圍紀實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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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天核网 第一部分:序

  一九七三年十月六日星期六,当地时间下午两点,叙利亚对以色列控制下的戈兰高地发动了突然袭击。军事评论家们谈及此事,多数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拜伦诗中的一句话:“犹如豺狼入羊圈。”毫无疑问,在对作战计划做最后修订时,叙利亚的司令官们一相情愿地把自己当成了豺狼,脑子里想的就是拜伦的那句话。他们计划投入数量巨大的坦克与火炮,其数量之大连希特勒手下那些被吹得天花乱坠的装甲部队将领都难以想像。   然而,就在十月六日当天叙利亚军队却发现,他们想像中的羊群根本不像田园诗歌中描写的那么温驯,它们倒更像秋季进入了发情期的大角公羊。戈兰高地上只有两个旅的以色列部队,虽然数量只是对方的九分之一,但都是精锐部队。第七旅踞守戈兰高地的北部,铁打不动,它的防御体系既坚韧又灵活。各支部队都能坚守各自的据点,并将突入的叙利亚部队引到了遍布石块的狭窄峡谷里,让埋伏在“紫线”背后的以色列装甲部队钳制并粉碎他们。第二天增援部队才开始到达,在此之前局势虽然还在以军掌控之中,但已显得岌岌可危。到第四天快要结束时,攻击第七旅的叙利亚坦克部队已成了一堆尘烟滚滚的破铜烂铁了。

  巴拉克旅(“雷霆旅”)驻守高地南部,它的运气就没有第七旅好了。这里的地形易攻难守,而叙利亚攻击这里的部队似乎也得到了较好的指挥。不到几小时,以军防线就被突破,巴拉克旅也被肢解成几股小部队。不过事后证明,每股小部队都会向叙军发起凶猛的反击。叙利亚先头部队利用这些已被突破的缺口,冲向他们的战略目的地——加利利海。随后三十六个小时里的战局足以证明,这是自一九四八年以来以色列部队所遭遇到的最严峻的考验。

  增援部队第二天才陆续到达,不得不以零星小股形式投入战斗——填补防线缺口、封锁道路,甚至要集合那些在严峻的激战中被打散的部队战士。他们不得不避开阿拉伯军队的正面进攻,这对以色列人来说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直到第三天,以色列军队才得以攥起铁拳,先是包抄合围,而后彻底粉碎了向纵深挺进的三支叙利亚部队。此后他们又马不停蹄地立即转入了反攻。一阵狂怒的反攻之后,叙利亚人被轰回了他们自己的首都,拱手交出了一片凌乱地散布著烧毁的坦克和破碎的尸体的战场。这一天结束之前,巴拉克旅和第七旅的骑兵从以军广播里听到了以色列国防军最高指挥部发布的一条电讯:

  你们挽救了以色列人民。

  他们确实挽救了以色列人民。然而奇怪的是,除了一些军事学校教材之外,世界上很少有人记得这次英雄史诗般壮丽的战役。不像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战争”,那时在西奈半岛上以军以行云流水般的作战部署及几场战役在全世界激起了一片欢腾,赢得深深的敬佩:他们渡过苏伊士运河、夺取了“‘中国’农庄争夺战”的胜利,包围了埃及第三军——但是这次戈兰高地之战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联想,因为这次战役距离以色列本土实在太近了。尽管如此,那两个旅的幸存者明白自己做过怎样的贡献,他们的长官也惊喜地了解到,在那些明白该怎样衡量这场殊死搏斗中所蕴涵的战术技巧和英勇气概的职业军人心目中,他们会把这场高地保卫战与温泉关战役Thermopylae,公元前四八○年,古斯巴达国王莱奥尼达斯率三百名战士在此扼守,阻击波斯重兵入侵,坚守两日,最后全部壮烈牺牲。、巴斯托涅守卫战Bastogne,比利时东南部的一座城市。一九四四年十二月至一九四五年一月美军曾在此抵御过德军的重兵。、格洛斯特高地守卫战Gloucester Hill,朝鲜战争中美军第八军在汉城北面沿着临津江的一条防线中有这么一个格洛斯特高地,在这里发生过激战。

  等历史上著名的防御战并立青史。

  不管怎么说,每一场战争都会出现许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情况,这次“十月战争”也不例外。与大多数光辉灿烂的保卫战一样,这场鏖战本来也大可不必这样艰苦。以色列人错误地理解了搜集到的情报,假使他们能提早十二个小时行动的话,假使早在对方猛攻开始之前几个小时就执行预防计划,将预备部队送上高地的话,原本不应当有这场英勇的殊死拼杀,那些坦克手和步兵原本不必如此大规模地牺牲。阵亡数字如此巨大,以至于好几个星期都没敢公布伤亡数字。如果按照情报采取行动的话,原本可以在“紫线”跟前大批屠杀叙利亚人,消灭他们数量众多的坦克与枪炮——不过实施这样的大屠杀就毫无光彩了。对情报部门的失误一直没有很完满的解释。具有传奇色彩的摩萨德果真不了解阿拉伯人的计划吗?还是以色列政治领袖们没能认识到自己接到的报警?这些问题自然而然引起了全球新闻界的关注,他们尤其关注的是埃及突击横渡苏伊士运河的情况,这次袭击还突破了自吹自擂的巴列夫防线。

  多年前,那些通常能掐会算的以色列总参谋部的军官们犯过一个同样的根本性错误,但是它却没有受到重视。在以军全部的火力装备中,部队并没有配备大口径火炮,尤其缺少苏联制式的那种火炮。以色列军方的注意力并不在机动野战炮上,而是格外依赖于大批量的短程迫击炮和强击机。于是驻守高地的以军遭受了敌方排炮那排山倒海的火力轰击,只得以一敌十,根本没办法给被困守的部队提供充足的支援。失误的代价是多少人因此丧失了生命。


  就像大多数重大错误一样,这一错误也是情报人员造成的,不过事出有因。攻击戈兰高地的那些强击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在苏伊士上空投掷炸弹制造死亡。以色列空军是世界上最善于利用“周转时间”的空军部队。他们的地勤人员被训练得更像是赛车场上的加油工人,因为他们的速度和技能,每架飞机的战斗力都卓有成效地翻了一倍,以色列空军因此成为一柄灵活善战的利刃。他们的一架“幻影”或者一架“空中之鹰”要远比十门机动野战炮更有战斗价值。   以军的战略策划军官没有充分考虑到的一件事在于给阿拉伯人提供武器装备的是苏联,而苏联在武装阿拉伯军队的过程中就会给自己的客户灌输自己的战术思想。苏制地对空导弹(萨姆)的设计人员始终是世界第一流的,他们立意要对付北约的空中力量,一直以来,人们都认为北约的空中力量比苏联强大。俄国军事计划人员认为即将到来的“十月战争”正好是检测他们设计的最新战术武器和战略学说的绝妙契机。于是苏联送给阿拉伯客户们一份萨姆网络系统,当时的北越或者华约根本不敢奢望能够得到这样的系统。这是一个几乎无懈可击的连锁导弹排炮方阵,加上纵深配置的雷达系统,配合上可以随着武装先头部队向前推进的新型机动萨姆导弹。这一系统拓展了防空系统的防御能力,地面军事行动在防空防御系统的保护下才能不受阻碍地推进。操作这些系统的官兵曾经接受过严格的训练,许多人是在苏联接受的训练,苏联和越南从美国人的战术与技术中学到的点点滴滴无不充分教授给了阿拉伯人,使他们获益匪浅,而以军希望模仿的恰恰是美国人的技术和战术。在参加这次“十月战争”的所有阿拉伯士兵中,只有这些人真正达到了战前计划的预期目标。他们在两天之内卓有成效地牵制住了以色列空军。假如地面进攻能按原计划顺利实施的话,他们自然就能取得圆满成功。

  事情讲到这里正好就是这段故事的开头。以色列军方当即断定戈兰高地上的战局非常严重。那两个旅的部队已经被敌军打得晕头转向,他们送出来的情报数量匮乏、内容含混,于是以军最高指挥部认为已经失去了对这次军事行动的战术控制。最可怕的梦魇似乎终于来临了:他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以色列北方集体农场易遭攻击;叙利亚装甲部队顷刻之间便能从高地上一路冲过来,以色列的平民百姓及儿童将会在叙利亚军队的铁蹄下遭殃。因此,以色列军事指挥官们的第一反应几乎是恐惧不已。

  然而恐惧是优秀指挥官们时时要面对的感觉。当一个国家的对头公开对外宣布要彻底灭绝这个民族时,什么抵御措施都说不上过分。早在一九六八年,以色列人就像美国和北约的军队一样,已经把自己的最终方案着落在核武器上了。当地时间十月七日三时五十五分,距离实际攻击开始不过短短十四个小时,“约书亚行动”的待命令已发到了贝尔谢巴Beersheba,以色列南部一城市,位于耶路撒冷西南。城外的以色列空军基地了。

  当时以色列没有太多核武器——而且还一直不肯承认拥有核武器。但是如果确实到了不得不用它的那一步也用不着那么多。在贝尔谢巴无数个地下弹药库中的一座库房里就有十二枚外表看起来平凡无奇的东西,它们的造型和其他众多用来配合战斗机行动的炸弹毫无二致,只是它们的两侧贴有银红色条纹标签。上面没有配置安定翼,而打磨得珵亮的褐色流线型铝壳上也没有任何出奇之处,只是有几道勉强看得见的焊缝和几个U形套钩。这也是有道理的。在缺乏正规训练的人眼中,或者在仓促一看之下,难免会把它们错认成燃料桶或者凝固汽油弹桶,这样的物件很难博人多看一眼。然而它们每一个都是一枚钸核裂变炸弹,名义上说能产生六万吨当量yield,爆炸、尤其是核爆炸释放的能量,用产生相等释放所需要三硝基甲苯重量单位来表示。,足够将一座城池的心脏挖出来,或者说足够杀死当地成千上万名士兵,再加上它的钴制外壳的威力——这层外壳是单独存放的,但随时可以罩在炸弹外皮上——足够毒死当地所有的生命,其危害将延续到战后许多年。

  就在这天清晨,贝尔谢巴可忙开了。后备役军人告别了一切赎罪日的宗教活动,结束了探亲访友,从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拥入基地。值勤人员不停地在给飞机配备致命的火炮。那些刚刚返回的军人竟也难得睡上宝贵的一觉。一群机械师正在两位“督察员”的监督之下,为一架A4型空中之鹰攻击机配备核武器,凡是动到核武器的事情,他们都必须监视,这就是督察员的工作。出于安全目的,他们没有告知机械师装载的是核弹头。这些炸弹用车运送到四架飞机的下方,用起重机的机械手臂小心翼翼地吊起来,然后固定在U形钩上。如果哪位地勤人员没有累到筋疲力尽的话,或许会注意到炸弹尚未装上保险装置和尾翼。他们无疑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受命这一行动的军官动作太迟缓了。每一枚武器的弹头位置都装配了电子传动装置。被称之为“物理元件”的真正的起爆装置以及装核原料的容器,当然早已被安装在炸弹内部了。以军核武器的设计不同于美国的核武器,它们并非用于和平时期由预警机运载,而且缺乏美国武器上安装的那些精巧的保险装置。美军的保险装置都是得克萨斯州阿玛里洛城外潘特克司装配厂的机械师们安装的。以色列的引爆装置包括两部分,分别装在弹头与尾翼位置,它们和炸弹是分开保存的。总而言之,依照美国或者苏联的标准来看,这些核武器实在太过简易,这与一支手枪远远比不上机关鎗精密高档是一个意思。但是在短程作战中它们同样可以致敌于死命。


  弹头与尾翼的引信一旦安装完毕,仅剩下的就是在每架战斗机的驾驶舱内安置一只特殊的控制盘,然后将飞机与炸弹用导线连在一起,这才完成了备战程序,此后飞机就被交到一位年轻气盛、敢作敢为的飞行员手中,而后他就会做一个名叫“傻瓜翻身”的飞行动作,将核弹抛射出去,或许这样的发射方式能让飞行员和飞机逃离现场,不至于会在核弹爆炸时受到伤害。   贝尔谢巴的最高指挥官必须依据那一瞬间情况的紧急状态,并获得“督察员”的授权,才有权决定是否要安装这些备炸装置。幸运的是,这位军官并不希望看到这些随时可以起爆的核武器停在机场上,倘若阿拉伯人运气好,随时都有可能对其发起攻击。他是位虔诚的教徒,在听到政府终于发布命令暂停“约书亚行动”时,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致谢。原先要执行这次轰击任务的高级飞行员又回到了自己飞行中队的待命室,把原先的简短指令都忘记了。最高指挥官当即下令拆除这些核弹,送回原处存放。

  于是,腰酸背痛的地勤人员开始拆卸这些武器,这时又有一批人员乘车赶来为“空中之鹰”重新装载“祖尼人”式集束火箭。轰炸命令已经下达:轰炸戈兰高地,打击那些由卡弗尔山姆斯开到“紫线”巴拉克地区的叙利亚装甲纵队。装载弹药的人在飞机下方挤作一团,两队人马各自完成各自的任务,一队努力拆卸著那些他们自己也不知为何物的炸弹,另一队把“祖尼人”式火箭装载到机翼上。

  在贝尔谢巴待命的攻击机当然不会只有四架。黎明时分前去苏伊士上空执行第一项任务的飞机返航了——当然是幸存的飞机,损失了一架RF4C型幻影侦察机,而为它护航的F4E型战斗机的机翼油箱也中了弹,两只引擎中有一个已无法正常运转,但还是歪歪斜斜地拖洒著燃料回来了。飞行员已经通过无线电波将警报发送了回来:出现某种新型地对空导弹,或许就是那种新型的萨姆6型导弹;幻影式飞机的危险信号接收器上没有登记过这种导弹的雷达跟踪系统;侦察机没有感受到任何预警,纯凭运气,护航机才避开了那四枚导弹。不等那架飞机小心翼翼地在跑道上着陆,消息已经闪电般送到了以色列空军最高指挥部。飞机在导航系统引导下向下滑行到斜坡的远端,“空中之鹰”就停靠在附近。幻影侦察机的飞行员跟随着吉普来到待命的消防车跟前,然而就在飞机停下来的一刻,左轮爆炸了。已经损坏的双翼的翼间支柱也坍塌了下来,这架重达四万五千磅的战斗机歪倒在公路上,好像从坍塌的饭桌上散落下来的菜碟一样。渗漏出来的油料燃烧起来,一小股致命的火焰将飞机吞噬了。瞬间,战斗机的炮弹夹中的二十毫米口径的炮弹遇热开始爆炸,两名机组人员中的一名在烈焰之中惨叫连连。消防队员们带着化学喷雾灭火器冲了过来。两名“督察员”距离飞机最近,他们急忙冲向大火,努力把飞行员拖拽出来。可是爆炸的炮弹碎片却像撒胡椒一样泼洒在他们三人身上。一位消防员冷静地穿过火场找到第二名机组人员将他背了出来,火焰已经把他烤焦,但他仍然活着。其他消防员扶起督察员和飞行员,将三具血淋淋的身躯送上了救护车。

  这场大火让近旁的“空中之鹰”下方的弹药装卸工分了神。一颗炸弹——是三号飞机上的一颗炸弹——下落得稍快了一点,正好砸在起重机上,将装卸队检查员的双腿碾碎了,引起一片尖叫,一时间整个装卸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受伤的检查员被急速送往基地医院,而三颗已然拆除的核武器都用车运回了弹药库——开战第一天,实在是相当混乱,竟然没人注意到四辆拖车中有一辆的炮弹支架上是空的。稍后才到达的机场保养组组长们开始简要地进行飞行前检查,这时吉普车也从待命室开了过来。四名飞行员跳下车,每人都是一手拎着头盔,一手拿着战术地图,人人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即出发,狠狠地打击祖国的敌人。

  “见鬼,这是怎么了?”年方十八岁的中尉莫迪凯·扎丁厉声说。朋友们都叫他莫迪,以他这个年纪,身材真是瘦长得难看。

  “看起来是油箱炸了,”机场保养组组长答道。他是位预备役军人,在海法有一家汽车修理厂,年纪在五十上下,温和而称职。

  “他妈的,”飞行员答道,他激动得几乎颤抖起来。“飞这趟任务我可用不着辅助油箱!”

  “我可以把它卸下来,不过得花点时间。”莫迪想了一会儿说。他是个土生土长的以色列人,来自北方集体农庄,当飞行员刚满五个月。他目送其他同事走进驾驶舱。叙利亚军队的矛头直指他父母的家乡,此时他突然担心起来,惟恐自己在第一次战斗任务中落了后。

  “算了吧!等我回来你再拆吧。”扎丁飞身蹿上舷梯。那位组长紧跟在后,帮飞行员扎好安全带,并查看了飞行仪表盘。

  “飞机准备就绪,莫迪!千万小心。”

  “回来时给我准备点茶。”年轻人龇牙咧嘴地一笑。机场保养组组长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盔。

  “只要把我的飞机带回来给我就行了,祝你好运,小伙子!”

  组长跳下飞机,挪开舷梯,而后又扫视了一下飞机,看是否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这时莫迪启动了引擎,操纵著飞行控制仪器,拧松气流阀,让发动机充分空转,检查燃料和引擎温度测量仪。一切正常之后,他探头看了看飞行指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准备就绪。莫迪拉合了驾驶舱盖,最后望了望机场保养组组长,敬上告别的军礼。


  扎丁十八岁了,用以色列空军的标准来看,他做飞行员年纪不算特别小。四年前,因为反应敏捷、生性好斗他已被认为是棵好苗子,然后通过自己的努力,终于在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空军队伍中为自己挣来了一席之地。莫迪酷爱飞行,自从蹒跚学步的时候看到一架Bf109型训练机之后就一直渴望飞上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那架训练机是纳粹德国造的,以色列就是在这种飞机的基础上创建了自己的空军。他热爱他的“空中之鹰”。那是他自己的飞机。A4型飞机可一点也不像“幻影机”,它体型轻巧、反应灵敏,只要轻轻一拉操纵杆,A4就有如一只猛禽,立刻作出反应。现在他终于可以参加飞行战斗了,不过他没有丝毫恐惧。他从来不曾为生命感到恐惧——就如同所有十来岁的孩子一样,他认定自己死不了,而且战斗机飞行员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就是因为他们都勇敢坚强。然而这一天对他来说就是不一样,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黎明。他感到一种超乎自然的警觉,对任何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十分敏感:醇香醒神的咖啡;贝尔谢巴清晨空气中的灰土味;驾驶舱里的汽油与皮革味;无线电电路里的杂音;紧握操纵杆的双手上的刺痛感。类似这样的感觉过去从来没有过,莫迪·扎丁也从未想到过命运不会赐给他第二次机会了。   这四架飞机队形整齐地滑行到01号跑道终点。向北起飞,直奔十五分钟航程之外的敌军,这似乎是个好兆头。飞行队长——他自己也年仅二十一岁——一声令下,四名飞行员一齐把油门推到尽头,松开刹车闸,飞机冲向清冷宁静的晨空之中。几秒钟工夫四架飞机都到了半空中,爬升到五千英尺高度,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本古里安国际机场的民航客机航线,虽然中东地区的生活乱成一团,可是这座机场依旧在运营之中。

  队长像往常进行飞行训练时一样简洁扼要地发布著一连串命令:收起落架,检查引擎、弹药、电动系统;当心米格机和友机;确认敌我识别器运转正常。由贝尔谢巴飞到戈兰的短短十五分钟转瞬间就过去了。扎丁的双眼紧盯着那块有如火山一般的山崖,六年之前,他哥哥就是在从叙利亚人手中夺取这块土地的战斗中牺牲的。莫迪暗自言道,决不能让叙利亚人将它夺回去。

  “飞行小组:右转航向043,目标往东四公里处的坦克阵地。注意情况变化,留神萨姆导弹和地面火力。”

  “队长,四号机报告:一号地区发现坦克,”扎丁镇定地报告。“看来像是我军的百夫长坦克。”

  “好眼力,四号机,”队长应道。“那是我们的坦克。”

  “警报响了,我发现导弹发射警报!”有人叫道。四双眼睛立刻搜寻可能的空中威胁。

  “他妈的!”一个激动的声音叫起来。“十二号地区有多枚萨姆导弹来袭!”

  “我看到了。飞行小组,左右散开,快!”队长命令道。

  四架“空中之鹰”分两组向左右散开。几公里外十几枚萨姆2型导弹以三马赫速度向他们袭来,仿佛一群飞行的电线杆。苏制地对空导弹同样左右分成两组,但动作笨拙,其中两枚在空中相撞爆炸。莫迪向右翻转,将操作杆用力拉向腹部,一边向地面俯冲而去,一边咒骂着机翼上额外的负重。真棒,导弹追不上来了。直到距离山岩仅一百英尺的高空他才将飞机拉平,以四百节的速度依旧直奔叙利亚军队而去,当他从被团团围困的巴拉克旅骑兵头顶呼啸而过时,马达声震撼着天空,骑兵们不禁欢呼起来。

  莫迪已经明白,这次配合作战任务肯定是一败涂地了。不过没关系。他找到了几辆叙利亚坦克。他没必要弄明白究竟是谁在开坦克,只要知道是叙利亚人在开就行。他看到另一架A4飞机,于是当对方准备开火时和对方组成了战斗队形。他向前观察,看到了叙利亚军队那些圆顶的T62坦克的影子。扎丁看也没看就打开了投弹开关。反射瞄准器出现在他的眼前。

  “不好!又有不少苏制地对空导弹向我们飞过来了。”说话的是队长,声音依旧镇定冷静。

  莫迪猛然吃了一惊,好大一群导弹,形体比较小,正从山岩上方向他凌空追过来。这是否就是他们告诉过我们的萨姆6型导弹呢?他迅速地思考着。他检查了一下电子支援装置,仪器并没发现来袭的导弹。这些导弹来得毫无预警,他只能靠自己的眼睛来判断了。莫迪本能地向高空爬升,以便好做战术动作。四枚导弹跟了上来,离他只有三公里了。他向右方做了个快滚动作,呈螺旋形向下俯冲,而后再转向左方。这一动作使他甩掉了三枚导弹,可还有一枚紧紧跟随。瞬息之后,导弹在距离他的座机仅三十米处爆炸了。

  “空中之鹰”好像被人猛踢了一脚,被踢到旁边十米左右。莫迪拚命控制住飞机,终于在山岩上方拉平了机身。他迅速地瞥了一眼飞机,不禁胆战心惊。整个左舷机翼已经被撕扯得七零八落。耳机上的警报器以及飞行仪器显示多处受损:液压瞄准仪失灵、无线电失灵、发动机失灵。不过他还有手动飞行控制器,他的武器也可以借助备用电池开火。就在这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的附骨之疽:一个萨姆6型导弹发射阵地,四辆发射车,一辆同花顺式雷达车,以及一辆载满补充弹药的重型卡车,它们都在四公里以外。他那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甚至能看到叙利亚军人正在拚命搬运著导弹,把一颗导弹装载到发射架上去。


  他们也看到了莫迪,而后一场史诗般惨烈的决斗开始了,战斗虽然简短但极其壮观。   莫迪将不停抖动的操纵杆放松到了极点,尽他所能俯冲到最低高度,用反射镜细心地瞄准目标。他载着四十八枚“祖尼人”式火箭,一组发射四枚。距离敌方两公里时,他向目标地点开了火。叙利亚导弹手想方设法又发射了一枚苏制地对空导弹。原本莫迪难逃一死了,可是萨姆6型导弹拥有一套雷达近爆引信,与它擦肩而过的“祖尼人”触发了引信,在半公里外引爆了这枚苏制地对空导弹,莫迪毫发未伤。莫迪一边在面罩里龇牙狞笑着,一边发射着火箭,而后又用二十毫米口径的加农炮向人群和车辆密集的地方开火。

  第三组火箭打中了,而后又是四枚,这时扎丁踢了方向舵一脚,将所有火箭都倾泻到目标阵地上。导弹阵地一下子成了阴森地狱,处处是柴油、导弹推进药和爆炸的弹头。一团巨大的火球逼近莫迪的去路,他高声地欢呼了一声,从火球烟雾中穿了出去,敌人已经烟消云散,他已经给同伴们报了仇。

  扎丁只赢得了一瞬间的胜利。他的座机左翼是由铝材制成的,四百节的飞行速度带动的气流将大块的铝材撕扯了下来。A4型飞机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当莫迪左转返回基地的时候,机翼彻底脱落了。这架“空中之鹰”在半空中支离破碎。不过几秒钟工夫这位不到二十岁的勇士就被摔到戈兰高地的玄武岩上粉身碎骨了,他并非是第一个牺牲在这里的战士,也绝非是最后一个。四人飞行小组无一生还。

  苏制地对空导弹阵地被涤荡无遗。六辆发射车都被炸成了碎片。操纵这六辆车的九十个人当中,能拼凑出来的最大一块遗体就是基地指挥官的断头尸体了。他与扎丁都各自为自己的祖国尽忠成仁了,然而换个时间、地点,他们的节操原本可以激发诗情,创作出一部维吉尔或者一篇丁尼生式的英雄史诗,但此时此地却默默无闻,这样的情况实在太多见。三天后,扎丁的母亲接到电报,再次被告知:整个以色列与她同感悲伤。仿佛这么一说便能安慰一位已经失去两个儿子的妇人似的。

  然而在这段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断中,还有一段挥之不去的小插曲,就是那一枚未被拆卸下来但也没有引爆装置的核弹在战斗机解体时从支架上掉落下来,落到了离战斗轰炸机碎片很远处一个德鲁兹农家的附近。直到三天之后以色列军才发现一颗核弹遗失了,而且直到这场“十月战争”结束的那天,他们才大致上弄清楚核弹遗失的始末。这事件给以色列留下了一个难解之谜,即便是发挥所有想像力也难以解决。核弹就在叙利亚防线背后的某个地方——可究竟在哪里呢?那四架飞机里究竟是哪一架曾经载着它呢?它落到哪里去了呢?他们恐怕没法向叙利亚人开口,要其帮忙寻找核弹。当初他们可是费尽心机才从美国人那里弄来了这种“特殊核物质”,而且在公开场合还一直矢口否认他们有核弹,现在能告诉美国人吗?

  于是除了那位德鲁兹农夫之外,再没有旁人知道这枚核弹的下落了,而那位农夫却已在核弹上覆蓋了两米厚的土,继续耕种起自己那块山石遍布的小块田地了。

 第二部分:最漫长的旅程

  阿诺德·范·达姆四肢伸展,仰卧在自己的行政长官大转椅里,悠闲得好像一只被抛掷在角落里的玩具娃娃。除了拜见总统这种场合外,瑞安从没见过他穿大衣,即便是与总统会面也未必穿它。瑞安自忖道,如果是在必须打黑领带的正式场合,阿尼耶1是不是需要一位特工佩枪站在身后。那条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没有系好领扣的领子上,瑞安估计他的领带从来没有系紧过。阿尼耶穿着红豆牌蓝色条纹衬衫,但袖子都被卷了上去,肘部脏兮兮的,因为他在阅读文件时经常将小臂支撑在长期以来一直乱七八糟的桌子上。不过和别人交谈时他倒不会这样,而是仰靠着椅背,双脚放在办公桌的抽屉上。范·达姆将近五十岁,头发稀疏而灰白,面部皱纹堆积、饱经沧桑,仿佛是一张古老的地图。然而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总是炯炯有神、异常机警,不管在他视线之内还是视线之外,所发生的事情他总是一清二楚。这是身为总统办公厅主任所必备的素质。   他在一只大咖啡杯里倒上些健怡可乐,巨型咖啡杯一面印着白宫的标志,另一面铭刻着“阿尼耶”的字样。他注视著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神情中既有机警也有友爱。“渴吗?”

  “如果你这儿有真正的可乐,我喝点也没问题,”瑞安咧嘴一笑,四下看了看。范·达姆伸左手向下一掏,从瑞安视线不能及的地方掏出了一只红色铝皮罐,循着弹道曲线向他抛过来,如果瑞安接不住,就可能砸在他的大腿上。在这样的环境中打开可乐罐必须当心。不过瑞安在砰的一声打开可乐罐时,夸张地将罐子口对准了范·达姆。瑞安在心底说,不管你喜不喜欢这个人,他的风格还真是不同凡响。除非万不得已,他从不为工作影响情绪。现在又不是万不得已的时候。阿诺德·范·达姆惟有在局外人面前才装出一副身份不凡的样子,在局内人面前没必要装模作样。

  “总统想知道那儿到底出了什么事,”办公厅主任开腔说。

  “我也想知道,”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查尔斯·奥尔登走进来说。“抱歉,阿尼耶,我迟到了。”

  “先生们,我们也想知道,”瑞安应声说。“这两年情况一直没有任何改善。你们需要我们手头最详细的资料,是吗?”

  “当然了,”奥尔登说。

  “下次再去莫斯科的时候,留心找一个穿马甲、戴怀表的高个儿白种大兔子。如果他邀请你进他的兔子洞一游的话,你就去,然后告诉我你在那里都发现了些什么,”瑞安装出一副一本正经的神态说。“你看,我可不是右翼大白痴,总想回到冷战时代,不过在那个时候,苏联人的行动至少还能预料得到。现在那些杂种居然开始像我们一样行动,鬼都猜不透他们要干什么。滑稽的是,我如今倒明白了以前克格勃对我们真是怕得要死。那边的政治动态现在是一天一变。纳莫诺夫是世界上最擅长勾心斗角的政客,不过只要他一投入到工作中去,什么地方就必然会出现新的危机。”

  “他是哪种人物?”范·达姆问。“你见过这个人吗?”奥尔登曾经见过纳莫诺夫,可范·达姆没有见过。

  “只见过一次,”瑞安谨慎地答道。

  奥尔登在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来。“你看,杰克,我们已经看过你的档案,总统也看过了。老天,我几乎让他对你五体投地了。获得过两枚‘谍报之星’勋章,处理过‘红十月’号潜艇事件,还有,我的上帝,处理过格拉斯莫夫事件。我听说过静水流深这句话,老弟,可是静水也到不了你这么深。无怪艾尔·特伦特认为你真他妈的聪明呢。”“谍报之星”勋章是中央情报局为谍报工作表现杰出者设置的最高荣誉。杰克实际上获得过三枚。不过第三枚奖章的表彰证书被锁在一个非常稳妥的地方,这件事属于最高级机密,即便新任总统也不得知,而且永远也不会让他知道这件事。“那么你来证明一下自己的聪明才智吧,和我们谈谈情况。”

  “他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属于乱世出的英雄。我曾经遇到过一些医生有类似情形。有那么些人在别人都累得筋疲力尽的时候还能坚持待在急诊室里,继续处理外伤之类的病情,但这样的人非常少有。有些人就是越有压力越兴奋,阿尼耶。纳莫诺夫就是这种人。我觉得他未必真的喜欢这样,不过他擅长应付压力。他肯定具备过人的体质——”

  “多数政客们都具备,”范·达姆评论道。

  “幸亏如此。不管怎么说,纳莫诺夫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呢?我认为答案既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对于究竟把这个国家向什么方向推动他有某种想法,但是怎样推动,如果到达了目的地,那个目的地究竟是什么地方,他并不清楚。这就是此人最令

  1Arnie,阿诺德(Arnold)的暱称。

  人困惑的地方。”

  “那么说你挺喜欢这个家伙喽。”这句话并非提问。

  “他原本可以一口气就把我的小命吹灭,像开启这罐可乐一样毫不费力,可是他没有这样做。对,”瑞安微笑着承认,“因此我对他确实有点喜欢。要是不钦佩这个人那才是傻瓜呢。即便我们是敌对双方,他还是博得了我的敬佩。”

  “那么说我们不是敌对双方喽?”奥尔登歪嘴一笑问。

  “我们怎么可能是敌人呢?” 瑞安故作惊讶地问。“总统说敌对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办公厅主任轻蔑地哼了一声:“政客们总是话太多。他们拿钱就是专门干这个的。纳莫诺夫能行吗?”


  瑞安无奈地将视线转向窗户,因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样看吧:安德烈·伊里奇是他们有史以来最机敏的政治行家,不过他正在走钢丝。没错,他是那里最棒的政客,可你还记得卡尔·瓦伦达也曾经是当时走钢丝的大师吧?还不是一团血污死在人行道上了?他运气不好,所以就死于非命。安德烈·伊里奇和他的处境一样,他能行吗?八年以来人们一直在问这个问题!中情局认为可以——我认为行——不过……不过,天哪,这个领域我们没碰过,阿尼耶。以前我们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他也没有遇到过。哪怕是气象预报员也有一套资料可助他一臂之力。我们手头最优秀的苏联历史专家是普林斯顿的杰克·坎特罗维茨和伯克利的德里克·安德鲁斯,目前他们俩的见解相差十万八千里。两个星期前我们刚刚把他们俩都接到了兰利Langley,美国中央情报局总部所在地。。我个人倾向于杰克的看法,然而我们资格最老的苏联问题分析专家认为安德鲁斯言之有理。你花钱,你就可以自己挑选答案。那都是我们能找到的最佳答案。如果你想听其他的说法,那就看报纸好了。”   范·达姆咕哝了一声继续问:“下一个热点问题在哪里?”

  “民族问题是他所面临的最棘手的问题,”杰克说。“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苏联将以什么形式解体?哪些共和国会脱离苏联——什么时候,哪种方式?是和平解体还是暴力分裂?纳莫诺夫现在每天都得处理这些事。问题迄今为止没有答案。”

  “这就是我说了将近一年的事情,还要多久才能尘埃落定?”奥尔登想知道答案。

  “嘿,说东德至少要用一年时间才能发生剧变的人就是我——当时在伦敦数我的估算最乐观,可我还是多算了十一个月。不管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告诉你们的事都是胡乱猜测而已。”

  “其他的动荡地区呢?”范·达姆接下来问。

  “那就是中东——”瑞安看到这个家伙的眼睛一亮。

  “我们打算把力量尽快向这一地区转移。”

  “那么我要祝你好运了。自从尼克松和基辛格在一九七三年大选关键时刻决定在中东加强力量以来,我们一直都在努力向这个地区转移力量。中东现在已不像以往那么紧张了,但根本问题依旧没有解决,迟早还会重新爆发。好在纳莫诺夫现在并不想在中东插上一手。他也许还会支持自己的老友,向老友销售武器能让他赚不少钱。但是如果再次发生危机,他就不会像其前任那样推波助澜了。从伊拉克事件上我们已经了解这一点了。或许他会继续大量输出武器——我们认为他不会,当然他也有难处——可是在阿拉伯人袭击以色列的时候,他顶多输出武器支持阿拉伯人,决不会再动用舰艇,也不可能动用部队。如果阿拉伯人要动刀弄枪威胁以色列的话,我甚至怀疑他肯不肯再支持阿拉伯人呢。安德烈·伊里奇说过他出售的武器是供他们防卫用的,虽说我们从以军那里听到了些话,但我认为他说得到做得到。”

  “可靠吗?”奥尔登问。“政府的说辞不一样。”

  “那就是政府说错了,”瑞安干脆利落地答道。

  “你的上司也错了,”范·达姆指出。

  “既然如此,先生,我得与尊敬的中央情报局局长持不同的估测了。”

  奥尔登点点头。“现在我终于明白特伦特为什么喜欢你了,你说话没有官僚气。像你这样说话直来直去,怎么能保持副局长的职位呢?”

  “或许我这样的人只是一种陪衬。”瑞安哈哈大笑,而后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想想看,他要应付那么多国内种族纠纷,主动出击所冒的风险和所得利益是不相上下的。不,他出卖武器是为了赚取硬通货,而且只有在毫无风险的时候才做买卖。那只是生意,顶多也就是如此了。”

  “那么如果我们能找出办法解决这些问题……?”奥尔登沉思道。

  “他甚至可能出手相助。最糟不过是他袖手旁观,抱怨自己没能参与而已。不过,告诉我你们打算怎么解决问题?”

  “给以色列施加一点压力,” 范·达姆简洁地答道。

  “那是个笨办法,理由有两个。等到以色列的安全问题缓解之后才施加压力是错误的,而且他们的安全问题要到某些根本性问题先解决掉才能得到缓解。”

  “比如说……?”

  “比如说这次冲突原本是为了什么。”人人都忽视了这个细节。

  “是宗教,可这些该死的傻瓜信奉的居然是同一个上帝!” 范·达姆咆哮起来。“他妈的,我上个月刚刚读过《古兰经》,和我在主日学校念的东西一模一样。”

  “没错,”瑞安赞同地说。“不过那又怎么样?天主教徒和新教徒们都相信耶稣基督是上帝的儿子,那也无法阻止北爱尔兰爆发动乱。世界上最安全的就是犹太人居住的地方,因为可恨的基督徒们就忙着彼此厮杀,根本顾不上去反对犹太人。你瞧,阿尼耶,两个地区的宗教差别在我们看来不管是多么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似乎都严重到非得动手杀人不可。其严重性纯粹被他们夸大了。”

  “我看没错,”办公厅主任心有不甘地表示同意。他略微思考了一阵后说:“你指的是耶路撒冷吧?”

  “猜中了。”瑞安一口喝干手中的可乐,将可乐罐攥瘪,而后抛进范·达姆的垃圾桶,想再要一罐。“这座城市是三大宗教的圣城——我们权且把它们看成三个部落吧——可实际上耶城只属于三个部落中的某一个。而这个部落正在和另外两个中的一个打仗。该地区的不稳定性经常会使他们兵戎相见。记住,某些伊斯兰教狂热分子不久前刚刚炸过麦加。那么如果你把一支阿拉伯国防部队拉到耶路撒冷去,就给以色列人平添了安全威胁。假如维持现状,当地只留以色列军队,那我们又得罪了阿拉伯人。噢,就别提联合国了。以色列人不喜欢联合国,因为犹太人在联合国影响不大。阿拉伯人也不喜欢联合国是因为联合国里基督徒太多了。我们也不喜欢它,因为联合国对美国也不怎么样。人人都不信任世上惟一的国际组织,这不是走进死胡同里了?”


  “总统其实很希望推动这件事,”白宫办公厅主任指出。我们必须有所作为,要让别人觉得我们正在有所作为。   “那么,下次晋见罗马教皇的时候,总统可以要求教皇亲自进行斡旋,”瑞安挖苦般的龇牙一笑,这种表情只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间。范·达姆猜想他是在告诫自己纵然不喜欢总统也不该说总统的坏话。阿尼耶并不太了解瑞安,因此看不懂这种表情的意思,他说:“等等……”

  白宫办公厅主任吃吃地笑起来,总统参见教皇没什么不妥。在选民们看来参见教皇向来是挺不错的举动,而后总统就会跟布奈·布里思共进晚餐,宴请各界以示对所有宗教一视同仁,全都热爱。事实上,就范·达姆所知,总统是因为子女成年了才去教堂礼拜,只是做给人看的。那真是生活中最逗乐的一面。苏联为了寻求社会价值观念重新皈依宗教,但是美国左派政治家们很久以前就摆脱宗教了,也没有重新皈依的打算,生怕他们也会发现苏联人正在追求的价值观念。范·达姆起家时是一位左派信徒,然而亲自在政府部门体会了二十五年之后,他的左派思想已经被磨蚀了。如今他对左翼、右翼的空想家们一律不信任,对双方的猜疑不偏不倚。他这种人只想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而解决办法惟一的魅力就在于它们能起实际作用。他沉思了一会儿,想着这个政治问题,一时间没有参与讨论。

  “你在想什么事,杰克?”奥尔登问。

  “要知道,我们都是‘《圣经》的子民’,是不是?”瑞安问,似乎在重重迷雾中找到了一条新思路。

  “怎么说?”

  “梵蒂冈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国家,具有实在的外交地位,只是没有武装部队……部队是瑞士人的……而瑞士是中立国,甚至不是联合国成员。阿拉伯人都在瑞士存钱,在瑞士寻欢作乐……咦,我怀疑他是不是会支持这个主意……?”瑞安的表情又一次令人难以捉摸,范·达姆发现杰克的眼光凝聚了,仿佛灯泡一样闪烁发光。眼看着一个想法诞生总是非常激动人心的,不过如果你不清楚诞生的是什么想法,就没那么激动了。

  “支持什么?要谁支持什么事?”办公厅主任有些恼怒地问。奥尔登坐等答案。

  瑞安只好进行一番解释。

  “我是说,整个争端的一大部分原因在于那些圣地,对不对?我可以和我们待在兰利的人谈谈。我们有个绝妙的——”

  范·达姆仰靠在椅子里,“你们是否有些什么渠道?你是说要和罗马教廷大使谈谈吗?”

  瑞安摇摇头,“罗马教廷大使简卡蒂大主教确实是个好老头,不过他来这儿是装装样子的。阿尼耶,你到这儿已经不少时候了,应当知道这一点。你要是想了解点消息就去乔治敦找赖利神父吧。我在乔治敦获得博士头衔的时候他教过我,我们俩的交往非常密切,他有途径可以和总教长说得上话。”

  “谁?”

  “耶稣会的总教长。他是耶稣会的领袖,是个西班牙人,名叫弗朗西斯科·阿尔卡尔德。他和蒂姆神父都在罗马的圣罗伯特·贝拉明大学教书。两个人都是历史学家,蒂姆神父是教长在当地的非官方代表。你从没见过蒂姆神父吗?”

  “没有。值得一见吗?”

  “噢,值得。那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教师之一。华盛顿里里外外没有他不认识的人,和家乡政府部门之间也能保持良好的联络。”瑞安龇牙一笑,可是范·达姆对这句笑话没有什么反应。

  “能不能安排一次没人打扰的午餐?”奥尔登问。“不能在这儿,找个别的地方。”

  “乔治敦北边有个宇宙俱乐部。蒂姆神父是那里的成员。大学俱乐部更近一点,不过——”

  “好吧。他能保守秘密吗?”

  “你问耶稣会的人能保守秘密吗?”瑞安笑道。“你不是天主教徒,对吗?”

  “要多久能安排好?”

  “明天或者后天行吗?”

  “这个人忠于我们吗?”范·达姆仿佛从天外突然发话一样插问。

  “蒂姆神父是位美国公民,他绝不会给我们造成安全威胁。不过他同时也是一位牧师,发过誓要效忠天主,自然而然认为上帝的权威比宪法高。出于对他职责的敬意,你完全可以信任他,可你千万别忘了他的职责都是些什么工作,”瑞安警告道。“同样,你也不能把他差来遣去。”

  “请他吃顿午餐。听起来好像我无论如何也该见见他似的,告诉他这次午餐只是彼此认识一下,”奥尔登说。“早点安排。我明天和后天的中午没有安排。”

  “好吧,我来安排,”瑞安说完站起身来。

  华盛顿的宇宙俱乐部坐落在马萨诸塞大街和佛罗里达大街的交叉口。从前这里是萨姆纳·韦尔斯的庄园,瑞安觉得作为庄园周围少了四百英亩绵延起伏的土地,少了一座圈养良种马的马厩,或许还少了一只主人家想要狩猎的久居此地的狐狸,这里看上去光秃秃的,不过还不算太差。没有这些条件,瑞安真想知道怎么会把庄园建在这个地方,建成这样的风格,和华盛顿地区的真实生活这么不和谐,而建筑者居然又是一位对这座城市的生活方式了解到极致的人。这庄园被人租下来建了一家知识阶层的俱乐部,其会员资格是根据“成就”而不是金钱的多寡来确定。在华盛顿这家俱乐部以对话博学多识而著名,而吃的东西却是这座城市里最难以入口的。瑞安领着奥尔登上楼走进一间包房。


  耶稣会的蒂姆·赖利神父正在等候,他的牙齿间叼著一只烟斗,正在翻阅那天早晨的《邮报》。他右手端著一只酒杯,杯底还残存著一层雪利酒。蒂姆神父身着一件满是皱褶的衬衫,外套一件早该熨烫的茄克,他没有穿牧师的制服,正式服装他要留到重大聚会才穿,那是威斯康星大街上一家手艺比较精巧的店舖为他手工裁制的。不过罗马式的白色衣领依旧硬挺鲜亮,瑞安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个念头:虽说有生以来一直接受着天主教的熏陶,可这些衣服都是用什么衣料制成的他一点都不懂。浆过的棉布?赛璐珞的,就好像祖父那个时代的可以拆换的衣领?无论是哪种质料,质地显然十分硬挺,肯定一直在提醒穿着这件衣服的人,他在这个世界以及死后那个世界上处于哪个地位。   “你好吗,杰克?”

  “嗨,神父。这位是查尔斯·奥尔登,这位是蒂姆·赖利神父。”握手已毕,大家在桌子旁找地方坐了下来。一名侍应生走进来,记下他们要的饮料,出去时把门关上。

  “新工作还成吗,杰克?”赖利问。

  “工作范畴一直在延展,”瑞安据实答道。话就只说到这里。这位牧师已经了解杰克在兰利遇到了麻烦。

  “我们对中东地区有这么一个想法,杰克提议该跟你探讨这个问题,你是个不错的人选,”奥尔登说,把大家的心思引回到工作上来。侍应生托著饮料带着菜单返回时他不得不住口。有关这个想法的前因后果他用了好几分钟才讲完。

  “很有意思,”事情都摆到桌面上以后,赖利这样说。

  “对这件事您怎么看呢?”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想要弄明白。

  “有意思……”牧师一时间没有做声。

  “教皇会不会……?”瑞安一挥手拦住奥尔登的问话。赖利这个人在思考时从不着忙。他毕竟是位历史学家,而历史学家处理的事情毕竟不是医生手中那生死攸关的大事。

  “无可置疑,这太棒了,”三十秒钟之后赖利评述道。“不过,希腊人恐怕是个大问题。”

  “希腊人?怎么会?”瑞安惊讶地问。

  “目前最爱争议的人是希腊东正教教徒。哪怕是为最微不足道的管理权问题,我们罗马教廷和他们之间多半时间都在互卡对方的喉咙。要知道,现在拉比rabbi,犹太教负责执行教规、律法并主持宗教仪式的人员或犹太教会众领袖。和阿訇恐怕要比基督教牧师更好对付。对于宗教人士来说这真是太可笑了,很难预料他们会做何反应。无论如何,希腊人和罗马人之间的问题主要是管理权问题——谁来监管哪个地区,都是那种事。去年双方就伯利恒问题进行了激烈争论,争论该由谁在基督诞生的教堂举行午夜集会。真是太让人失望了,是不是?”

  “你是说我们的想法行不通,因为两个天主教教派不可能——”

  “我说过可能会有问题,奥尔登博士。我没有说行不通。”赖利再次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继续道。“你们必须调整好三方……不过考虑到这次行动的特点,我认为我们可以找到正确的合作者。无论如何,你们都得把希腊东正教拉到自己的身边。要知道,他们和穆斯林相处得非常和睦。”

  “怎么会这样呢?”奥尔登问。

  “想当初穆罕默德被穆斯林前派的异教徒赶出麦加城的时候,他受到西奈山上的圣凯瑟林修道院的庇护——那是希腊东正教的一座神殿。在他需要朋友的时候东正教教徒悉心照料着他。穆罕默德是位可敬的伟人,从此之后这座修道院一直都受到穆斯林的庇护。千年以来,尽管当地发生过许多令人不快的事,这个地方却从未受难。要知道,伊斯兰教有许多值得仰慕的地方,我们身在西方总是因为有那些自称穆斯林的狂热分子而忽视了穆斯林的这些美德——尽管在基督教世界里我们没有同样的问题。伊斯兰教具有许多高贵品质,而且他们具有值得尊重的学术传统。只是这件事本地没人了解多少,”赖利结束了自己的话。

  “还有什么概念上的问题吗?”瑞安问。

  蒂姆神父笑起来。“还有维也纳参议会!你怎么能忘了他们,杰克?”

  “什么?”奥尔登心烦意乱,不由得气急败坏地叫起来。

  “一八一五年。谁都知道那件事!在签署了清算拿破仑战争的最后一份协议之后,瑞士被迫许诺永远不得外派雇佣兵。我相信我们可以巧施计谋利用这一点。请原谅,奥尔登博士。教皇的卫队由瑞士雇佣兵组成,而法国国王的卫队一度也由瑞士雇佣兵组成——这些人都因为保卫路易国王和玛丽·安托瓦内特王后而遇难。同样的命运也曾落到教皇的卫队头上,但是以我的记忆,卫队延缓了敌军的进攻,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让一支小分队将教皇疏散到一个安全所在——甘道佛城堡。雇佣兵曾经是瑞士最主要的出口产品,他们骁勇善战,人见人怕。当然,如今梵蒂冈的瑞士卫队大多是摆摆样子了,但是曾有一段时间梵蒂冈确实非常需要他们。无论如何,瑞士雇佣兵有了这么个凶悍的赫赫声名,以至于维也纳参议会在了结拿破仑战争的协议书中的一条脚注里规定,瑞士应许诺瑞士人只在本土和梵蒂冈作战。不过,如我所说,那只是微不足道的问题。瑞士人肯定乐于让世人看到他们帮助我们解决了这个问题。这样做也能提高他们在中东地区的威望,更何况中东遍地是黄金。”


  “当然了,”瑞安评论道。“尤其是我们为他们提供器材的话。M1型坦克、布莱德雷战车、移动通信系统……”   “得了吧,杰克,”赖利说。

  “不,神父,执行这项任务还需要一些重型武器——哪怕没有任何作用,至少还有心理影响。你必须证明自己态度非常认真。你这么做了之后,其他士兵就会穿上米开朗琪罗跳伞服、手持战戟、面对摄影机微笑了——可是你还需要一支史密斯威森型手枪,才能应付局面,尤其是在中东那个地方。”

  赖利承认这个想法不错。“这个想法很精致,先生,我喜欢,手法也很高明。相关的人都以这个或那个名义自称信仰上帝。因此以上帝的名义向他们发出和平呼吁……呣,这就是关键,不是吗?上帝之城。你要我什么时间答复你?”

  “没有那么急,”奥尔登答道。赖利明白了。这件事事关白宫的官方利益,但步伐不能过快,当然也不能搁置起来无人问津。这是一件要秘密进行,必须手脚利落、悄无声息地处理的事情。

  “喏,这事须经过行政系统的批准。要记住,梵蒂冈拥有世界上最古老的连续运转的行政系统。”

  “这就是为何我们要与您谈话的原因了,”瑞安指出。“这样我们就不必与教内各层人员打交道,可以直达总教长。”

  “杰克,千万别对教会里的各路巨头评头论足!”赖利几乎哈哈大笑起来。

  “记得吗,我是天主教徒?我懂。”

  “我会给他们写封信的,”赖利许诺。他的眼神表示今天就写。

  “私下写,”奥尔登强调了一句。

  “私下写,”赖利表示同意。

  十分钟后,蒂莫西·赖利神父回到车里,开车返回在乔治敦的办公室,路程不算长。他的思想已经开始运转起来了。瑞安对蒂姆神父与耶稣会总教长的关系估测得一点没错。在车里他就开始用古希腊语构思起那封信函来了,古希腊语是哲学家们的专用语言,会说这种语言的人全世界不超过五万,但几年前他在马里兰州伍德斯托克神学院研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思想时曾学习过这种语言。

  他一回到办公室就嘱咐秘书所有电话一律不接、关闭大门,而后启动了个人电脑。他首先插入了一张能使电脑辨识希腊文字的软盘。赖利打字并不在行——既然有秘书,又有计算机,打字的本事就越来越差了——他足足用了一个小时才把需要写的文档打好。他用双倍行距把这封信打印了出来,共有九页。赖利随后拉开书桌的一个抽屉,在一只体型小巧但性能安全的办公室保险箱上拨转好密码,这只保险箱很隐蔽,表面上看来是只文件抽屉。瑞安一直觉得这里应当存放著一个密码本,是耶稣会总教长亲信侍从中的一位年轻牧师手工印出来的。赖利忍不住要笑起来,这种东西与神职人员根本没有关系。一九四四年当切斯特·尼米兹海军上将给担任美国陆军天主教教区总长的红衣主教弗朗西斯·斯佩尔曼提建议,说也许马里亚纳群岛需要一名主教的时候,这位红衣主教就编制了一部密码本并使用了美国海军的通信系统网络,要求派遣一名新的主教。天主教教会和其他组织毫无区别,偶尔也需要一套安全的通信联络方式,而梵蒂冈的密码通信已经延续了几个世纪。以这次的情况而言,今天密码的对译本是亚里士多德有关“以生命形式存在”的讲演之中的一段长篇大论,其中要去掉七个词,再把四个词拼错,要错得希奇古怪。剩余部分由商用加密程序完成。而后他必须再打印出一份存盘。电脑再次关机,将所有公报痕迹全部清除。赖利接下来用传真机将信件发送给梵蒂冈,再把所有打印件全部撕碎。全套工作让他辛苦了三个小时,当他通知秘书他已经准备好继续工作时,才发觉必须要工作到深夜了。赖利可不像那些平庸的生意人,他没有指天骂地。

  “我可不喜欢这件事,”利里眼观双筒望远镜平静地说。

  “我也不喜欢,”保尔森表示同意。透过十倍望远镜望出去,他的视野广度不足,但更加集中。目下的情况丝毫不令人愉快。观察的目标是美国联邦调查局追踪了十多年的一个家伙。约翰·拉塞尔(又名马特·摩菲,或理查德·伯顿,或“红熊”)卷入了联邦调查局两名特工以及一位联邦司法区执政官的命案,只得投入苏族Sioux Nation,美洲土著印第安人的一支,也被称作达科他人,居住于从明尼苏达州到蒙大拿州东部以及萨斯喀彻温南部到内布拉斯加的大平原北部地区。一个名叫勇士团的温暖怀抱,隐蔽起来。约翰·拉塞尔身上丝毫不具备勇士风范。他出生于明尼苏达州,远离苏族保留地,曾经重罪在身,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判罪让他身陷囹圄。到了监狱,他才发现自己具有少数民族背景,才开始效仿著一个反常的美国本土居民的形象一样思考——以保尔森的思考方式看来,他的想法更像米哈伊尔·巴枯宁Mikhail Bakunin(1814—76),俄国无政府主义者和政治理论家。,而不像柯奇士Cochise(约1815—74),印第安人奇热卡哈·阿帕契部落的领导,他指挥阿帕契在亚利桑那州抵抗美国军队。或者图霍霍左特Toohoolhoolzote,十九世纪七十年代内兹佩尔塞人(居住美国爱达荷、华盛顿和俄勒冈等州的北美印第安人)的首领和发言人之一。一八七七年部落被迫接受美国政府命令离开家园,途中他在与白人军队战斗时身亡。。拉塞尔加入了另一个名叫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的狱中组织,由此参与了六七宗无政府主义行动,最后有三名联邦军官死在他手上,而后他就销声匿迹了。然而他们早晚都得重整旗鼓,今天就轮到约翰·拉塞尔振作精神了。勇士团借助向加拿大运送毒品之机筹集了资金,可他们犯了个错误,居然让联邦线人窃听到他们的计划。


  这是在距离加拿大国境六英里的一座农业小镇的废墟里。联邦调查局人质解救小组像往常一样没有人质可以救护,所以扮演着特种武器战术小组的角色。在班长丹尼斯·布莱克率领下,本次任务配置的十名队员都任凭负责当地事务的特工组长的调遣。这往往是局里已成惯例的专业精神被迫戛然而止的地方。当地特工组长精心策划了一次伏击行动,可是计划从一开始就不顺利,有三名特工因车祸受伤入院,另有两名特工受了严重的枪伤,计划几乎泡汤。对方的情况,已知有一个目标已死,另外也许还有一个受了伤,但目前谁也没有把握。其余的人——也许有三个,也许是四个,人数同样没有把握——都躲在一座废弃的汽车旅馆里。他们有把握的情况是,要么是汽车旅馆里有一部仍然能通话的电话,要么是这些目标带有手机,反正是他们给媒体打了电话。现在所发生的一切简直乱成一锅粥,足以赢得巴纳姆Phineas Taylor Barnum(1810—91),美国演出经纪人,一八四二年在纽约开办他的“美国博物馆”,以奢侈的广告和怪异的展品而闻名。的赞赏。当地的特工组长努力想利用媒体之便,来挽回所剩无几的职业名誉。然而他没有料到的是,和从丹佛、芝加哥远道而来的新闻网队伍打交道完全有别于和当地刚从新闻学校毕业的记者打交道。给这些专业记者定调子真是太难了。   “比尔·肖想让这家伙大出洋相,”利里平静地说。

  “那对我们太有利了,”保尔森答道。他哼了一声。“顺便问一句,什么洋相?”

  “你发现了什么?”布莱克通过保密无线电电路问。

  “有动静,但是不知道人影的身份,”利里答道。“光线不好。这些家伙或许不聪明,但是倒不算疯狂。”

  “目标要求一名电视记者带一架摄影机进屋,那个特工组长居然同意了。”

  “丹尼斯,你有没有——”一听这话,保尔森手中的望远镜几乎掉了下来。

  “是的,我劝过他,”布莱克答道。“他说在这儿他说了算。”局里的谈判代表是一位精于此道的精神病专家,他的专业素质得来不易,还要两个小时以后才能赶到,而这位特工组长希望给晚间新闻制造些了不得的新闻。布莱克真想掐死他,不过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做。

  “我们不能因为这个家伙本领不够而逮捕他,”利里手扶著麦克风说。好吧,这些混蛋手里惟一缺少的就是人质。那么干什么不送给他们一个人质呢?这样也给谈判代表找点事做。

  “告诉我情况如何了,丹尼斯,”保尔森接着说。

  “我批准可以使用交战准则,”特工监督员布莱克说。“采访记者为女性,二十八岁,金发碧眼,大约五英尺六英吋高。摄影师是黑人,肤色黝黑,身高六英尺三英吋。我告诉过他该去哪儿。他有头脑,胆子也不小。”

  “收到,丹尼斯。”

  “你保持准备射击状态多久了,保尔森?”布莱克接下来问。书上说狙击手准备射击长达三十分钟以上就无法保持警惕了,届时观察员和狙击手应当调换一下角色。丹尼斯·布莱克认为大家必须按照书本上说的去办。

  “大约十五分钟了,丹尼斯。我还行……还行,我看到那两个新闻界的人了。”

  他们已经走得相当靠近了,距离那座木板建筑的前门只有一百一十五码,光线不太明朗。再过九十分钟太阳就要落山了。今天一直刮著狂风。炽热的西南风把大草原撕成碎片。灰尘刺痛了人们的眼睛,更糟糕的是,风速高达四十节以上,而且正直直地横扫过他的视线。这种强风会干扰他瞄准的准确度,偏离四英吋。

  “全组队员准备战斗,”布莱克提议说。“我们刚刚得到‘折衷授权’。”

  “得了,至少他还不完全是个大蠢蛋,”利里冲著无线电里面答道。他已经怒火冲天不在乎这位特工组长是否会听见他说的话了。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呆瓜在利里的心里又被掐死了一次。

  狙击手和观察员都穿着苏格兰吉利服。他们足足花了两个小时才就位,但是隐蔽得很好,乱蓬蓬的伪装把他们和繁盛矮小的树丛与草原融为了一体。利里注视著两个新闻记者走近。那姑娘真漂亮,他心想,只可惜头发和脸上的彩妆都被干燥无情的狂风刮得乱七八糟了。举著摄影机的那个男的看上去又高又壮,可以到职业美式足球队里当后卫,他动作有力、速度奇快,可以替明星中卫托尼·威尔斯扫清障碍呢。利里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摄影师穿了一件防弹背心,那姑娘没穿。”你这个愚蠢的女人,利里心想。我知道丹尼斯肯定告诉过你这群杂种都是些什么货色。

  “丹尼斯说他很机灵。”保尔森举枪对着建筑物比划著。“门口有动静。”

  “那就让我们每个人都机灵点儿,”利里咕哝著说。

  “一号目标出现,”保尔森报告。“拉塞尔出门了,一号狙击手瞄准。”

  “发现目标,”立即有三个人回应。

  约翰·拉塞尔体型臃肿庞大,身高六英尺五英吋,重达两百五十磅,曾经像运动员一样的肌肉都已变得肥胖且松弛起来。他身穿牛仔裤,裸露著胸膛,扎一条丝巾保护着一头黑色长发。胸前的刺青有些具有专业水准,不过大多像是监狱同伙给刺的。警察都愿意在手持枪械的时候遇上这种人。他懒散傲慢地挪动着脚步,显示出一副乐意要违法乱纪的样子。

  “一号目标携带着一支大号的蓝钢左轮手枪,”利里通知小组的其他成员。看上去像是一支N型史密斯手枪……“我,喔——丹尼斯,他有点古怪啊……”

  “什么古怪?”布莱克立即问。

  “麦克说的没错,”保尔森接过话茬,架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著那张面孔。他看到了一副野蛮疯狂的表情。“他的表情不对,丹尼斯,是吸了毒了!把新闻界的人都叫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保尔森紧盯着拉塞尔的头部。此时拉塞尔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只是一个监控对象,一个目标。小分队现在是遵循着“折衷授权”规则行动,至少在这点上特工组长行动无误。这就意味着如果情况极其糟糕的话,小组有权采取一切其领导者认为适当的行动。此外,保尔森发布的特别“狙击手交战规定”也明确指出,如果监视目标携带了致命武器,危及任何特工或平民的生命安全,那么狙击手的右手食指就应当在步枪的扳机上施加四磅三盎司重的力量,扣动扳机。   “看在耶稣基督的分上,大家冷静点吧。”狙击手深吸一口气。他的望远瞄准镜里画有十字瞄准线和视距仪刻度。保尔森不由自主地重新估测了一下射程,而后定下心来,脑子里努力留意著骤然刮来的狂风。瞄准镜里的十字线锁定在拉塞尔的头部,恰好在耳朵上方的位置,这是个瞄准的好位置。

  当时的情况看上去既可怕又滑稽。新闻记者微笑着前后移动麦克风。粗壮魁梧的摄影师校准着便携式电子摄像机,他的高能闪光灯则消耗著腰间携带着的电池组。拉塞尔正在激昂有力地说著什么,但因为他是顶着风说话,利里和保尔森一个字都听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一开始就气势汹汹,一直没有和缓下来。不多时他的左手攥成了拳头,右手手指开始紧紧地握住左轮手枪的把手。大风吹着女记者的丝绸衬衫,紧紧地裹住了她没戴乳罩的胸膛。利里记得拉塞尔号称性爱运动员,照此推测应当指的是他性欲强烈。可是他脸上居然冷漠得毫无表情。美国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给他设下的陷阱让他心情很紧张,也可能是药物刺激的关系,他的表情由平静无波变得狂躁激昂起来。接着他又突如其来地平静下来,但这样的平静不见得是个好兆头。

  那个特工组长真他妈的愚蠢,利里心底咒骂着。我们应当在此守株待兔,等他们出来。现在局面稳定,他们哪儿都去不了了。我们本可以通过电话和他们协商,等他们出来……

  “不好!”

  拉塞尔空着的那只手一把揪住了女记者的右上臂。她试图拉回自己的手臂,可是根本拉不动。摄影师立刻采取行动,一只手从索尼摄影机上抽回来。他体格高大健壮,或许能把她的手臂拉出来,可是他这一出手激怒了拉塞尔。目标持枪的那只手又动了起来。

  “瞄准、瞄准、瞄准!”保尔森急迫地叫道。住手,你这个卑鄙小人,住手!他不能让枪离得太远。他的脑子急速地盘算著目前的情况。那是一支大号史密斯威森手枪,口径可能是点44。创面大,非常血腥。目标可能只是为了强调自己的话才做出这样的动作,只是保尔森不清楚也不关心他究竟说了些什么。或许他是在告诫负责摄影的黑人住手;他的枪口似乎是指向那个黑人而不是姑娘,那枪口还在继续向上抬,而后——

  步枪啪的一声,仿佛拍了一张照片一样给时间定了格。保尔森扣动了扳机,似乎是手指自作主张,但其实是日常训练控制了手指的动作。步枪在反冲力作用下向后猛撞,狙击手已经动手拉动枪栓、重新填充弹药了。大风偏偏选在这个倒霉的时刻呼啸起来,将保尔森的准头向右方稍微刮偏了一点。子弹没有钻进拉塞尔头颅的正中,而是偏向前方打中了他耳朵前的脸颊部位。子弹击中头骨的那一刻就炸成了碎片。目标的面部被炸得从头骨上剥离下来。鼻子、眼睛、前额都炸成了一片血雾,一无所有了。脸只剩下了一张嘴巴,拉塞尔的头部仿佛是一只莲蓬头,血从伤口处突然喷泻而出,张开的嘴巴还在尖叫。拉塞尔虽然不行了,但还没有死,他猛扣扳机给了摄影师一枪,然后才向前倒在女记者的身上。摄影师也倒了下去,新闻记者还僵立在那里,她甚至没有时间顾及溅在衣服和脸上的血污碎肉。拉塞尔在倒下的那一刻还下意识地用双手抓了一下已经不复存在的脸。保尔森的无线话筒在高声喊叫:“快、快、快!”但是他几乎什么也没注意到。他将第二颗子弹推上枪膛,辨认出在建筑物的一扇窗子里有一张面孔,他认出来照片上有这张脸,那也是个监视目标,一个恶棍。窗里有一支武器,看上去好像是一支陈旧的温彻斯特长枪,正在瞄准目标。保尔森的第二射比第一击准确得多,直射入二号目标的前额,此人名叫威廉·艾姆斯。

  时间这才重新起步。人质解救小组成员冲进来,他们身穿黑色防弹背心。两人将新闻记者扶走,另两个人走向仍旧抱着索尼摄影机躺在地上的摄影师。又有一个人向破碎的窗子里投掷了一枚闪雷手榴弹,而丹尼斯和另外三名队员俯冲进敞开的大门。再也没有开过枪。十五秒钟之后无线电再次吱嘎作响起来。

  “我是队长,房屋搜查已毕,两个目标已被击毙。二号目标是威廉·艾姆斯。三号目标是欧内斯特·索恩,胸部两次中弹,看来已毙命一阵子了。目标的武器均已肃清。发案地安全。重复一遍,发案地安全。”

  “上帝!”这可是利里投身联邦调查局十年以来第一次开枪。保尔森先清理了一下武器,而后站起身,将步枪的双脚支架折叠起来,快步奔向那座房屋。当地特工组长已经先他一步到了房子里,手里握著一支自动手枪,站在约翰·拉塞尔俯卧的尸体上方。拉塞尔的头部已经严严实实地遮盖了起来。他身上的鲜血现在都淌到了遍布裂缝的水泥人行道上。

  “干得好!”特工组长对大家说。这是他连连失误的一整天里犯的最后一个错误。   “你这个无知小子、臭狗屎、恶棍!”保尔森一把将他推到刷了油漆的墙体上。“不是因为你,这些人不会死!”利里跳到他们俩人中间,将保尔森从莫名其妙的特工组长身边推开。丹尼斯·布莱克随后出现,面无表情。

  “把这团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好,”他说。他想赶快把自己的队员带走,免得后面再发生些什么情况。“两名记者还好吗?”

  摄影师仰卧著,还拿着索尼摄像机在拍。新闻记者双膝跪倒在地,大口呕吐著。她的心情可以理解。一名特工已替她擦过脸,但她那件昂贵的上衣上满是血污,未来几个星期里做噩梦的时候恐怕全都是这件血衣的样子了。

  “还好吗?”丹尼斯问。“把那个烂东西关了吧!”

  摄影师放下摄像机,将闪光灯关掉。他摇晃着脑袋,摸了摸肋骨正下方的一处地方。“多亏你的建议,兄弟。我该给制作这件防弹衣的人寄封信。我真的是——”他突然不出声了。最后,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才开始惊恐失措起来。“噢,上帝啊,噢,亲爱的、仁慈的耶稣!”

  保尔森走到自己的勤务车前,把枪严严实实地锁进枪匣子。利里和另一名特工围在保尔森身边,说他的所作所为非常正确。他们劝慰著保尔森,希望他尽快从心理压力中解脱出来。这并不是这名狙击手第一次杀人,虽然每次事件的情况都有所不同,但后果全一样,都会有令人遗憾之处。不会像电视里放的那样,在一阵射击之后便会有广告。

  受刺激后必然出现的歇斯底里正在折磨著那名新闻记者。她撕开浸透血污的上衣,全然忘记了里面什么都没有穿。一名特工用一张毯子把她裹了起来,帮助她稳定情绪。更多的新闻记者来到了现场,大多数人都直奔那座房屋而去。丹尼斯·布莱克聚齐自己的人马,要他们清理自己的武器,并协助照顾女记者和摄影师。几分钟之后女记者恢复了正常。她问起是否真的有必要穿防弹衣,这才知道原来她的摄影师就中了一枪,幸亏联邦调查局建议他们俩穿上的“第二次生命”牌防弹衣替他挡住了子弹,而她却拒穿防弹衣。接下来她又变得得意起来,因为她还好好地活着。不一会儿,恐惧感可能会重新出现,然而虽说她年轻、不谙世事,但却聪颖睿智,已经明白了一些重要的道理。下次再有人对她良言相劝的时候,她一定从善如流;那些噩梦只会更加凸显这次教训的重要性罢了。用不了三十分钟,她已经可以不用任何人扶持自己站立起来,穿着那件备用外套,用冷静的、平静的态度讲述发生过的那段故事。不过让哥伦比亚广播公司总部黑石城里的人们为之动容的是那盘录像带胶片。摄影师将会收到新闻部首脑的一封表扬信件。胶片上记录著一切:不可思议的情节、死亡、一位勇气可嘉且容貌迷人的女记者,这卷胶片肯定将成为晚间新闻广播里的头条——要不是有了这段新闻,今天原本是个枯燥乏味的新闻日——明天早间电视广播网的所有节目都得反复播放这段新闻。在各种情况下,新闻节目主持人都会正颜厉色地告诉观众,他们即将观看的情节会让那些情绪敏感的人心神不安——这样的警告只是为了确保每一位观众都明白即将播映的节目格外刺激。而大家都有不止一次的机会观看这段节目,第二次观看的时候,肯定有不少人得把录像机打开。其中有一位就是勇士团的首领。他名叫马文·拉塞尔。

  刚开始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醒来时他的腹部就难受。清晨的工作于是变得有点累。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头。你已经三十多岁了,他告诉自己。你已经不是孩子了。再说他的精力一向很旺盛。或许只是因为感冒、感染了病毒、喝了不干净的水,或者是胃里有寄生虫。他肯定能挺过来。他又给背包里增加了一点份量,在步枪的弹仓里填满子弹。他只是变得懒散了,如此而已,要恢复,并不难。如果不是意志坚定的话,他肯定一事无成。

  一个月来这种疗法一直有效。当然他更加疲惫了,但是既然多背了五公斤东西,原本已经料到要更加劳累。他盛情接纳了平添的疲乏感,把克服疲惫当作勇士精神的证明。他恢复了简单的饮食,强迫自己培养良好的睡眠习惯,这也起到了作用。肌肉的疼痛从他开始这种劳神费力的生活之初就一直没有改善过,但他能像正义之士那样饱睡而不做梦。当他集中精力给拒不服从命令的躯体下达命令时,原本艰难的事现在就更艰难了。难道他就无法战胜什么肉眼看不见的细菌吗?难道他不曾战胜过形体更加庞大、令人生畏的生命机制吗?这样想一想与其说激励斗志,还不如说是逗自己一笑。就像多数意志坚定的人一样,他的斗争全部是自己内心的竞争,而躯体一直在坚决抵制大脑的命令。

  可是不适一直不肯消除。虽说身体越发瘦削强健起来,可是形形色色的疼痛和恶心却一直不肯退去。为此他心烦意乱起来,最先还是说笑时表现出了这种烦恼。当年长的同僚注意到他身体不舒服的时候,他称之为“晨症”,惹得大伙儿暴笑连连。不适的感觉又继续了一个月,他发现有必要把弹药减轻一些,这样他才能继续和头头们并肩走在队伍前面。他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坚定的个人形象产生了小小的怀疑,不过那些疑虑轻微得仿佛晴空中丝丝缕缕的云絮。

  他硬扛着又忍了一个月,例行训练决不肯有半点松懈,只是在自己不知疲倦的强化训练中强迫自己多睡一个小时。尽管如此,健康还是每况愈下——呃,严格地说也不是每况愈下,而是丝毫没有改善。或许只是因为上了年岁吧,最后他终于在心里认定是这样。无论多么卖力地锻炼以赢得最健康的体质,可他毕竟只是个凡人。他曾经坚决预防衰老,但是变老又不丢人。   到后来他开始咕咕哝哝地发牢骚。他的同伴们都很理解他。人人都比他年轻,许多人为领袖出力只有五六年。他们敬佩他的坚韧顽强,那么一旦这份坚韧顽强出现一丝一毫的裂缝,除了说他毕竟只是个凡人并由此越发崇拜他,还能意味着什么呢?有一两个人建议他回家休养,但后来一位挚友兼同伴告诉他,要是不去当地医生那里看看病就实在太愚蠢了——他的姐夫就是一位不错的医生,毕业于不列颠医学院。他决意不再这样克制自己,他心里明白这是金玉良言,现在该听取建议了。

  那位医生确实和人家说的一样好。他身着一件白色的大褂坐在桌后,完整地了解了病史,然后进行了初步检查。表面上没有什么问题,他谈到心理压力——这种课程病人根本不需要听——然后指出成年累月的压力一定会让人吃苦头,力度与年俱增。他又谈到饮食习惯,谈到锻炼也有可能过量,谈到休息是多么至关重要。他判断,问题是多种细小因素合力造成的,其中包括轻微但是惹人不快的肠紊乱,而后开了一种药以便缓和病人的病情。医生最终以一段独白结束了他的诊疗,他说有的病人高傲自负,不肯做有益健康的事,这些人真是太愚蠢了。病人点头表示赞同,向这位内科医生奉上他完全担当得起的敬意。他一字不漏地给自己的下属上了一堂课,也像以前一样下定决心要一丝不苟地按照正确的生活方式过日子。

  药物治理坚持了一周左右就见效了,他的胃大体恢复了正常。胃病当然有所改善,可他烦恼地发现身体还是大不如前。他的大脑需要集中关心一些大的概念,好比任务和目标这样的事,就任自己的躯体自取所需,别再麻烦大脑了。可不该打扰大脑,大脑要下达命令,而且期望命令有人服从。它不需要类似的干扰因素。目标怎么能和干扰因素共存呢?多年以前他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然而病痛就是不肯离去,最后他只得又去拜访那位医生。这次医生进行了更加细致的检查。他任凭人家对自己的身体又戳又刺,又是抽血,不过没有采用他已经做好精神准备要用的、更加暴力的手法取血。医生告诉他,恐怕病情比较严重,比如可能是低位系统感染。有药物可以治疗这种病。例如疟疾,它曾经在当地普遍流行,也会产生相似的后果,但患者会更加虚弱,任何历史上非常严重、但如今已经能够借助当代医药的力量轻易治愈的疾病都有同样的影响。各种检验能够说明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医生下定决心要摆平问题。他很了解这位病人的人生目标,他也有同样的目标,只是观点比较安全可靠、疏离冷淡一点。

  两天后他重返医生的办公室,得知情况不好。他在情报主管的脸上曾多次发现过同样的表情。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大概要影响计划了。医生缓缓地开了口,他斟酌著词句,想方设法要把话说得轻松一些,然而这位患者不想听这样的话。他已经选择了危机重重的生活,于是命令医生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医生满怀敬意地点头同意实打实地回话了。这个男人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消息。他已经习惯于形形色色的失望情绪了。他明白最终等在每个生命尽头的是什么,而且很多次把人家送上了不归路。如今它同样摆在他的生命之路上,如果有可能当然要回避它,但是它就在那里,或许近在咫尺,或许不是。他问还有什么办法,答案并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糟糕。医生没有说些安慰的话来侮辱他,医生理解这位患者的思想,就把真相挑明了。要做不少事呢,也许能成功,也许不能。时间会告诉大家。他的体力对治疗大有帮助,同样他的钢铁意志也很有裨益。医生告诉他,恰到好处的心态至关重要。患者听着几乎要笑起来,但还是忍住了。最好表现出一名坚忍主义者的勇气来,而不愿当个满怀希望的傻瓜。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他的一生难道不是已经奉献给正义了吗?已经奉献给上帝了吗?难道他不是已经献身给伟大而有价值的人生目标了吗?


  可是难就难在这儿。他不是个能接受失败的人。他给自己的生活选择了一个目标,多年以前他就下定决心,无论自己或者他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得达到自己的目标。在这座圣坛上,他已经奉献了自己曾有的一切:已故双亲的期望,父母曾经期待他能用所受的教育来改善自己及别人的生活,期盼他能找个女人生儿育女,过上舒适、正常的日子——所有这一切都被他拒之门外,他反而选择了一条坎坷且危险的道路,决心不达到那个光辉灿烂的人生目标誓不罢休。

  而如今呢?这一切都化为乌有了吗?他的生命难道要毫无价值地结束了吗?难道他永远见不到他为之奋斗的胜利的那一天了吗?真主真的如此残酷吗?所有这些念头在意识中鱼贯而过,但他依旧面不改色,眼神一如既往地保持警惕。不。他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真主不可能抛弃他。他一定能目睹胜利的那一天——或者说至少看着这一天在逼近。他的一生终归是意义重大的。过去的岁月并不都毫无意义,他所能拥有的未来也肯定不会百无一用。就这一点,他非常确信。

  伊斯梅尔·卡提打算遵照医生的嘱咐采取必要措施来延续自己的生命,或许还能战胜这个和外来之敌同样卑鄙阴险的内在病魔。与此同时,他会加倍努力,推动自己去攀登躯体忍耐力的极限,求自己的主指点迷津,寻求真主的意旨。就如以往与其他敌人作战那样,他也会满怀勇气,以献身精神与这个仇敌奋战到底。他这一生从不知道什么是慈悲,现在也决不愿表现出慈悲来。如果他必须面对死亡,那么他的死也是庄重无比。不过他不能盲目地抨击别人,他会做自己分内的事,会像以前一样坚持下去,直到有朝一日内心的信念告诉他,有个机会正在他视线不及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在他和生命终点之间的某个地方等着他呢。他的决心一直受智慧指引。也正是这一缘故才能解释为什么他的行动卓有成效。

第三部分:谜团

  来自乔治敦的信发出后不过几分钟就抵达了罗马教廷的办公室,那里和任何官僚部门一样,夜班职员(情报机构称之为值班员)只是把信丢在该去的桌子上,就回身继续研究阿奎那的形而上学哲学论文,准备着应付考试。一位名叫赫尔曼·朔诺的耶稣会年轻牧师——他是耶稣会的总教长弗朗西斯科·阿尔卡尔德神父的私人秘书——第二天清晨七点钟准时上班,开始给昨晚的信函分门别类。来自美国的传真是从上面数第三封,当场就让年轻的牧师停止了其他工作。密码传译是他常规工作的一部分,但也并非天天都有加密传真。邮件顶端的密码前缀表明了写信人的身份以及信件的优先级别。朔诺神父迅速浏览了一下其他邮件,而后直接开始工作。   传译步骤与赖利神父的工作过程恰好反过来,区别只在于朔诺神父的打字技术非常出色。他用一架光学扫瞄仪将文本扫瞄进个人电脑,而后开启解码程序。传真拷贝上有些不规范的地方变成了某些乱码,不过这些都容易修复,而后清样——当然还是用古希腊语写的——从喷墨打印机里滑了出来。赖利吃力地用了三个小时,而他恰恰相反,只用了区区二十分钟。年轻牧师为自己和上司各泡了一杯咖啡,而后一边喝着今天的第二杯,一边阅读著来信。真是个神奇的构想,朔诺神父回味着。

  尊敬的弗朗西斯科·阿尔卡尔德神父虽然上了年纪,精力却超乎寻常地充沛。他现年六十六岁,网球打得相当不错,人人都知道他曾经与教皇一起滑雪。他身材颀长而结实,身高六英尺四英吋,浓密的褐色长发修剪得齐刷刷地覆蓋在深陷、严肃的双眼上方。阿尔卡尔德是个智慧超群的大师,这一点证据确凿。他精善十一种语言,若非做了牧师,他本可以成为欧洲最出色的中世纪历史专家。然而他首先是一位牧师,牧师的行政职责和他本人渴望教书育人、行使神职的愿望相矛盾。再过几年,他将离开这个掌握著罗马天主教至高至强的权威的总教长职位,重新为自己谋一个大学教席,启蒙年轻人的思想,离开校园在一个小型工人阶层教区里举行弥撒,在那里他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百姓所需。他认为那才是乱糟糟地堆砌著众多祝福的一生之中最后的福祉。他并非是完美先生,傲慢总是和智慧紧紧相随,他得经常和傲慢作斗争,努力培养对于他的天职而言必不可少的谦逊态度,只是未必一向见效。算了,完美境界是永远达不到的目标,想想其中的幽默感他笑了。

  “赫尔曼,早上好啊!”他派头十足地穿过大门说。

  “早安,”这位德裔牧师应道,而后转用希腊语,“早晨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

  听到这个消息,他那浓密的眉毛骤然抽动了一下,脑袋晃动着直奔里屋而去。朔诺端著咖啡跟了进来。

  “网球场已经预定在四点钟,”朔诺一边往上司杯子里倒咖啡,一边说。

  “那么你就又可以让我丢人现眼了?”有时候他们总是开玩笑,说朔诺可以转为专业球员,然后把获胜的奖金奉献给教会,尽管耶稣会的成员都得遵守守贫的誓言。“那么,发来的是什么消息?”

  “是蒂莫西·赖利从华盛顿发来的,”朔诺把信递过来。

  阿尔卡尔德戴上读书用的眼镜,慢慢读起来。咖啡放在那里他一点都没动,看完之后他又重读了一遍。阿尔卡尔德把学问当作生命,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他鲜少开口。

  “非常出色。以前我就听说过瑞安这家伙……他是在情报部门工作吗?”

  “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副局长。我们培养过他。他在波士顿大学和乔治敦大学上过学。他是美国政府官员,不过在情报领域已经参与过几次行动。我们并不了解所有的细节,但是照情况看来毫无疏漏。我们给他建立了一份小型档案。赖利神父对瑞安博士评价非常高。”

  “我看出来了。”阿尔卡尔德思考了片刻,他已经和赖利做了三十年朋友。“他认为这个提议可能很诚恳。你看呢,朔诺?”

  “有这个可能,这是天赐良机。”他说这番话时丝毫没有讽刺的意味。

  “我猜他还没有接到最后指令,但是不久就会接到了。至于他的性格呢?”朔诺耸耸肩。“还不算完美。”

  “我们谁又不是这样呢?”阿尔卡尔德紧盯着墙壁说。

  “是的,神父。”

  “我今天有什么日程安排?”朔诺跑过去从存储器里把日程表调了出来。“好极了……给德安东尼奥红衣大主教打电话,告诉他我有重要的事。尽你所能把日程表随便改动一下。这件事必须立即处理。给蒂莫西打个电话,感谢他送来的信息,告诉他我正在处理这件事。”

  五点半瑞安睡眼惺忪地从梦中醒来,阳光呈现出鲜艳的橘红色,照耀着距离马里兰州东部海岸十英里远的树林。他头脑中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上遮阳帘。卡茜今天不必去霍普金斯,只是他在走向浴室的半路上才想起来她为什么不必去。第二件事就是吃了两片强力止痛片。昨夜他酒喝得太多,他回想起来那是一连喝了三天呐。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入睡越来越困难,工作时间越来越长,身体也疲惫——

  “真要命!”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骂道,外表糟糕极了。他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想喝杯咖啡,喝完咖啡以后气就会顺得多了。酒瓶依旧端放在厨房的工作台上,一见酒瓶他就反胃。一瓶半,他回想起来,不是两瓶。他没有喝光两瓶酒,情况原来还没有那么糟糕。瑞安啪的一声打开咖啡机,然后走向车库,爬上他的旅行车,开着到门口取报纸。不久前他还是步行出去取报纸呢,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他自言自语道,没穿好衣服应该是条理由吧。汽车上的收音机锁定在全新闻频道,正好在播送体育新闻。奥里奥勒斯队又输球了。真该死,他本来应当带小杰克去看球赛的。在上一次错过了小型联赛的最后一场之后,他曾经许过愿要带他去看场比赛。他扪心自问什么时候才能去呢,难道要等到明年四月吗?真是该死!

  实际上,整个赛季还在进行,学校还没放假,他得适应这些情况。瑞安把《邮报》丢在车座上,把车开回屋旁。咖啡已经好了,这是今天第一桩顺心的事。瑞安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咖啡,决定不吃早点。又一次不吃早点,这个习惯不好,他的大脑中有一块地方在提醒他。胃已经糟糕透了,不吃点什么就直接喝两大杯咖啡对胃有害无益。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看报纸,好扼杀这个声音。


  外行人通常不太知道,情报部门常常依赖新闻媒体来获取情报,其中一部分情报就是这么得来的。情报部门和新闻界的工作性质有许多共同点,只不过情报部门没有相关的智囊市场。说得更清楚些,瑞安自忖道,那些报界人士根本没有付钱给提供信息的人。他们往往是因为良知和愤怒才脱口而出泄露了那些机密情报,而那就成了最有价值的情报,任何一位情报人员都会这样告诉你的。愤怒或者道义这样的情绪最能让一个人泄露各种各样有刺激性的新闻。最后,虽然传媒界充斥着懒惰的家伙,但还是有些能人受到高薪的吸引来到新闻界工作。瑞安也已学会了如何选择报里消息细细地阅读,他也会很注意消息的日期。身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他深知属下哪个部门的领导强悍有力,哪位孱弱无能。例如,《邮报》给他提供的有关德国的信息就比德国处提供的情况还要出色。中东地区仍然一片静悄悄,伊拉克问题终于稳定下来了,当地的新格局终于渐渐成型了。如果我们现在给以色列方面做点工作的话……他自忖道,让那个地区的局势平静下来就太妙了。瑞安坚信这件事还是做得到的。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已开始的东西方对峙现在已成为历史,当初谁会相信情况是这样呢?瑞安看也没看就又在杯子里倒了一杯咖啡,这手能耐即便在他宿醉之后也能做到。短短数年之间东西方的关系就有了这么大的变化——事实上,比他在情报局里度过的时间还要短。真是的,那时候谁肯相信呢?   现在回想起来,这些变化真令人惊奇,瑞安真想知道什么时候人们会写书记述这件事。至少得几代以后了。下星期有位克格勃代表要来兰利,请教关于议会监督的经验。瑞安已经表示反对他来——而且他此行必须作为最高机密对待——因为还有俄国人在为情报局工作,如果他们知道克格勃和中央情报局已经准备就某些问题进行官方接触的话,肯定会吓死的(瑞安心里也承认,对那些受雇于克格勃的美国人来说……情况恐怕也是一样)。来访的是老朋友谢尔盖·戈洛夫科。朋友,瑞安哼了一声,把报纸翻到运动版。晨报的毛病是从来不刊登昨夜进行的球赛结果……

  杰克返回浴室的时候优雅多了。他现在已完全清醒,虽说看了世界时事之后他的胃更加不舒服了。两片抗酸剂缓解了胃的不适。而止痛片也开始起作用了。上班的时候他得再吃两片巩固药效。还不到六点一刻,他已经梳洗完毕,刮了胡须,穿戴整齐了。出门的时候他顺路亲了亲仍在熟睡的妻子——对方迷迷糊糊地“哼哼”著应了一声——打开房门,刚好看到车子正在车道上泊着呢。司机必须比瑞安早起才能及时赶到,这让他感到有点烦恼,而想到是谁为他开车就让他的烦恼更沉重了一点。

  “早晨好,博士,”约翰·克拉克笑着说。瑞安顺身坐进前排车座。前排放腿的空间比较宽敞,而且他认为如果坐在后排肯定让司机感到耻辱。

  “嗨,约翰!”杰克答道。

  昨夜又喝醉了吧,啊,博士?克拉克想。你真是傻。一见中央情报局副局长腰间的皮带束得挺紧的,他又想: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也干出这么蠢的事来?慢跑也没跑吧,是不是?看来,他必须懂得——克拉克自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熬夜宿醉都是愚蠢的小孩子把戏。约翰·克拉克早在瑞安这个年纪以前就转变为具有健康美德的优秀楷模了。他估计健康的生活方式至少有一次挽救过他的生命。

  “夜里睡得还好吗?”克拉克边问边把车开出车道。

  “挺棒的,”瑞安拎起公文递送箱拨转密码,直等到灯闪烁出绿色的光,他才打开箱子。克拉克说的没错,没有多少值得看的东西。奔向华盛顿的路上,不足半程时间他就已经读完了所有文件,还记了几条笔记。

  “今晚去看望卡罗尔和孩子吗?”途径马里兰三号公路时,克拉克问。

  “对,今天晚上,是吧?”

  “没错。”

  那是每周一次的常规安排。卡罗尔·齐默尔是空军中士巴克·齐默尔的老挝遗孀,瑞安答应在巴克过世后照顾他的家人。知道这件事的人为数不多——至于巴克是在执行哪项任务时牺牲的,知情者就更少了——但是瑞安这样做能给自己不少安慰。卡罗尔如今在华盛顿和安纳波利斯之间开了一家“711”便利店。加上丈夫的抚恤金,还有瑞安为他们创建的教育信任基金,所有这些给全家带来了一份稳定而丰厚的收入,可以确保八个孩子到了该上大学的年纪都能修完学士学位——长子已经完成了学业。八个孩子都完成学业恐怕还要很久以后,年纪最幼的那个还裹着尿布呢。

  “那些流氓后来又去过吗?”杰克问。

  克拉克转过头,咧嘴一笑。卡罗尔接手生意后的几个月内,有几个当地流氓总是在店面附近出没。他们反对老挝女人和她那些混血孩子在半乡村地带做买卖。后来她不得不将情况告诉克拉克,后者警告了这些流氓,但是没起作用,或许他们错把他当作下了班路过的警官,用不着太认真对待。约翰和一位说西班牙语的朋友已经把事情摆平了,而且流氓头子痊愈出院之后,这群家伙再也不敢接近这个地方了。当地警察非常善解人意,小店的营业额也急速上升了百分之二十。我真想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爬著回去的?克拉克带着一副若有所思的微笑猜想着。说不定他会因此而改邪归正了呢……

  “孩子们怎么样了?”

  “要知道,想想家里有个大学生还是挺难习惯的,博士。对桑迪来说也有点难……博士?”

  “什么事,约翰?”

  “原谅我这么说,可是你看上去有点不对劲,你需要休息一阵子。”

  “卡茜就是那么说的,”杰克突然想到,应当提醒克拉克别多管闲事,可是你不能跟克拉克这样的人说这种话,而且他毕竟是朋友。此外,他说的并没有错。

  “博士总是正确的,”约翰指出。


  “我明白,只是在办公室里稍微——稍微有点紧张。出现了某些情况,而且——”   “锻炼身体能让酗酒见鬼去,兄弟。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最聪明的一个。做事要明智一点,这是我最后的忠告。”克拉克耸耸肩,把心力重新投入到清晨的道路交通上来。

  “要知道,约翰,如果你当初决心做个医生,给人家治病肯定药到病除,”杰克吃吃地笑答道。

  “怎么说?”

  “就以你那种周到细致的态度,人们吓得岂敢不照你说的做。”

  “就我所知的人里面以我的脾气最平和了,”克拉克不服道。

  “没错,没有谁能活着看到你发狂的样子。还未等到你有些愠怒,他们便已报销了。”

  这就是克拉克成为瑞安司机的缘故。在杰克的策划之下,把他从行动指挥部调出来,成为一名安全保卫官。中央情报局局长卡伯特将这支外勤部队削减了二十名,而但凡像克拉克这样的半军事人才都已率先上了裁减名单。克拉克的专业知识实在是弥足珍贵,不能轻易丧失这样的人才,在南希·卡明斯和另一个在政府机关工作的朋友帮助下,瑞安歪曲了两条规定,还回避了第三条规定才把他弄了过来。此外,待在克拉克身边让杰克觉得很有安全感,而且他也能训练新安全警卫官。他的开车技术相当出色,像平时一样他准时把瑞安载到了局里的地下停车场。

  别克滑进了车位,瑞安拨弄著钥匙走出来。开启主管人员专用电梯的钥匙是最后一把,两分钟后他就到了七楼,由走廊走向自己的办公室。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办公室毗邻著一间狭长的局长套房,局长还没上班。这个狭小的房间对于首屈一指的国家情报组织第二号人物来说实在韬晦得惊人,俯瞰下去是来宾停车场,停车场外是浓茂的松林,树木将特工居住区和乔治·华盛顿公园路以及远处的波托马克河隔离开来。瑞安从前担任(情报处)副处长时的秘书南希·卡明斯跟着他任了新职。克拉克坐在办公室自己的座位上,检查著职权范围内的急件,准备参加早晨的安全警卫会议——他们关注的是哪个恐怖集团此时此刻会有什么动作。从来没有人当真要谋害中情局副局长,但从规章制度上说,历史并不是他们要关心的,他们要关心的是未来。对于未来局势的预测,中央情报局的成绩也不算很乐观。

  瑞安发现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堆著材料,这些材料都是关于敏感问题的,不能放在汽车的急件箱里,于是他开始为早晨的部门首脑会议做准备,他将与中央情报局局长共同主持这个会议。办公室里有一个滴式咖啡机。咖啡机旁放著一只干干净净、从没有人用过的大杯子,那是属于将他介绍进局里的詹姆斯·格里尔海军中将的。南希精心照管着杯子,瑞安每天在兰利开始工作时都难免要回忆起已经过世的老上司。他双手搓了搓脸和眼睛,开始工作了。今天世界又会发生什么新鲜有趣的事情呢?

  他和多数从事伐木职业的人一样,身材魁梧,体力强壮。他身高六英尺四英吋,体重两百二十磅,曾在全美高中橄榄球赛中打过防守位置,他没有上大学,而是参加了海军陆战队——他想自己原本可以得到俄克拉何马大学或者匹兹堡大学的奖学金,但是他决定不接受。他还明白自己永远也不希望离开俄勒冈。得一个学士学位就非得离开不可。或许他也可以加入职业球队,而后——穿上西装,坐坐办公室?不。他从幼年时起就热爱户外生活。再说他现在的薪水不低,所以就在这座友善的小镇上安了家,过著粗犷而健康的生活。在公司里,他是一流的伐木高手,公司总让他干最难的活。

  他猛地拉了一下巨大的双人链锯,助手接受到无声的指令,在对面从地上拾起链锯的另一头。树根上已经用一柄双刃斧砍出了“V”形的槽口。他们缓慢而小心地把链锯放进去。伐木工一只眼睛留神看链锯,另一只眼睛留意著树。要干好这项工作还真是需要过硬的技术。伐木时一英吋木料都不会浪费,这就是他的荣誉。他不喜欢山下木材厂里的那些家伙,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虽说这些木材不会送到锯木厂去。锯出第一个缺口之后他们又拉动起链锯,开始一鼓作气锯另一头的缺口。这一次用了四分钟。此时伐木工全神贯注。他感到脸上突然吹来一阵风,就停下手好判断这是不是自己期待的风向。一棵树无论多么高大,在强风的掌中都是件玩物——尤其是当切口已将近一半深浅……

  现在树梢在摇摆……时机差不多了。他把锯向后撤了一下,冲自己的助手一挥手。注意我的眼睛,注意我的手!那孩子严肃地点点头。再锯一英尺就够了,伐木工人心里明白。两人动作放慢下来锯完这一英尺。这样使用链锯手法不对,会缩短其使用寿命,但这部分工作很危险。保安人员正在监控风向,而……就在这时候!

  伐木工人把锯撤出来,丢在地上,助手看到暗示,也随着退后了十码,两人关注著树干的底部,如果这时根部移动那就有危险了。

  可是没有。就如以往一样,大树慢慢地斜了过来,这是谢拉俱乐部喜欢拍摄的镜头,伐木工知道这是为什么。那么慢吞吞,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仿佛树木自己知道死之将至,好像正在挣扎着不想死,树干断裂的声音仿佛是绝望的呻吟。算了,他想,这确实像那么回事,然而它只不过是棵该死的树罢了。锯口在他的注视下渐渐扩大,大树轰然倒下。这时树顶摇动得非常快,但危险性也减到了最低,他继续监视的就是这个。当树干歪过四十五度角的时候,木材彻底断裂了。而后树体反弹了一下,弹离树桩四英尺远,仿佛人在临终前喉咙里发出的呼噜声。接着便是树顶枝叶在空气中挥舞发出的巨大的“咻咻”声。他一下子就猜想出树顶倒落的速度有多么迅速。或许是音速吧?不,没有那么快……而后是——“轰”的一声!当树木倒在湿润的地面上时,这棵树确实弹跳起来,只是动作很轻缓,而后它就静止不动了。现在它成了木材。这情景总是稍微有点伤感,它本是棵不错的树。


  接下来,日本官员走过来,伐木工看到他好生惊讶。日本人摸了摸树,喃喃地低语了几句,肯定是在祈祷。这让伐木工很惊异,好像只有印第安人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真有趣,伐木工想。他可不知道日本神道教信仰万物有灵论,这一点和那些美国当地人的信仰有许多相似处。和树的神灵交谈吗?哈哈。然后他向伐木工走过来。   “你技术不错啊,”小个子日本人优雅而礼貌地鞠了一躬说。

  “谢谢夸奖,先生,”伐木工点点头。这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日本人。态度似乎足够和蔼。还向树木祷告……很有风度嘛,伐木工沉思道。

  “砍伐这么壮观的树木真是很遗憾。”

  “对啊,我猜也是。你确实要把它放在礼拜堂里,是吗?”

  “噢,是啊。我们再也没有这样的树木了,我们需要四根梁木。每根二十米长。我希望这棵树可以裁出四根木料,”那人回顾倒伏在地的巨木说。“梁木必须从同一棵树上出木料,这是建筑庙宇的传统。”

  “应该可以,”伐木工判断说。“那座庙有多少年头了?”

  “一千两百年了。旧梁木在两年前的地震中损坏了,必须赶紧替换。运气不错,这些梁木也能挺得住这么多年头。希望能行,这棵树相当不错。”

  在日本官员的监督下,伐倒的树木裁成了尺寸方便处理的几段——这些木料不是太好处理。不得不聚集好几架特种仪器才能把这棵大家伙运送出去,乔治亚太平洋公司要的运送费可是一大笔钱。不过这不是问题。那个日本人已经选中了这棵树,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就付了账。这位代表甚至因为没要乔太公司的木料厂加工这棵树而道歉。他缓慢而清晰地解释说,这是宗教用的东西,决没有辱没美国工人的意思。乔太公司的高级执行官点点头。他认为这没什么,现在树已经是日本人的了。他们给树木进行一下风干处理,然后再把它装载到一艘悬挂著美国国旗的木材运输船上,开始了它的横跨太平洋之旅,到那里再根据木材的特殊新用项,因循着宗教仪式精细加工这棵树——而且是手工操作,乔太公司的人听了大吃一惊。其实这棵树永远到不了日本,这一点没人知道。

  默里想,一名执法官员居然成了解决麻烦的能手,真是好生难堪。当然了,当他仰靠在皮椅上的时候,可以感觉到十毫米口径的史密斯威森型自动手枪夹住了他的腰带。本该把它丢在书桌的抽屉里,可是他喜欢摸著这家伙的感觉。他的职业生涯里多数时间用左轮手枪,但是很快就喜欢上了火力密集的史密斯型手枪。比尔也理解。在近来的印象中,联邦调查局局长首次成为在街头开展工作、逮捕坏蛋的职业警察。事实上,默里和比尔·肖开始工作时专业分工一模一样。比尔更擅长行政方面,但谁也不会把他错当成待在总部里的小人物。有一次,肖在机动部队赶到之前盯住了两名抢劫银行的持枪歹徒,这才第一次获得高层的关注。当然,他根本没有怒气冲冲地开枪——联邦调查局的特工们只有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人会这样做——而是让那两个暴徒相信,他能撂倒他们两个。他绅士般的儒雅中显示著钢铁般的意志、机灵和聪明。这就是丹·默里情愿成为肖的私人助手,当他的副局长,替他解决问题的原因了。

  “我们究竟该怎么处理这家伙?”肖带着一丝厌恶问。

  默里刚刚写完“勇士团案”的报告,他小口啜著咖啡,耸了耸肩。

  “比尔,这个人处理贪污案有天分——他是我们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可这一行他并不熟悉,也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幸运的是,没有造成什么永久性损害。”默里说的没错。新闻界因为联邦调查局救了那位记者的命,对他们的报道惊人的友善。其实令人震惊的情况是,新闻界根本不知道记者不应该进那里面去。结果,他们对特工组长和解救人质小组感恩戴德,感谢当地的特工组长允许新闻报道组留在现场,感谢解救人质小组在情况危急关头挽救了两人的性命。联邦调查局因为一次形象逼真的大劫难而在公共关系中红运当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联邦调查局比其他政府部门更介意自己的公共关系,肖的问题是解雇特工组长沃尔特·霍斯金斯似乎不太好。默里继续力劝他:“他得了个教训。沃尔特并不愚蠢,比尔。”

  “去年逮捕州长算是妙笔了,是不是?”肖扮了个鬼脸。霍斯金斯处理政治腐败案件的时候还真是个天才。一位州长就因为他,至今还在联邦监狱里缅怀人生呢。那次是霍斯金斯第一次当特工组长时的表现。“你心里早有打算了吧,丹?”

  “丹佛的反走私行动中心,”默里眼睛里闪烁著淘气的光芒答道。“那是最棒的。他由一名小小的地区警官一跃成为一个重要专业分工当中负责腐败案件的头头。这是晋升,让他不再受治于人,还让他回到自己最擅长的工作上去——而且如果我们听到的有关丹佛的乱七八糟的事确实是真的,那么他有的是事情可以干了。可能有个参议员和众议员涉案——也许还不止这两个,是有关水资源项目,所涉的金额很大,比尔:好像有两千万落入了个人的腰包。”

  肖听了恭敬地吹了声口哨。“数目这么大的金额都落入一位参议员和一位众议员口袋里了?”

  “恐怕还有更多的人涉案呢。最近发生的是治理环境污染之类的腐败行为——政府内外都沾边了。我们手上的人还有谁比他更擅长把这一大团乱麻解开呢?沃尔特处理这类事鼻子可灵了。拔枪的时候难免伤到脚趾头,可他是一头好猎犬。”默里合上手头的文件夹。“不管怎么说,你都希望我替他找个去处,为他写份推荐书。要么把他派到丹佛去,要么就让他退休。迈克·德兰尼早就想调回来了——他的孩子今年秋天就要在乔治·华盛顿大学读书了,迈克也想在那所学院里教书。丹佛就留出了一个空缺。这事干净利落,当然决定还是由你自己来做,局长。”


  “谢谢,默里先生,”肖局长严肃地说。然后他的表情一变,绽出笑容。“还记得当初吗,那时我们要关心的事只是追踪银行抢劫犯?我讨厌这些行政事务!”   “也许我们当时不应当逮捕这么多抢劫犯,”丹表示赞同。“那我们现在还在河边侦查菲里的案件,到晚上和队员们一起边喝啤酒边监视坏蛋。人们为什么非得祝愿成功?成功只不过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我们俩这样说话就像两个老傻瓜。”

  “我们本来就是老傻瓜,比尔,”默里指出。“不过至少我用不着带着一名特选护卫出门。”

  “你这个婊子养的!”肖笑得连咖啡都喷在了领带上。“噢,天呐,丹!”他笑得简直透不过气来。“瞧瞧你干的好事!”

  “连咖啡都拿不稳可不是好兆头啊,局长。”

  “出去!别等我一拳把你轰回街上。”

  “噢,不,求求你,别这样,除了这个怎么都行!”默里止住笑声,这会儿又认真了起来。“肯尼现在怎么样了?”

  “刚接到去‘缅因’号潜艇的调令。邦妮正在怀孕——十二月份生产。丹?”

  “我在,怎么啦,比尔?”

  “为霍斯金斯的事你的建议太好了。我需要简单的解决办法,谢谢了。”

  “不成问题,比尔。沃尔特会欣然接受的,真希望事情都那么好办就好了。”

  “你接手追查‘勇士团案’吗?”

  “费迪·瓦德在办这件案子。几个月我们就能把那群杂种一勺烩。”

  两人都明白那实在太好了,国内的恐怖组织已经所剩无几了。年底之前能把恐怖组织再消灭一个,那就是联邦调查局的重大胜利了。

  现在是达科他荒原上的黎明时分。马文·拉塞尔跪在一张野牛皮上,面向日出的方向。他穿着牛仔裤,赤裸著上身和双脚。他身材不高,可谁都不会误认为他没有力量。在他头一次、也是惟一一次入狱的时候——原因是入室盗窃——他学会了举重。最初只是当作一种业余爱好消磨多余的能量,后来他才明白监牢里的人惟一能赖以自卫的只有体力,再后来他终于和一名苏族勇士拉上了关系,凭借的就是这种特殊本领。他身高只有五英尺八英吋,却支撑著足足两百磅精练坚硬的肌肉。他上臂的粗细和某些人的大腿一样。他的腰部纤细得有如芭蕾舞女演员,双肩却宽阔得好比国家橄榄球队的后卫。马文·拉塞尔性情稍微有点疯狂,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生活没有给他和弟弟带来什么机会。父亲是个酒鬼,偶尔才肯干点活,但从不很认真,拿到钱就直奔离家最近的酒类零售店。马文的童年记忆充满苦涩:父亲几乎永远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他感到耻辱;而当父亲死一般醉倒在起居室里的时候,他母亲的所作所为就让他更加耻辱了。一家人从明尼苏达州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的时候,政府发放了救济食品。教师给他们送来了学校教育,但最终一事无成而彻底绝望了。他住的那个居民区是一片由政府兴建的、疏疏落落的简易公寓房,房子耸立在那里仿佛是席卷著牧场尘土、凝聚不散的云层里的幽灵。拉塞尔家的男孩连一只棒球手套都没有。除非离圣诞节只剩下一两周时间学校放假了,否则他们谁都决不会知道圣诞节到了。两兄弟在一个无人关照的苍白世界中长大,小小年纪就懂得要养活自己。

  最初,自己养活自己也是件好事,因为自力更生就是这些百姓生活的方式,但是所有的孩子都需要有人引导,可是拉塞尔家的父母没本事给孩子任何引导。两个男孩还没学会读书就先学会了开枪射猎。他们拿回家的正餐菜经常是带着点22口径枪洞的鸟兽。做饭的往往同样是他们两个。虽说在定居点里没人照顾的穷孩子不只是他们两个,但是毋庸置疑,他们的生活处在最底层,即便当地的孩子中有一些能摆脱他们的困境,对于他们两人来说,由赤贫飞跃到小康要跨越的鸿沟实在太宽阔了。从他们开始开车时起——远比法定年龄要早得多——他们就在清冷明亮的夜晚开上父亲丢弃的敞篷小货车,到一百多英里远的市镇去,那里或许能找到父母无法给他们的东西。令人惊诧的是,他们第一次被人逮住——是被另一个苏族人拿着猎枪逮住的——的时候,居然雄赳赳、气昂昂地承受了鞭刑,带着一身淤伤和教训被人送回家。他们汲取了这次教训。从那一刻起,他们就只抢劫白人了。

  不久之后,他们在一家乡村店舖里盗窃时当场被一位部落警官抓住了。他们真是倒霉,因为盗窃联邦财物的案件全都算是联邦级案件,更倒霉的是地区法院的新法官同情心过剩而悟性不足。这次失手如果得了个残酷教训也许能够改变他们的人生道路——也许不能——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得到教训,法官只判了个缓刑,他们只需接受辅导,来辅导他俩的是位在威斯康星州立大学获得法律学位的非常严肃的年轻女士,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她向他们阐明,如果靠偷盗他人财物为生的话,他们就永远没有树立美好形象的一天。假如找到值得出力的事,他们就能获得更多个人自豪感。他们听了那次辅导后不禁自问:当初他们的老祖宗怎么会败在这些如此愚蠢的白人手里。于是他们懂得要更加谨慎地策划犯罪行动。

  但他们还是不够谨慎,因为辅导员无法给他们灌输研究生水平的专业知识,如果关进一所适当的监狱,拉塞尔家的孩子或许能获得这些法律知识。于是,一年后他们再次被捕,不过这次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之外被捕的,而且这一次他们发觉自己居然要被遣送去过上一年半的艰苦岁月,因为他们抢劫了一家枪店。


  狱中生活是他们一生中最恐怖的经历。他们已经习惯了西部天空一样旷远开阔的土地,可如今要在比联邦政府规定动物园里的一只獾法定居住的空间还要狭小的笼子里过上一年多,在牢外,他们曾自认为蛮横好战,可是进了牢房才知道自己远不及周围的人野蛮粗暴。他们在牢房里度过的第一夜,终于懂得了强奸并非只是针对妇女的罪行。他们需要自保,于是就投入到“美国印第安人运动”当时在牢里的成员的麾下。   祖先的事他们从没多想过。或许他们在潜意识里感受到,他们这代印第安人不具备电视上看到的那些印第安人的素质,并为自己与电视上的祖先们不同而感到羞耻。他们也学会了偷偷嘲笑西部影片,当然这些片中的“印第安人”演员通常是白人或者墨西哥人,开口说的话只能反映好莱坞编剧的思维,这些人对西部的了解同他们对南极的了解差不多。他们总是对印第安人及其祖先进行曲解,影片里传达的信息给人留下了负面印象。“美国印第安人运动”组织使他们彻底改变了自己的观念,原来一切都是白人的错。这个组织的理念其实也是个大杂烩,其中有新潮的东部海岸人类学说、些许法国思想家让雅克·卢梭的思想,还有约翰·福特西部片的影响。再加上一大堆被误解了的历史观念,拉塞尔兄弟渐渐明白,原来自己的祖先拥有高贵的血统,都曾经是与自然、与上帝和谐共处的最优秀的猎手和勇士。他们曾经像欧洲人一样祥和地生活——印第安方言里,“苏”这个词的意思是“蛇”,而冠以这个名称也并没有任何贬义——直到十八世纪最后十年,原住民才开始在大平原上被赶得颠沛流离,才爆发了凶残的征战。在白人入侵这块土地之前,他们的日子多么美好,他们曾经是自己土地的主人,他们追踪野牛、打猎、在日月星辰照耀下健康而满足地生活,偶尔在自己人中间进行英勇无畏的争斗——很像中世纪时期的比武格斗。哪怕俘虏经受的折磨都被解释成勇士们展示坚忍勇敢的大好机会,让残酷成性的杀人狂也不得不钦佩他们的勇气。

  人人都会追求精神上的高贵,而给了马文·拉塞尔第一个机会的居然是监狱里的重罪犯,这可不是马文·拉塞尔的错。在监狱里兄弟俩知道了天地间有众多神灵,重新皈依了被白人伪宗教所镇压下去的信仰。他们学会了西部大草原上的兄弟情谊,也了解到白人是如何偷窃了他们的合法财产,如何杀害了他们赖以生存的美洲野牛,又是如何分隔、镇压、屠杀、最终圈禁他们的人民,让他们的生活几乎只剩下酗酒和绝望。这些谎言就像所有成功的谎言一样,也打着漂亮的标志,那就是其中夹杂着大量的事实真相。

  马文·拉塞尔吟唱着一些或许有来由、或许无来由的词句向第一束橘色的阳光致敬——再没有人懂得那些词的意思,而他尤其不懂。不过监狱生活也并非都是负面影响。在入狱前他只有小学三年级阅读水平,出狱时已经等同于中学水平了。马文·拉塞尔的头脑向来不笨,是公共教育系统背叛了他,早在他出生之前就注定求学无成,这也不是他的错。他定期阅读书籍,但凡能找到的、与他的民族史有关的书籍都势必阅读。他特别挑剔自己所选书籍的笔风倾向。书中对他的民族一丝一毫不利的口吻当然都反映了白人的偏见。白人到来之前,苏族并不酗酒,也不居住在肮脏的小村庄里,当然也从不虐待自己的孩子。那都是白人平白造成的恶果。

  可是该怎样改变这一切呢?他询问太阳。干燥炽热的夏季卷起了更多吹尘,那团炽热的大气球一片血红,看在马文的眼里就像是弟弟的面庞,这就是电视新闻中慢镜头的定格。当地的电视台在录像带上加了工,事件的每一个画面都是细细研究才定格的。子弹击中了约翰的脸,有两幅表现了他弟弟的脸从头部撕裂开来的画面,以及子弹穿过的恐怖后果。他弟弟也开了一枪——该死的黑鬼和他的防弹背心——便撒手人寰了。这个画面他已经看了五遍,每个细节都深深地烙在他的记忆之中,他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忘怀。

  他只不过是又一个死去的印第安人。“对,我见过一些不错的印第安人,”威廉·特库姆塞·舍曼将军——一个印第安人名字!——曾经这么说过。“他们都死了。”约翰·拉塞尔死了,和其他的印第安人一样,连一次光荣战斗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杀掉了,在白人看来印第安人就是野兽,所以他也像野兽一样被开枪打死了。只是他的死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惨烈。马文确信这次枪击是事先精心策划好的,摄影机就在旁边等著,那个穿着时装的记者小丫头还需要补上一课,那些联邦调查局的暗杀队员已经给她上了这一课。就像那时候在沙砾湾、温德德尼以及其他上百个被人遗忘的无名战场上的骑兵们追杀印第安人一样。

  于是,马文·拉塞尔面向太阳——太阳是他们信仰的神灵之一——探询答案。答案并不在这里,太阳告诉他。他的同伴并不可靠,约翰至死才明白这一点。竟然靠毒品为组织筹钱!竟然利用吸毒!就好像白人曾经用威士忌来摧毁他的人民的意志。其他“勇士团”的成员也都是在白人的生活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根本不了解自己已经被威士忌彻底地毁掉了。他们自称为苏族勇士,其实不过是酒鬼、罪犯,甚至连些简单的事情都办不成。一丝罕见的诚实蓦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面对神灵之一,你怎么能不诚实呢?——马文在心底承认这些人不及自己,他的兄弟也一样。参加他们靠毒品筹钱的愚蠢行动,而且毫无成效。他们都有过什么成就?他们曾经杀死过一名联邦调查局的特工和一位美国联邦司法区执政官,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呢?从那以后他们只会大谈特谈那一段短暂的灿烂时光。然而那段时光又如何呢?他们有什么成绩?一无是处。印第安保留地依旧存在,酗酒的情况依旧存在,惨淡绝望依旧不变。有没有人注意过自己究竟是什么人、干过什么事呢?没有。他们的成就只不过是激怒了军队,让军队继续镇压自己而已。所以如今“勇士团”才遭到追杀,哪怕是在自己的保留地上也活得一点不像个勇士,倒像是被人追杀的野兽。然而他们本来应当是猎手,而不是猎物,太阳告诉他。


  马文想到这里心绪激荡起来。他本人应当是猎手,而白人应当惧怕他。以前曾经是这样的,但是时光不再了。他应当是闯入羊圈的狼,可是这些白羊成长得实在太过健壮了,以至于羊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狼这种东西。他们躲在张牙舞爪的狗背后,而狗并不满足于陪伴羊群,却想猎取狼群,是狼群而不是羊群备受威胁和惊吓,被赶得四处躲藏,成了牧场里的囚犯。   因此他必须离开这片牧场。

  他必须去寻觅自己的狼兄弟,必须去找已意识到处境危难的狼群。

  静坐示威

  这一天终于到了。属于他的一天。本杰明·扎丁在以色列国家公安部门的事业发展得非常顺利,是警察部队里最年轻的队长。家里兄弟三人中他年纪最小,他自己也有两个儿子,分别叫大卫和莫迪凯,可是近来他却一直濒于自杀的边缘。一周之内,亲爱的母亲与世长辞,美貌却不贞的妻子弃他而去,这一切不过是两个月前刚刚发生过的事情。计划中的事情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然而突然之间他必须要面对空洞无意义的生活。地位、收入、下属的敬意、他在危急时刻表现出来的智慧与冷静、在危险艰难的边境巡逻任务中获得的军功,所有这些和一幢充满荒谬记忆的、空落落的房屋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虽说以色列通常都被视作“犹太人的国度”,其实国名掩盖了这样一个事实,国内人口中只有很小一部分虔信犹太教。本尼·扎丁从来不信教,虽然他的母亲一再恳求他信仰宗教。他宁可享受摩登的享乐主义多姿多彩的生活方式,自从十三岁受戒仪式之后就再不肯到犹太教堂里面看一看了。他说话、阅读都用希伯来语是因为不得已——这是国语——但在他看来这一传统事物的语言规则却是不合时代的古怪错误,这个国家在其他生活方面都是世界各国中最前卫的,而惟有这个方面落后。他的妻子恰恰彰显了这一点。他经常开这样一个玩笑:人家或许会算算众多海滩上有多少穿泳装的男男女女,并以此数字来衡量以色列人的宗教热情。妻子艾琳·扎丁生在挪威,身材高挑、瘦削,金发碧眼,长相酷似犹太人,和爱娃·布劳恩1长得很像——他俩在这个问题上开玩笑时是这么说的。她迄今仍然喜欢穿着比基尼炫耀身材,有时甚至只穿一件。两人的婚姻曾经激情勃发、炽烈如火。他已经明白了,她的眼神总是迷离恍惚,当然这眼神偶尔也和他调情,可她徒然离去依附别人还是让他吃了一惊——还不止是吃惊呢,突如其来的方式让他实在太震惊了,哭也哭不出来,求也求不出口,只是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家里,家里藏着几支装满子弹的枪,他知道开一枪就能轻松地结束痛苦,只是两个儿子让他住了手。他是条汉子,绝不能像别人背叛自己一样背叛孩子们。然而心痛一直——迄今依旧——很真切。

  以色列国家实在太小,机密瞒不住外人。马上就有人发觉艾琳和别人在一起了,此话很快一路传到了本尼所在的警局,人们能够从他双眸里空洞的神情中看出,指挥官精神垮了。有些人想知道他什么时候且怎么才能重新振作起来。然而一周之后,他们猜想的问题已经变成“他究竟有没有可能恢复过来”。到这时,扎丁小分队的一位警官出面把这些事承担了下来。一个星期四的晚上,他带着一位名叫科恩的犹太教拉比,出现在队长的门前。那天晚上,本杰明·扎丁重新找到了上帝。不仅如此,在巡视耶路撒冷老城的镣铐街时,他告诉自己,他再次理解了身为犹太人的意义。他的遭遇都是上帝的惩罚,不多也不少,是他该受的惩罚。惩罚他对母亲的劝告充耳不闻,惩罚他的通奸罪行,惩罚他和妻子以及其他人居然参加那些疯狂不羁的派对,惩罚他二十年来明明是思想和举止邪恶败坏,却偏要装作勇敢正直的警察指挥官和军人。不过今天他要痛改前非。今天他会超越人类法则,以赎违背上帝旨意的罪孽。

  此时是大清早,干燥的东风由阿拉伯半岛吹来,预示著今天注定是酷热毒辣的一天。他让四十个队员列队跟在他身后,人人都全副武装,佩带着自动步枪、催泪弹发射枪以及其他能发射“橡皮子弹”的武器。这些橡皮子弹更确切地说应当称之为“导弹”,由柔韧的塑料制成,力道足以击倒一个成年人,如果射手细心瞄准的话,可以让一个人的心脏受硬伤而停止跳动。现在他需要这些警力来帮助他触犯法律——这可不是扎丁队长的顶头上司脑子里的想法——并阻止别人可能的干扰活动。毕竟那是科恩拉比的主意。这法律又是谁的法律呢?这是个纯粹的哲学问题,对于一名头脑简单的警官来说实在太过复杂难解了。依拉比的解释,所罗门神殿所在地就是犹太教和犹太民族的精神家园,这一概念就简单多了。圣殿山上的殿址是上帝钦点的,如果有人怀疑这一事实可没有任何理由。犹太人收回上帝赐福的一切的时间到了。今天,十位保守的哈西德派拉比将要设桩圈地,严格依据《圣经》的记述把即将重建神殿的土地圈起来。扎丁队长已接到指令,不让拉比们经由镣铐门行进,阻止他们的行动。但是扎丁不会理睬命令,而手下人也会遵照他的指挥保护拉比们不受阿拉伯人的伤害。阿拉伯人的意图与他本人的意图一模一样,恐怕正等候着他们呢。

  阿拉伯人居然这么早就到了那里真是让他大吃一惊。那些杀害了大卫和莫蒂的人未必比野兽善良,没错。他的父母告诉所有的儿子,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巴勒斯坦,一名犹太人会面临什么样的境遇,是袭击、恐吓、嫉妒和公开的仇恨;而英国又是怎样拒


  1Eva Braun(1912—45),希特勒的情人及后来的妻子。   绝保护那些曾经在北非战场上和英国人并肩作战的犹太人——战争的目的却是为了抵抗和纳粹结盟的阿拉伯人。犹太人只能依赖自己和自己的上帝,而对上帝保持忠贞就是说必须在亚伯拉罕替人民和上帝缔约的石山上重建教堂。政府要么是不理解此行的意义,要么就是想玩弄政治,拿这座世间惟一的犹太人安全国度的命运开玩笑。他身为一名犹太人的责任也随之而来,即便他自己也是最近才了解到这一点。

  科恩拉比在约定时间出现了,旁边是埃利埃泽·戈德马克拉比,他身上刺着数字,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幸存者,在那里他明白了面对死亡时宗教信仰何等的重要。两人各自抱着一捆木桩和测量索。他们要得出测量数据,从今天开始有替班的人守卫工地,最终迫使以色列政府清理穆斯林那些肮脏污秽的场所。全国上下不断涌现出广泛的支持,大量资金如潮水般从欧洲和美国涌来,以确保工程能在五年内完成——这块土地是上帝亲自赐予犹太人的,到那时再没有人能说三道四,讨论把这块土地从犹太人手中夺走了。

  “狗屁,”扎丁队长身后有人低声咕哝著,然而指挥官一回头,无论是谁胆敢亵渎这一天命时刻,一看到他的表情也都不敢做声了。

  本尼对两位领头的拉比点点头,两人出发了。警队跟在队长身后五十米处。扎丁为科恩和戈德马克两位祈祷,但他知道他们已经全然接纳了自己要面对的危险,就像亚伯拉罕同意让儿子死去,把这当作对尊重上帝旨意的一个条件。

  可是指引扎丁走到这一步的信仰也蒙蔽了他的眼睛,让他无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以色列这个国家实在太狭小了,根本无法隐藏任何机密;而有些犹太人把科恩和戈德马克看做伊朗的原教旨主义阿亚图拉ayatollah,对穆斯林什叶派领袖的称呼。的翻版,他们都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事情,因此话已经传出去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已经云集在哭墙脚下的广场上。有些人料定会有暴风骤雨般的石块飞过来,头上还戴了建筑工人的硬壳帽。或许这样反而更好点吧,扎丁队长尾随拉比们登上圣殿山山顶时这样想。世人会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加快了步伐接近科恩和戈德马克。他的任务就是保护他们,虽然这两位情愿为主献身。他的右手向下摸了摸臀部的枪套,确认枪套的封口并不太紧,过不多久恐怕要用到这支枪了。

  阿拉伯人果然已在那里。令人沮丧的是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多得像跳蚤,像跑错了地方的老鼠。只要他们肯让开道路就行了。他们当然不肯,扎丁也明白,他们要违背上帝的意旨,那是他们的不幸。

  扎丁的无线收发装置“丝丝啦啦”地叫起来,可他没有理睬。这肯定是他的指挥官在问他究竟想干什么,命令他停止行动。今天可不行,科恩和戈德马克无所畏惧地大步走向拦住去路的阿拉伯人。扎丁几乎为他们的勇气与忠诚落下泪来,他心里想着主会怎样赐福给他们呢,真希望他们能得以保全。他身后,大约有半数下属是真心地追随他,很可能是因为本尼更动了值勤表才能让这些人跟在身边。他不必看也知道这些人没有使用莱克桑盾牌;而肩膀上武器的保险开关现在喀的一声合到关闭位置。等待太难了,很难预料第一轮石雨何时降临,随时都有可能。

  亲爱的上帝,求您让他们活下来,求您保佑他们,像您宽待以撒一样宽待他们吧。

  现在,扎丁距离两位英勇的拉比只有五十米之遥了。其中一位出生在波兰,曾经从声名狼藉的集中营里逃脱一死,而他的妻子、孩子都在那里丧生,在那里他本人保持着勇气,还了解到宗教信仰的重要性;另一位生于美国,来到以色列为祖国而战,在战争中皈依上帝,就像本尼自己在短短几天之前才信奉上帝一样。

  情况发生的时候,两位拉比距离乖戾肮脏的阿拉伯人只有十米远。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的表情看上去是那么平静,仿佛他们真诚地迎接这个清晨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惟有那些阿拉伯人看见了那位波兰人脸上的震惊与困惑,看见了那位美国人意识到心中的命运是什么的时候露出的惊骇与痛苦。

  一声令下,头一排的阿拉伯人坐了下来,他们年纪都在十来岁,却有长期进行对抗的经验。他们身后一百名年轻人也坐下来。而后前排开始鼓掌,同时唱起歌来。虽然本尼的阿拉伯语像所有巴勒斯坦人一样流利,但他还得花点时间才能听出歌词的意思。

  我们能战胜

  我们能战胜

  终有一天我们能战胜

  警队的后面紧跟着电视台的摄影记者,这场面实在令人哭笑不得,有几个人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其中有一个是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的皮特·弗兰克斯。他吼了一声:“狗娘养的!”替所有人做了总结。就在那一刻,弗兰克斯意识到这次情况已起变化。他曾经在莫斯科参加过最高苏维埃的首届民主会议,在马那瓜湖目睹了桑迪诺解放阵线在必胜的大选中落败的那个夜晚。现在轮到这里了?他想。阿拉伯人终于明白过来了。他妈的狗屁。

  “希望你的录像带开始转动了,米基。”

  “他们是在唱歌吗?”

  “听上去好像是,我们走近点。”

  那些阿拉伯人中为首的是个二十岁上下的社会学学生,名叫哈希米·默撒。他的手臂被以色列警察打过,并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疤痕,好几颗牙齿都被当时一位心情特别不好的以色列警察用橡皮子弹击落了。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勇气,他早已证明过自己的勇气不容置疑。早在大家确认他的领袖地位之前他就曾经十几次面对过死亡的危险,可是今天他有了领袖地位,人们都听从他的调遣,这才能实践他耐心地珍藏心底五年之久的想法。他用了三天时间才说服大家来到这里。一次偶然的机会,有位厌恶本国的宗教保守派的犹太朋友谈论他们今天这个计划的时候声音委实太大了一点,让哈希米听到了,他想这或许就是天命,也许是真主安拉的意思,也许不过是运气好。无论是什么,自从他在十五岁知道了甘地和金的故事,知道了他们是如何勇敢地以非暴力不抵抗政策击败军队的事以后,这一刻就成为他生活的目标。要说服自己的人民就意味着践踏勇士原则,而勇士精神似乎已经是他们基因中的一部分了,可是他做到了。现在他的信仰将面临考验。


  本尼·扎丁见到道路被堵塞。科恩拉比对戈德马克拉比说了些什么,但是谁都没有走回警察被阻的地方,因为转头走回意味着承认失败。他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还是激怒了。扎丁队长回头向自己的人马下命令。   “催泪弹!”他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了。四名携带催泪弹发射枪的人都是教徒。他们平行持枪,向人群里开火。这些催泪弹的弹头打到人的身上还是非常危险,好在没有人受伤。几秒钟之内,灰色的催泪弹就像浓雾一般在静坐的阿拉伯人群中散播开来。但是他们依照命令每人都戴了一副防毒面具,保护自己不受伤害。面具阻止了他们的歌声,但没有拦住他们鼓掌或摧毁他们的坚定意志,可是当东风把烟雾吹离阿拉伯人,卷向扎丁队长的手下时,扎丁更加激怒了。接下来,戴着绝缘手套的阿拉伯人拾起发烫的发射器,扔回给警察们。不过一分钟工夫,他们就可以摘下面具了,歌声又起,其中还混杂着笑声。

  接下来,扎丁命令发射橡皮子弹。他手下有六名警察配备了这样的武器,从五十米开外发射的话,可让任何人害怕得要逃跑或找个地方藏身。第一排枪发射效果极好,击中了前排的六个阿拉伯人。有两个疼得哭叫起来,一个人倒了下来,但是除救援人员以外,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第二排枪瞄准的是头部而不是胸部了,扎丁心满意足地看到一张脸被打成血流满面。

  那个领头的——扎丁以前见过那张脸,认了出来——还站在那里发布命令,尽管这位以色列队长无法听清他所说的话。然而他的重要性立即显现了,歌声更加洪亮起来。又是一排枪接踵而来。警察指挥官发现手下的一名神射手怒气冲冲。有个阿拉伯人原先正面中了一颗橡皮子弹,现在头部上方又中了一颗,身体弯曲下来死了。这本可以提醒本尼,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下了,但更为糟糕的是,他甚至连自己也无法控制了。

  哈希米并未看见同伴死亡,这一刻的激情冲动已经彻底压倒了一切。两位闯入的拉比显现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哈希米看不到头戴面具的警察表情,但他们的行为、动作将一切情绪表露无余。就在这一瞬间,他明确地知道,这一仗他已经赢了。于是他再次向自己人呼喊,号召他们加倍努力。面对火焰与死亡,他们的确经受住了考验。

  本杰明·扎丁队长揭开头盔,以坚定的步伐经过拉比身边,走向阿拉伯人,两位拉比突然莫名其妙地犹豫起来。几个肮脏野蛮人的不和谐歌声是否会扰乱上帝的意旨呢?

  “嘿,有事要发生了!”皮特·弗兰克斯说,他的双眼被吹到脸上的烟雾熏得泪如泉涌。

  “我明白了,”摄影师自言自语道,他迅速推近镜头,瞄准前进中的以色列警察指挥官。“要出事了——这个人好像发火了,皮特!”

  哦,上帝,弗兰克斯想。他本人也是犹太人,同样既生疏、又熟悉这片贫瘠却挚爱的土地,他知道历史又将在眼前重演了,心中正考虑著如何为摄影师即将拍到的可能会流传后代的带子配上两三分钟的旁白。他想知道将来是否还会有第二个人能够圆满完成如此危险艰难的工作。

  这位队长大步流星地直接走向那位阿拉伯领头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过迅速了。哈希米此时才知道有位朋友牺牲了,他的头骨被一支原本不会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洞穿了。他默默地为这位同伴的灵魂安息祈祷,希望真主能够理解以如此方式面对死亡需要怎样的勇气。安拉能理解,哈希米确信。他认识向自己走来的那个以色列人,他叫扎丁,过去经常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一张多数时间隐藏在莱克桑盾牌后面、手提枪支的以色列面孔,只不过是又一个不肯把阿拉伯人当人看的家伙。对他而言穆斯林就是一架石弩,或者是装满汽油的燃烧瓶。可是,今天他会有迥然不同的理解,哈希米这么想。今天他会看见一个充满勇气与信念的人。

  但本尼·扎丁眼里看到的却是一只野兽,好像是一头倔强的骡子,好像是——什么呢?他不太确定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但绝不是人,不是以色列人。他们改变战术了,如此而已,这个战术还真是有点娘们气。他们以为这样做就能阻挡他实现目标了吗?就像他的妻子告诉他要离开他,要去上一个比他优秀的男人的床,说他可以留下孩子,说他威胁要打她的话都是装装样子,说他根本打不出手,说他根本不像个男人,管不好自己的家庭。他看着那张美丽、冷漠的面孔,想不通为什么自己没有给她一个教训,她就站在那儿,距离自己不足一米,盯着他微笑——最后大声嘲笑他的无能,男子汉大丈夫应有的举动他居然做不出来,于是柔弱无力的她终于击败了强壮有力的他。

  但是现在不同。

  “让开!”扎丁用阿拉伯语命令道。

  “决不。”

  “我宰了你。”

  “那也不放你过去。”

  “本尼!”一名头脑冷静的警员高叫着想阻止他,可为时已晚。兄弟们死在阿拉伯人手里,妻子以那种方式离他而去,再看这些人居然就这样挡住他的去路,本杰明·扎丁再也受不了了。他以灵敏流畅的动作拔出自动手枪,一枪打中了哈希米的前额。年轻的阿拉伯人向前倒了下去,歌声与掌声都停了下来。另一位静坐者开始挪动脚步,但旁边两个紧紧抓住他。其他人开始为两名遇难同胞祈祷。扎丁把枪口转向这些人之中的一个,然而虽说他的手指紧扣著扳机,但是什么东西阻止了他,让他连一丝开枪的力量都没有。拦阻他的是对方眼中的神情,是眼神中的勇气,而决不是挑衅,是决心,也许……还有同情。因为在扎丁脸上他们看到了超越苦恼的痛悔,以及对自己所干的事情感到恐惧,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他断送了一个人的性命,而那人并没有威胁到任何人的安全。他是个杀人犯。扎丁转头向拉比们望着,希望看到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在拉比那里根本找不到他要找寻的东西。当他转头离去时,歌声再次响起。默舍·莱文警官向前走过来,接过了队长的武器。

  “好了,本尼,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我都做了些什么?”

  “已经这样了,本尼。跟我来吧。”

  莱文带着自己的指挥官撤离,但是本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今晨自己所创造的杰作。哈希米的遗体滑倒在地,一摊鲜血在鹅卵石缝隙间流淌著。这位警官知道必须要做些什么或者说点什么,事情本不该这样。他的嘴巴张著,脸左右摇晃。直到这一时刻,哈希米的追随者才知道他们的头领胜利了。


  美国东部时间凌晨二时零三分,瑞安的电话铃响起来。不等第二声铃响他一把抓起了听筒。   “谁啊?”

  “我是行动指挥中心的桑德斯,请打开电视,四分钟后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将要播放最新报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瑞安伸手拿起遥控器,打开了卧室里的电视机。

  “简直没法相信,长官。我们是从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的卫星通讯中截获下来的,有线新闻总部正在将它快速复制到新闻节目中。我不知道它是怎么通过以色列检查的。不管怎么吧——”

  “好了,开始了。”瑞安揉揉眼睛,时机恰到好处。为了不打扰妻子,他把电视设置成静音状态,无论发生了什么大事都不需要听解说词。“亲爱的上帝啊……”

  “这件事几乎全程录下来了,长官,”那头的值班军官表示同意。

  “现在就让我的司机过来,通知局长,告诉他马上回办公室。还要告诉白宫通信办公室的值班员,他会把消息通知他们的人。我们必须找中央情报局负责以色列、约旦问题的部门头头——见鬼,把负责整个那片地区的所有部门头头都叫来。另外,还必须让国务院马上得知此情况。”

  “他们有自己的——”

  “我清楚,无论如何给他们打个电话。对这种事是不能假设的,好不好?”

  “是,长官。还有别的吩咐吗?”

  “哦,倘若能再给我四个小时睡眠就好了,”说完瑞安便挂上了电话。

  “杰克……你是不是——”卡茜坐起身来,她刚好听到了后面几句话。

  “没错,宝贝。”

  “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阿拉伯人已想出击败以色列人的办法了。”除非我们出手挽救他们。

  九十分钟后,瑞安打开书桌背后的煮咖啡机,而后匆匆浏览夜班值班员记录。今天一天都得喝咖啡。途中,他在车里刮了脸,现在望镜子里一看才发现刮得不太干净。杰克喝完满满一杯咖啡才大步走进局长办公室。查尔斯·奥尔登和卡伯特都在。

  “早安,”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说。

  “早,”这位副局长声音沙哑地答道。“你认为现在还有‘安’字可言吗?总统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不想现在打扰他,等我们了解情况以后再说吧。他醒了以后我会和他谈——六点的样子吧。马库斯,现在你怎么看你的以色列朋友?”

  “有些什么新情况吗,杰克?”卡伯特局长对下属问。

  “从徽章上看射击者是一位警队队长,目前还不知道他的姓名和背景。以色列人已把他关在某个地方,但什么也没有吐露。从录像带上看,好像有两个人已经死亡,恐怕还有几个受了轻伤。以方警察局长只说的确出了这件事,别的没说,我们从录像上也已经看到了类似的情况。似乎没人知道电视台的摄影记者在什么地方。事发时,我们的人一个也不在场,所以我们的资料都是从新闻报道上来的。”又是这样,瑞安没有说出这个词。今天早晨已经够倒霉的了。“圣殿山已被封锁了,现在由以色列军队把守,谁都不能进出,通向哭墙的入口也被关闭了,这可能还是第一次。我们在当地的大使馆什么也没有说,他们在等候我们的指示。其他国家的使馆也一样。欧洲没有作出官方反应,我估计一个小时之后情况就会改观。他们已经开始工作了,而且他们从自己的电视新闻中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

  “现在已经四点了,”奥尔登疲惫地看了看手表说。“三个小时之内他们的早餐就要乱成一团了——大清早就看到这个消息真是见鬼了。先生们,我认为这件事将会成为大问题。瑞安,你曾经这么预测过,我记得上个月你说过的话。”

  “阿拉伯人迟早得聪明起来,”杰克说。奥尔登点头表示同意。杰克觉得奥尔登说得太客气了,其实几年前他在自己著述的一本书里也说过同样的话。

  “我认为以色列人可以摆平这次事件,他们总是能——”

  杰克打断了局长的话:“这次可难了,老板。”得有人让卡伯特明白当前的真实情况。“这与拿破仑关于实力与士气的论述是一样的。以色列人之所以有力量完全依赖于他们高昂的士气。他们是该地区惟一的民主国家,是那地区的惟一好人,可是三个小时以前这个形象彻底毁了。现在他们看上去就像亚拉巴马州塞尔马城的布尔——不管像谁吧——只不过布尔用的是水龙头对付示威者。人权社会会被他们的行为气得怒发冲冠的。”杰克停顿了一下,啜了一口咖啡。“这是个要不要公正的问题。阿拉伯人扔石块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时,警方可以说自己是以暴制暴。可这次不是。两名死难者都静坐在地,没有威胁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精神不正常者的个人行为!”卡伯特怒气冲冲地大声说。

  “不全是这样,长官。手枪打中的那个人的确如你所说,但第一个死难者是被两颗橡皮子弹从二十几码以外枪杀的——两颗子弹由同一支单发步枪里射出来。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这决不是意外。”

  “你们确定他已经死了吗?”奥尔登问。

  “我妻子是医生,从电视上看她觉得这个人死了。他的身体一阵抽搐,而后软瘫下来,看来恐怕是因头部重伤而死。他们总不能说此人绊了一跤,摔倒在路边吧。这么一来情况就完全变了。如果巴勒斯坦人聪明的话,就会下双重赌注。他们会坚持这种战术,等候世界做出反应。如果他们这样做的话,就决不会输掉,”杰克下了结论。

  “我同意瑞安的见解,”奥尔登说。“今天晚饭以前联合国一定会通过决议。我们还得随声附和,那就等于告诉阿拉伯人非暴力手段这支武器比石块更有效。以色列人会说些什么呢?他们会做怎样的反应呢?”

  奥尔登很清楚答案是什么。他就是要启发情报局局长,所以瑞安接过来回答:“首先他们会拖延时间、保持沉默。他们现在恐怕正在为没能中途截获录像带痛悔自责呢,不过现在悔悟有点迟了。这次事件几乎可以确定是未经预谋的意外——我的意思是说以色列政府和我们一样大吃一惊——否则肯定早已抓住那名摄影记者了。现在他们恐怕正在挑那位警察队长的大脑毛病,午饭之前他们就会对外说他疯了——见鬼,他恐怕真是疯了——这次行动是他的个人行为。可以预料得到他们将会控制事态的进一步恶化,但是——”


  “那没有用,”奥尔登插话道。“总统九点之前必须对此发表讲话,我们总不能称此为‘悲剧性的意外’。这是一名政府官员对一个手无寸铁的示威者的残忍谋杀。”   “你瞧,查理,这不过是一次个人造成的意外,”卡伯特局长还是这样说。

  “或许是这样,然而五年前我已然料到有今天了,”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站起身,走到窗边。“马库斯,以往三十年间凝聚以色列人的惟一支柱就是阿拉伯人做的蠢事。要么是阿拉伯人从未意识到以色列的合法性基于道德地位,要么是他们不知道如何来利用这件事。以色列目前面临着一个毫无胜算的伦理矛盾。如果他们确实讲民主,尊重公民权利,那么他们就必须赋予阿拉伯人更广泛的权利。但那将意味着损害自家政治的完整性,而他们的政治完整性依赖的是缓和犹太教中的极端主义分子——而且那些人根本不关心阿拉伯人的权利,是不是?但是如果他们向宗教狂热分子让步,试图掩盖事实的话,那么他们就不再是民主国家,那会危害到美国对他们的政治支持,没有美国的支持他们在经济上、军事上都无法生存。我们同样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境地,我们支持以色列人的前提是他们政治上的合理性,是他们可以发挥自由民主国家的作用,可是这个合理性刚刚烟消云散了。如果一个政府警察杀害了手无寸铁的百姓,那这个国家就不存在合理性,马库斯。我们再也不能支持做出这种事来的以色列,就像我们不能支持索摩查Luis Somoza(1922—67),一九五七年至一九六三年任尼加拉瓜总统。、马科斯Ferdinand Edralin Marcos(1917—89),一九六六年至一九八六年任菲律宾总统。或者其他平庸的独裁者——”

  “你说到哪里去了,查理!以色列并不是——”

  “我知道,马库斯。他们不是独裁政府,他们确实不是。但证明这一点的惟一途径是他们必须改变自己的做法,真正做到行动与口口声声宣传的形象相一致。如果他们在此事上拒绝合作的话,马库斯,他们就死定了。他们会动用美国国会的院外集团来影响美国的政策,但是他们将会发现,那些人不再支持他们了。如果事态真走到那一步的话,就会让我们的政府比现在更加为难,我们将要面临一个抉择,有必要公开和他们断绝关系,可我们又不能这样做。必须另找一条出路。”奥尔登由窗口转身回来。“瑞安,实施你们想法的时机成熟了。我来做总统和国务院的工作。我们帮以色列摆脱这件事的惟一方法是策划某种能起作用的和平计划。给你在乔治敦的朋友打个电话,告诉他是行动的时候了。就把它叫做朝圣计划吧。明天早晨以前我要见到草案,陈述我们要进行的计划以及打算怎样行动。”

  “要得太快了吧,先生,”瑞安说。

  “那么别让我再耽搁你,杰克。如果我们不迅速行动的话,只有上帝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认识国务院的斯科特·阿德勒吗?”

  “我们聊过几次。”

  “他是布伦特·塔尔博特手下最棒的人。建议你和你的朋友们核实之后跟他会面,他可以在国务院里掩护你。我们无法相信那些官僚部门能迅速解决什么事。你还得打点行装,老兄,你要忙起来了。我想要的是事实真相、各方的态度立场,以及一流的评估报告,行动必须机密。”最后一句是说给卡伯特听的。“要想这个计划起到作用,就一丁点也不能泄露。”

  “知道啦,”瑞安说。卡伯特只是点点头。

  杰克从未走进过乔治敦大学教师的寓所。他觉得这里真是好生古怪,直到上早餐时,他才甩开了这个念头。他们的餐桌俯瞰著一片停车场。

  “你说的没错,杰克,”赖利评论道。“没有什么特别的。”

  “罗马方面怎样答复的?”

  “他们喜欢这个想法,”这位乔治敦大学校长简约地应道。

  “有多喜欢?”瑞安问。

  “你当真想知道?”

  “两个小时以前奥尔登告诉我,这件事可是当务之急。”

  赖利点点头承认确有其事。“打算挽救以色列是吗,杰克?”

  瑞安不清楚这句话里究竟有多少幽默的成分,而目前的情况也使他无心开玩笑。“神父,我只是奉命行事——你知道,命令?”

  “这句术语我很熟悉,你提出这个构想的时机选得恰到好处。”

  “也许吧,不过我们还是把诺贝尔奖金留到以后再拿,好吗?”

  “先吃你的早点吧。午餐以前你还有时间去找那边的人,你现在看上去糟透了。”

  “我也觉得,”瑞安承认。

  “四十岁上下就应当戒酒了,”赖利发表著评论。“过了四十岁喝酒就伤身了。”

  “你也没戒酒,”杰克提醒道。

  “我是牧师,必须喝酒。你们究竟想要教会做些什么?”

  “如果可以和主要各方达成初步共识的话,我们希望尽快进行协商,不过我们这一头的工作必须悄无声息地进行。总统需要对他能采取的各种选择先做一番评估,这就是我正在做的工作。”

  “以色列会参加协商吗?”

  “如果他们不参加,他们就死定了——请原谅我说粗话,不过情况确实就是这样。”

  “你当然没说错,不过他们有没有认清自身的处境呢?”

  “神父,我要做的是搜集和评价信息。人们总是要我当算命先生,可我不知道该怎么算。我只知道电视上的镜头无疑将会在国际社会中引起自广岛投下原子弹以来最猛烈的抗议。我们必须在事态蔓延到整个地区之前有所作为。”

  “吃饭。我必须思考几分钟,咀嚼东西的时候我的思考最缜密。”

  这个建议不错,几分钟之后瑞安就明白了。食品吸收了胃里的咖啡酸,而食物提供的热量则有助于他挺过这一整天。不到一小时,他就行动起来,先去了一次国务院。快到中午时,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他需要回家去打点行装,并利用这段时间小睡三个小时。返回时他还到白宫奥尔登的办公室开了个会,会议一直拖到深夜时分。奥尔登在会上主持大局,讨论的问题非常广泛。拂晓之前,杰克直奔安德鲁斯空军基地而去。他可以从机场的贵宾休息室给太太打电话。杰克本来想在周末带儿子看场球赛,可是对他来说哪里有周末呢。从中央情报局、政府、白宫赶来的一名信使为他带来了两百页的资料,在飞越大西洋的路上他必须看完这些东西。

第四部分:迦南乐土

  美国拉姆斯坦空军基地坐落在德国的一个山谷里,这使瑞安的心中略有些不安。在他心目中机场应当坐落在平坦的陆地上,视线所及的范畴之内都应当是平坦的。他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与他所习以为常的航空旅行的感觉不太一样。基地里驻扎著整整一支F16战斗轰炸机空军大队,每架飞机都停靠在自己独立的防弹掩体里,而掩体周围都环绕着树木——德国人疯狂地热爱绿色的东西,这给美国最雄心勃勃的环境保护主义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这就是爱树人的愿望居然和军方需要达成一致的不可思议的情况之一。从空中侦察飞机掩体非常困难,其中有些掩体——法国造掩体——居然在顶部种植了树木,这种伪装无论从美学角度还是军事角度都令人满意。基地里还停著几架大型的要员座机,其中包括一架改装的707,机体上喷涂著“美利坚合众国”的字样。造型酷似总统专机,只是型号小一点,在当地人称“猪仔小姐”,它被划归在欧洲的美国空军部队司令专用。瑞安忍俊不禁。这里有七十多架担负著捣毁苏联部队任务的战斗机,现在苏联部队已经退出了德国,而这些飞机还驻扎在风景宜人的基地里,这个基地居然还是一架名叫“猪仔小姐”的飞机的家。这个世界当真疯了。   从另一个角度上说,这一次他住在一座名叫坎农旅馆的迷人大厦里,乘坐空军专机让他能得到盛情款待,享受名副其实的贵宾服务。基地司令是位年富力强的空军上校,亲自前来迎接他乘坐的VC20B湾流公务机,把他带到了贵宾房内,房里有一只滑轨抽屉,里面放著各类酒饮料,痛饮后睡上九个小时正好可以帮他解除飞行时差反应。当地的电视只能看一个频道,这很有利于休息。第二天清晨六点左右醒来之前,他几乎已经可以和当地时间同步了。他肌肉僵硬、饥肠辘辘,几乎已经完全从这次旅行的疲惫中缓过来了。他也希望是这样。

  杰克今天不想慢跑,他自言道。事实上,他明白哪怕有一支枪顶在自己脑门上逼着他跑,他也跑不了半英里路,于是他步伐轻快地走起来。很快他发现清晨起来练慢跑的家伙超越了他,其中许多人肯定是战斗机飞行员,他们都那么年轻精干。树木几乎一直种到了柏油马路边上,晨雾盘旋于林木之间。这儿比家里凉得多,每过几分钟就有喷气发动机发出刺耳的尖叫惊扰宁静的气氛。这种发动机的怒吼声——“自由之声”——是军事力量的象征,四十年来这种力量保证了欧洲的和平——当然,而今德国人却对此怨声载道。人们态度的转变和时代变迁一样迅速。美国的力量已经达到了目的,于是不再受人欢迎,至少对德国人而言是这样。东西德分界线已不复存在,防护栏与瞭望塔也已拆除,地雷都已被清除。一条已存在两代人之久的被犁得松松的泥土地,过去专门用于发现叛逃者的足迹,现在都已种上了鲜花绿草。东德某些地方曾经是卫星侦察的对象,或者是西方情报机构耗费金钱、倾洒热血要拚命侦察的对象,而今携带着照相机的旅游者已经走遍了这些地方,其中也包括情报军官,他们目睹春潮般迅猛的沧桑变化,不仅感到迷惑,更是感到震惊。我知道这个地方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有人这样想。也有人会说,当初我们的估计怎会如此离谱啊!


  瑞安摇了摇头,真有无限的感慨。两德问题曾经是他出生以前东西方冲突的核心问题,就此问题书写的白皮书、国家特别情报评估报告和新闻故事可足以将整座五角大楼塞满。一切努力,一切细节研究,琐屑的争议——全都不复存在,不久以后就会被人们遗忘了。即便是博学的历史学家也不再有精神看一眼所有那些曾经被认为是重要——紧要、至关重要、值得付出生命代价——的资料,现在这些资料只能算是给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批注的一个巨大脚注。这座基地也是类似事物之中的一个。设计基地的初衷是驻扎飞机,而飞机的任务是保卫欧洲的领空,粉碎苏联袭击。而现在它已经变成代价昂贵、不合时宜的东西,不久以后德国普通人家就要住到这些住宅里来了。瑞安真想知道,就像那边那座飞机防弹掩体他们会怎样处理……也许当作酒窖吧。这儿的酒当真不错。

  “站住!”瑞安贸然站住脚,转头寻向发出声音的方向。那是一位空军保安警官——是位女性。瑞安看出来,实际上她还是个姑娘,不过她手中的M16步枪可不是闹著玩的。

  “我做错什么了吗?”

  “请出示证件。”年轻女子长相迷人,但颇有专业精神,树林里还有人作后援。瑞安出示了中央情报局的证件。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证件,长官。”

  “昨夜我乘坐VC20来的。我住在旅馆一○九房间,您可以向帕克上校办公室查问。”

  “现在是安全警戒状态,长官,”她接着说,伸手去拿无线电接收装置。

  “尽管公事公办,小姐——对不起,你是威尔逊士官吧。我的座机十点钟才会离开。”杰克斜倚著一棵树伸展了一下身体。这个清晨实在太美好,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情绪激动,哪怕是在目前有两名全副武装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的情况下。

  “知道了。”贝基·威尔逊士官关上无线电。“上校正等著您,长官。”

  “回去时,我该在汉堡王那里左转是吗?”

  “是的,长官。”她微笑着把证件还给他。

  “谢谢您,士官,抱歉打扰您了。”

  “开车送您回去好吗,长官?上校在等您。”

  “我情愿步行。让他等一等吧,他起得好早。”瑞安走开了,姑娘却在那里掂量这最后一句话。能让基地司令在坎农旅馆前门台阶上坐等的究竟是多重要的人物。瑞安步伐轻快地走了十分钟,虽说对环境并不熟悉,又有六个小时的时差,他的方向感并没有出错。

  “早上好,先生!”瑞安跳过墙头进入停车场的时候说。

  “我安排了小型早餐会,请您和驻欧洲美国空军司令部的工作人员共餐。我们希望听听您对欧洲情况的见解。”

  杰克笑起来。“好啊!我也有兴趣听听你们的见解。”瑞安走回房间穿戴整齐。他们怎么会认为什么事儿我都比他们知道的多?在座机离开之前,他了解到四件闻所未闻的事情。从以前所谓的东德撤退的苏联部队发现自己无处可退显然很不高兴。前东德军队成员被迫退伍,心里的不满情绪比华盛顿了解的情况更甚。在已经解散的斯塔斯(国家安全机关)前成员之中很可能有他们的盟友。最后一件事是虽然有十几名“红军派”Red Army Faction,极左恐怖组织。成员在东德被捕,但至少有相同数量的成员得知了这个消息,不等自己也被德国联邦警察收拾掉就不见了踪迹。他们告诉瑞安,这就是为什么拉姆斯坦处于安全警戒状态的缘故。   早上十点钟刚过VC20B型飞机由机场升空,向南飞去。他心想,那些可怜的恐怖主义分子居然把生命、体力与智慧全都奉献给了一个消亡速度比飞机下方的德国乡村消失得还要快的东西。他们好像失去了母亲的孩子,又没有朋友。他们原先藏身在捷克斯洛伐克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却全然不知这两个共产党国家即将崩溃。那么现在他们能藏到哪里去?俄国?没有机会。波兰呢?笑话。世界格局因他们而变化,现在又将再次改变,瑞安面带苦闷的微笑想道。他们会有更多的朋友即将目睹世界的变化。或许吧,他更正自己的说法。或许……

  “你好,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这人走进瑞安办公室时,瑞安和他打招呼。

  “伊万·埃莫托维奇,”俄国人答道,并伸出手来。瑞安记得上一次他们如此贴近的时候是在莫斯科的舍列麦泰沃机场的飞机跑道上。当时戈洛夫科手持一支枪。对两个人而言,这一天都不是个幸运日,但像往常一样,解决问题的方式真是有趣得很。戈洛夫科由于差一点阻拦了苏联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叛逃,如今当上了国家安全委员会的第一副主席。假如他真的成功了,反倒不可能提升到如此地位,但是他表现得非常出色,即便不成功,还是获得了总统的青睐,于是事业上飞跃了一大步。当瑞安领着戈洛夫科走进自己的办公室时,他的保卫人员留在南希办公室里和约翰·克拉克闲聊。

  “条件不怎么样。”戈洛夫科不以为然地环顾著刷了油漆的石膏灰泥板清水墙面。瑞安确实挂了一幅从政府仓库里借出来的精美油画,当然还有一幅并非非挂不可的福勒总统的照片,悬挂在杰克挂大衣的衣帽架上方。

  “我确实能欣赏到比较美好的景致,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告诉我,铁人费利克斯Iron Feliks, Feliks亦作Felix,即捷尔任斯基(Felix Edmundovich Dzerzhinsky,1877—1926),苏联秘密警察机构克格勃的前身“契卡”的创始人。的雕像还矗立在广场中央吗?”

  “目前还在,”戈洛夫科微笑道。“我推测您的局长出城了。”

  “是的,总统认为需要征询他的建议。”

  “是什么方面的建议呢?”戈洛夫科狡猾地微笑着。

  “该死的,我哪里知道,”瑞安笑着答道。各方面的情况,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很难,不是吗?对我们双方都不容易。”这位新任克格勃第一副主席并非职业间谍——事实上,这也不算奇怪。通常情况下,这种狰狞可怖的部门头头往往是位党员,可党已经渐渐成为了历史,纳莫诺夫挑选了一位计算机专家,要求他给苏联的最高特工机构带来一些新思想,那会使工作更有效率。瑞安知道戈洛夫科在莫斯科的办公桌背后也放著一台IBM个人电脑。

  “谢尔盖,我常常这样说,如果全世界都讲道理的话,我就失业了。你看看当前发生的变化有多大。要咖啡吗?”

  “很高兴来一点,杰克。”瞬息之后他对咖啡的浓香表示赞美。

  “南希每天清晨为我调制这样的咖啡。那么,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经常听人家问我这个问题,但没想到现在竟在中情局总部听到。”瑞安的贵客发出哄然大笑。“上帝,杰克,您有没有猜想过,这究竟是不是吸毒引发的幻想呢?”

  “不可能。有一天我早上起来迷迷糊糊的,刮胡子伤到了自己。”

  戈洛夫科用俄语嘀咕了一句什么,杰克没有听到,不过等他们回放录音带的时候翻译会听到的。

  “我负责向我们的国会议员汇报我们的行动。贵方局长非常慷慨,对我方请教之举表示嘉许。”

  瑞安抵抗不住做这样的开场白:“没问题,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你可以通过我获得你们需要的情况。我很愿意告诉你该怎样向国会介绍情况。”

  戈洛夫科绅士气十足地接过话题:“非常感谢,不过我们的主席恐怕不能理解这种做法。”把笑话放在一边,该到谈正经事的时间了。

  “我们希望同等交换。”讨价还价开始了。

  “您要我们做什么?”

  “你方一直支持的那些恐怖主义分子的情况。”

  “这不行,”戈洛夫科断然拒绝。

  “你当然可以。”

  戈洛夫科的爱国情绪起来了:“情报机构背叛信誉就无法继续工作了。”

  “真的?下次见到卡斯特罗时你把这话说给他听吧,”瑞安建议道。

  “您越发精明了,杰克。”

  “谢谢夸奖,谢尔盖。我国政府对贵国总统近来就恐怖主义问题发表的声明非常满意。见鬼,我本人很喜欢这个家伙,你是会理解的。我们正在改变世界,老兄。我们必须进一步理清这团乱麻,你从不赞成政府支持那些恐怖主义分子吧。”

  “您有什么理由这样想?”第一副主席问。

  “谢尔盖,你是职业情报官员。你本人绝不可能赞成一群无组织无纪律的罪犯的行径。我的感受和你一样,当然这是指我个人见解。”瑞安表情严峻地向后仰靠过去。他始终记得肖恩·米勒以及“北爱尔兰解放军”的其他成员,他们曾经郑重其事地两次试图谋杀瑞安全家。多年来他们利用每一个法律契机,向最高法院呈送了三次上诉文件,向马里兰州州长以及美国总统示威并请求宽大处理,但仅仅三周以前米勒及其同党还是一个接一个地走进了巴尔的摩的毒气室,半小时之后抬出来时已经死透了。愿上帝怜悯他们的灵魂,瑞安自忖道,如果上帝的忍耐力足够强的话。瑞安生命中的一个章节终于也画上了句号。


  “最近发生的事件……?”   “你是指印第安人吗?那不过更加证明了我的说法。那些‘革命者’靠卖毒品筹钱。他们就要对付你们了,你们还曾经资助过这些人。过不了几年他们给你们造成的问题要比给我们带来的麻烦更多。”这话无可置疑千真万确,两个人心中都清楚。恐怖主义分子与毒品的媾和正是苏联人开始头痛的事情。俄国的犯罪区域里自由企业发展最为迅猛。这对瑞安、对戈洛夫科而言同样麻烦。“你怎么说?”

  戈洛夫科把头歪向一边。“关于你们的要求,我将与主席磋商,他会赞成的。”

  “还记得两年前我在莫斯科说过的话吧?当你手里实打实有人能解决问题的时候,谁还用得着外交人员磋商解决问题呢?”

  “我希望能从吉卜林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小说家、诗人,其作品多表现英帝国的扩张精神,曾获一九○七年诺贝尔文学奖。或者类似的有诗意的文字里找出一句格言来,”俄国人干巴巴地说。“那么您又是如何应付贵国议会的呢?”

  杰克吃吃地笑起来。“简短地说,对他们要讲实话。”

  “我飞行一万一千公里就来听您说这么一句话?”

  “你在自己的议会里选几个信得过、嘴巴严、而其他议会成员也彻底相信的人——这部分工作比较艰难,你要简短地告诉他们那些他们必须了解的所有情况。你必须先建立场地规则——”

  “场地规则?”

  “是棒球术语,谢尔盖,意思是特定的比赛场地上应用的特殊规则。”

  戈洛夫科眼睛一亮。“啊,对啊,真是个有用的术语。”

  “人人都要遵守规则,你永远不能打破规则。”瑞安停顿了一下,他讲话的方式又有点像一位大学讲师了,这样和同行专业人士讲话实在有失公平。

  听到这里戈洛夫科蹙起眉头,永远不能打破规则,那实在难以做到。情报工作通常做不到这么干净这么是非分明,再说耍阴谋恰恰是俄国民族灵魂的一部分。

  “我们用过这个法子很管用,”瑞安补充道。

  到底管不管用?瑞安自忖道。谢尔盖肯定知道是不是管用……嗨,有些事我不清楚可他知道。自从彼得·亨德森事件以来国会山有没有出现过重大泄漏只有他能说得出来……可是与此同时,他也知道尽管他们近乎癫狂地要求做好保密工作,在他们的许多秘密行动中还是有许多我们的人。即便苏联人也公开承认:多年来,由于从克格勃叛逃的人泄露机密,数十次精心策划的针对美国和西方国家的行动计划均破产了。苏联和美国的情况一样,保密既是获得成功的工具,也是遮掩失败的手段。

  “总而言之是信任,”又过了一会儿,瑞安说。“贵国议会中的人都是爱国者。如果他们不爱国,又何必去当公众人物而丧失自己的隐私呢?在我们这儿也是一样。”

  “那是为了权力,”戈洛夫科立即答道。

  “不对,聪明人不这样想,你要打交道的那些人不是这样。噢,白痴肯定会有的,我们这儿也有,他们还不是濒危物种。但是肯定也有人具有足够的智慧,明白靠政府供职获得的权力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与权力相随而来要你尽的义务往往更加重要。不,谢尔盖,绝大多数情况下你要和像自己一样聪慧诚挚的人打交道。”

  戈洛夫科听到如此赞美不禁脑筋一热,这可是一位专业人士对另一位专业人士的评价。就在几分钟之前他还曾经猜想,恐怕瑞安越来越精于此道了。他开始认为,瑞安和自己已经不再是敌对双方了。或许还是竞争对手,但决不是敌人。如今在两人之间,不仅仅只是职业敬意了。

  瑞安神色和蔼地瞧着这位贵客,心底暗笑他居然给了对方这样的惊喜。他希望戈洛夫科挑选的对象中能有奥列格·基里洛维奇·卡迪雪夫,中情局给他的编号是大三角帆。据媒体报道,他是苏联那个妄自尊大的立法机构中为建立一个新国家而奋斗的、最有才气的议员之一,他才气纵横、品行正直的声名掩盖了一个事实:他的名字登记在中央情报局的薪水册上已经好几年了,他是玛丽·帕特·福利招募的特工之中最优秀的一个。游戏还在继续进行,瑞安想。游戏规则有所不同了,世界也有所变化,但是游戏还在继续。杰克想,游戏或许要一直进行下去,他心中隐隐有些抱歉。不过,见鬼,美国甚至在以色列都派驻了间谍——这就叫“密切关注各方情况”;而不称之为“执行谍报任务”。国会里的一些议员如果知道这个情况,不到一分钟就能把消息泄露出去。噢,谢尔盖,你确实有好多新情况值得了解呢!

  接下来该吃午饭了。瑞安把客人引到行政长官餐厅,戈洛夫科发觉这里的伙食标准比克格勃的稍微好点儿——这话令人难以置信。他还发觉中央情报局的高层长官很渴望见到他。高级首脑们和他们最主要的副手都站成一排和他握手拍照。待到戈洛夫科乘长官专用电梯回到自己的车里时,手里拿了一大堆照片。而后是科技部的人以及保安们将戈洛夫科及其保镖走过的每一条走廊、每一间房间的每一寸土地彻底搜查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再查了一遍,然后又查了一遍,等到查第四遍时,他们终于认定他并未利用这次契机在中情局内耍什么花样。科技部的一个人甚至为现在的情况已经大不如从前而感到惋惜呢。


  瑞安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世界的变化真是快得见鬼。他靠在椅背上,收紧安全带。VC20型飞机正向阿尔卑斯山飞去,那里或许有点气流波动吧。   “想看报纸吗,长官?”服务员问。这次过来的是位女服务员,而且相貌很漂亮。她看上去怀有身孕,是一名怀了身孕的中士。让这样一位女士为自己服务,瑞安浑身不自在。

  “有什么报纸?”

  “《国际先驱论坛报》。”

  “太棒了!”瑞安拿过报纸一看——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消息登出来了,就在头版。哪个笨蛋居然把其中一张照片泄露出去了。戈洛夫科、瑞安、科技处、行动处、行政处、档案处,还有情报处的头头全部坐在午餐桌前对着镜头微笑。当然这些美国人没有谁的身份是保密的,但即便是这样……

  “照片照得不算太好,长官,”中士说著露齿一笑。瑞安没办法发脾气。

  “你什么时候生产,中士?”

  “还有五个月,长官。”

  “噢,那时候你会把孩子带到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远胜过你我之辈为之效忠的这个世界。你干吗不坐下来放松放松?我还没有放肆到非要一位有身孕的女士站在旁边伺候的地步。”

  《国际先驱论坛报》是《纽约时报》和《华盛顿邮报》合资兴办的报纸。美国人畅游欧洲时还想掌握球赛得分、欣赏重要的漫画连载必选这份报纸,其发行量已经拓展到东方政治阵营曾一度统治的天下,为潮水般拥入昔日共产党国家的美国商贾和游客服务。当地人也看这份报纸,一方面磨练英语水平,一方面了解美国时事。这些人学习该如何模仿那些一直要他们痛恨的东西,热情真是空前高涨。除此之外,它还是了解信息的上佳来源,和在那些国家所能获得的资讯来源一样好。很快,人人都购买这份报纸了,于是美国资方准备再次拓展业务以便进一步扩大读者群。

  忠实读者之中有一位名叫冈特·博克,家住保加利亚的索非亚,几个月前接到斯塔斯安全机构的一位老朋友的暗中警告,匆匆忙忙离开了德国——是东德。博克带着妻子佩特拉,他曾经是巴德尔美因霍夫组织BaaderMeinhof Gang,前西德最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为首的一男一女分别叫巴德尔和美因霍夫。的首领,在这个组织被西德警察摧毁后,又加入了“红军派”。两次险些被联邦警察俘虏吓得他逃过了捷克国境,而后继续逃到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他在东德定居下来,享受起宁静的半隐退生活。他换了新的身份证,找了一份正式工作——他从没去上过班,但是他的工作记录却写着情况良好——他坚信自己是安全了。他和佩特拉都没有料到民众起义居然推翻了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政府,但他们认为既然自己已经隐姓埋名,应当可以免遭政治剧变的殃及。但他们也没有料到民众暴乱居然席卷到斯塔斯总部,暴乱中差不多销毁了成百万、上千万份文件,然而还有许多文件并未损毁。许多暴徒以前就是西德情报部门的特工,他们冲在入侵队伍的最前列,深知该到哪些房间去撒野。几天后,“红军派”的人开始失去踪迹,最初很难发觉。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电话系统太过老化,接通电话向来不容易,而且出于显而易见的安全原因,“红军派”的同志并不居住在同一地区,但是当又一对夫妇在饭局时候没有出现在预定地点时,冈特和佩特拉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可是已经太迟了,就在丈夫火速安排离开这个国度的时候,五名全副武装的德国调查局第九突击队的队员已经一脚踹倒了他们在东柏林博克公寓那不堪一击的大门。他们眼见佩特拉正在照顾一对双生女儿之中的一个,看着眼前如此感人的一幕,无论他们心中多么不忍,但一想到佩特拉·博克曾经暗杀过三位西德公民的罪行,而且其中一位死得格外惨烈,这份同情心也都为之冲淡了。佩特拉目前在一处防备措施最为严格的监狱里服刑,她被判终生监禁,在这个国家里“终生”意味着离开监狱的时候肯定人已经躺在棺材里了,否则一辈子也甭想出来。那对双生姊妹被一位慕尼黑警察队长及其不曾生育的妻子收养了。

  冈特想,这次遭遇是那么刺痛他的心,真是太离奇了。他毕竟是一名革命者。他是为了事业而密谋杀人。他居然为了妻子入狱的事情任由自己火冒三丈……还失去了孩子,这真是荒谬可笑。可是孩子们长著佩特拉那样的鼻子、眼睛,还会为他而微笑。不会有人告诉孩子们该痛恨他,冈特很清楚。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告诉她们他和佩特拉是什么人。他要献身给比肉体存在更伟大辉煌的事业。他和自己的同志们已经清醒而理智地决心为普通百姓建立一个更加美好、更加公平的世界,而且——而且他和佩特拉已经打定主意——同样是清醒而理智地下定决心——要把自己的孩子也引领到这个世界上,她们要向父母学习,成为博克家的继承人,要学会享受父母的英雄壮举的果实。令冈特火冒三丈的是这一切已经没有机会成为现实了。

  更糟糕的是他居然产生了困惑情绪,发生的一切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令人难以置信!那些人,那些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普通百姓居然揭竿而起,放弃了他们那近于完美的社会主义政府,而宁愿和帝国主义强权打造出来的人剥削人的怪物融为一体。他们已经被名牌电器及奔驰汽车迷住了,而且——怎么了?冈特·博克真是不明白。虽说他天资聪颖,这些事牵扯在一起没法让人理解。祖国的人民在分析了“科学社会主义”之后认定它不可能成功,而且永远不可能成功——对他而言,如此巨大的思想跳跃实在难以想像。他的一生已经全身心地奉献给马克思主义,根本无法否定它了。如果没有马克思主义,他不过是一个罪犯,一名普通的杀人犯。而使他的所作所为没有沦落为暴徒行止的就是英勇的革命精神。然而他的革命精神已经被自己选中的受益者们彻底抛弃了。真是不可思议,简直不可能!


  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居然接踵而来,真是不公平。二十分钟以前他刚刚在距离目前居所七个街区的地方买了一份报纸,翻开一看,正如报纸编辑所愿的那样,头版的一幅照片一下子吸引了他的视线。   标题是:中央情报局宴请克格勃。

  “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呢?”冈特咕哝著说。

  “在一个超乎寻常的时间出现了又一个超乎寻常的转折点,中央情报局在一次讨论世界两大情报帝国‘共同关心的问题’的会议上款待克格勃第一副主席……”报纸这样写。“信息来源确认,东西方最新的合作领域将包括在国际恐怖主义分子和国际毒品交易日渐紧密的问题上实现情报共享。中央情报局和克格勃将共同努力以便……”

  博克撂下报纸,凝视著窗外。他明白作为一只被追猎的野兽是什么滋味,所有革命者都明白。这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和佩特拉以及所有朋友一起选择的道路。任务很清晰。他们必须检验自己抵御仇敌的狡黠与技能。那是光明部队与黑暗部队之争。当然,不得不奔跑藏匿的是光明部队,但这不过是细枝末节。等到普通民众认识到真理站在革命者一边时,局面迟早会彻底扭转。要不是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情况原本会不同。普通百姓选择了完全相反的一条路。光明部队可以藏身的恐怖主义世界的隐秘之所在正在迅速减少。

  他来保加利亚有两个原因。在东方阵营国家之中,保加利亚经济最为落后,而正因为经济落后才最有条不紊地告别共产主义规范,成功转化。事实上,管理国家的仍旧是共产党人,只是换了人选,而且这个国家在政治上仍然很安全,至少处于中立地位。克格勃曾一度专门在保加利亚地下情报组织里选定杀手,到最后克格勃的双手反而一尘不染到了无法执行杀手行动的地步。保加利亚地下情报组织里仍然有可以信赖的朋友。可信的朋友,冈特想。不过保加利亚人还控制在俄国主人手下为奴——目前是合作伙伴——如果克格勃果真和中央情报局合作……安全区域的数目就又要减少一个了。

  想到亲自面临的危险与日俱增,冈特·博克本该感到一丝寒意。然而他的面颊反而因为怒火中烧而红起来,脉搏也跳得快起来。作为一名革命者,他经常吹嘘,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和他敌对——但是每逢这样说的时候,内心中都认识到情况不是这样,而且永远不会这样。如今他吹的牛居然即将成为现实了。世上还有地方可以逃,还有些人可以信任、可以联系。可是有多少呢?离所有值得信赖的合作者都屈服于世界的变革还有多久呢?苏联背叛了自己,也出卖了世界社会主义。德国人,波兰人,捷克人,匈牙利人,罗马尼亚人都背叛了自己的事业。下一个轮到谁呢?

  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那根本是个陷阱,类似一个不可思议的反革命武装策划的阴谋,一句谎言。他们正在抛弃原本可以——原本应当是——原本就是——完美无缺的社会秩序,这种社会秩序因为缺乏公正平等而拥有高度组织性的自由、井井有条的高效……

  那一切难道都是谎言吗?有没有可能只是可怕的失误?当初他和佩特拉杀死那些畏缩不前的剥削者难道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不过没有关系,是不是?对冈特·博克而言没有关系,至少目前没有。不久他就又要面对追捕。又有一小块安全地域即将成为敌人的狩猎区了。如果保加利亚和俄国分享自己的文件,如果俄国人在适当的部门安插了几个手下,他们就会互通信息,那么他当前的住址和新身份一定已经登程上报华盛顿了,而一周之内他也许就能在佩特拉牢房附近享用一间牢房了。

  佩特拉有一头浅褐色的头发,一双微笑的蓝色眼睛。这姑娘勇敢过人,像任何一个男人所渴望的一样勇敢。对刺杀的对象而言,她似乎颇为冷酷,但她对同志们一向和煦温存。她是艾瑞卡和乌舒尔的好妈妈,担当母亲之职她真是无可比拟,就像她努力完成其他所有任务一样尽职尽责。可她被自己信以为真的朋友出卖了,像一头野兽一样囚禁在牢笼之中,孩子也被人生生夺走。他挚爱的佩特拉,他的同志、情人、妻子、信徒。她的生活被掳掠一空。而今他却被人驱赶着离她越来越远。必须找个办法扭转乾坤。

  可是首先他必须离开此地。

  博克把报纸放下,收拾好厨房。等一切都干净整洁后,他收拾好一个小包裹离开了公寓。电梯又停运了,他只好徒步沿楼梯走下四层楼,来到街上。才到街上他就赶上了一辆有轨电车。不到九十分钟,他已经来到了机场。他持有的是外交护照。事实上,他拥有六份护照,全都小心地封存在俄国造手提箱的隔层里,他一直行事小心,其中三份护照是复制了在保加利亚确有其人的外交官的护照,保留这些记录的外交部办公室对此全然不知。这就确保他能利用国际恐怖主义分子最重要的手段——空中旅行——自由进出各个国家。还不到午餐时间,他乘坐的飞机就已经离开停机坪向着南方飞去。


  瑞安的飞机在当地时间十二点之前抵达了罗马城外一处空军机场。事出偶然,他们的飞机恰好在另一架第八十九空运联队的VC-20B机身后进了机场,那架飞机几分钟之前刚刚由莫斯科抵达此地。停机坪上的豪华轿车正等待着这两架飞机。   瑞安面带轻描淡写的笑意步下舷梯时,助理国务卿斯科特·阿德勒向他致意。

  “事情怎么样啦?”瑞安顶着机场的嘈杂声音大声问。

  “已经办妥了。”

  “太好了!”瑞安一边握住阿德勒的手,一边说:“今年预计还能出多少奇迹呀?”

  “你想要多少?”阿德勒是一位职业外交家,他在国务院负责俄国方面工作,靠自己的努力一路提升到现在的位置。他能流利地使用对方的语言,精通对方以往和当前的政策,政府里几乎没有谁(算上俄国人自己)像他一样熟悉苏联的情况。“你知道这件事的难点吗?”

  “要习惯于听da俄语,是。,而不是 nyet俄语,不是。,是吗?”

  “尽管开谈判的玩笑吧。双方都理智应对的时候,外交谈判真他妈的无聊透顶。”汽车终于开动了,这时阿德勒大笑起来。

  “噢,对我们俩而言这肯定是一次全新的经验,”杰克清醒地评价道。他转回头看着“自己的”飞机正准备离开。所余的行程,他得和阿德勒一起走了。

  他们的座车在重重护卫下往罗马市中心进发。几年前几乎绝迹江湖的“红色旅”Red Brigade,意大利极左恐怖组织。又活跃起来了,即便他们没有回来,意大利人也会很当心地保护好外国高官。在右手前排坐着一个表情严肃的家伙,手持一支小型贝莱塔喷射枪。前有两辆引导车,后有两辆尾随车,周围环绕的车辆也足够举办一场摩托车越野赛了。车队沿着罗马城古老的街道急速前进,瑞安不禁期待着还是回到飞机里的好。似乎每一位意大利司机的心中都怀有参加一级方程式巡回赛的雄心壮志。要是有克拉克在,在一条随心所欲的小路上开着一辆不起眼的车,杰克恐怕会觉得安全得多,然而以他目前的情况,为他安排的安保措施不仅仅是实用,也有礼仪作用。当然,还有另一宗考虑……

  “没有一点低姿态的意思啊,”杰克对阿德勒咕哝著。

  “用不着不安。我每次来这里都是这样。你是第一次来这儿吗?”

  “是啊。第一次来罗马。真不明白我怎么会总是错过来罗马——我一直想来看看这儿的历史以及一切。”

  “历史可有不少呢,”阿德勒表示同意。“你认为我们还能为它多创造一点历史吗?”

  瑞安转头看着这位同事。对他来说,创造历史是个全新的想法。且不要说是一段危险的历史。“那不是我的工作,斯科特。”

  “如果你的计划确实有效,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坦白地说,我从未费心想过这样的事。”

  “你应当想想。干了好事却能逃脱惩罚的事从来没有。”

  “你是说塔尔博特国务卿……?”

  “不,不是他。肯定不是我的上司。”

  瑞安向前看去,发现一辆卡车匆匆避开汽车队伍的行进之路,擦著最右方骑摩托车的意大利警官而过。

  “我不想居功自傲,我只是提了个想法,如此而已。现在我也只是个先遣人员。”

  阿德勒轻轻摇摇头,保持镇静。我的天哪!像你这样能在政府部门里混多久?

  瑞士卫队的跳伞服条纹是米开朗琪罗最先运用的,它和英国近卫军的红色长外套一样,是昔日岁月里传下来的不合时宜的东西,当年,对于士兵来说身着色彩鲜亮的制服是很有意义的。而且就像近卫军制服一样,跳伞服的功用更多在于游客们认为它靓丽悦目,而不再具有实际功能了。士兵和武器看上去很古怪。梵蒂冈的卫士们手持战戟——那是一种外形可怖的长柄战斧,原本是为步兵设计好把全副武装的骑士们掀下坐骑而制造的武器,而把敌将骑坐的马匹砍成跛足的几率也是一半对一半;马匹不擅长反击,而战争向来是非常实际的。穿盔戴甲的武士一旦落马,只要使出比肢解龙虾稍大一点的力量——以及相当的同情心——就能急速杀死他。瑞安心底暗想,人们总是认为中世纪的武器多少有点浪漫色彩,可是设计这些武器的最初目的却丝毫不浪漫。现代的步枪或许能在别人的躯体上戳个洞,但这些武器则是用来肢解肉体的。当然两者都会置人于死地,不过埋葬因步枪而毙命的尸体,这活就干净多了。

  瑞士卫队也配有步枪,是SIG公司制造的瑞士步枪。并非每人都身穿文艺复兴时期的服装,自从约翰·保罗二世努力过之后,许多卫士都接受了额外训练,当然因为类似的训练和梵蒂冈的形象不相符,训练都是在悄无声息、不为人知的情况下进行的。瑞安很想了解梵蒂冈运用致命武器的政策究竟是什么,卫队长的上级当然不了解威胁的严重性,不懂得采取果断的自卫行动的必要性,他对这样的上级强加下来的规定是否大为光火。不过他们会尽心竭力在局限范围内做出上佳表现,就像这一行中其他人一样只是在自己人中间发发牢骚,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发表一下意见。

  一位主教接见了他们,那是一位名叫萨满·奥图尔的爱尔兰人,他那浓密的红发和服装的色彩杂在一起,冲突得可怕。瑞安率先下了车,第一个念头就是:该不该亲吻奥图尔的戒指呢?他可不知道。施过坚信礼之后他再没见过一位真正的主教——当时他还在巴尔的摩上六年级,距今已经很久了。奥图尔像狗熊一样粗鲁地一把抓住瑞安的手,问题巧妙地解决了。

  “世界上爱尔兰人真是多啊!”他咧著大嘴笑着说。


  “总得有人维持世界秩序,主教阁下。”   “是啊,是啊!”奥图尔接下来和阿德勒打招呼。斯科特是犹太人,他不打算亲吻任何人的戒指。“请跟我来好吗,先生?”

  奥图尔主教引著大家步入一座大厦,其历史恐怕写了足足三卷,再加上一本大厦艺术品和建筑设计的图片书。杰克几乎没有注意到三楼安装着两架金属探测器,他们曾经过那里,探测器巧妙地隐藏在门框里,技艺之精简直就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手笔。这便和白宫一般无二。瑞士卫兵并非人人身穿制服,有些身着柔软服装的人正在巡视大厅,他们年纪太轻、身体状况太好,根本不可能是官员,即便如此,整体印象像是在拜访一家古老的艺术博物馆,也像是在参观一家修道院。修道士们都身穿法衣,修女们——在这里修女同样为数众多——穿着的服饰并非美国修女们已经广泛使用的半民间服饰。瑞安和阿德勒被人安置在一间等候室里稍候,杰克确信等候的时间让他们有机会欣赏环境之美,并没有造成任何不便。对面墙壁上装饰著一幅提香绘制的圣母像,当奥图尔主教宣告访客觐见的时候他正在瞻仰这幅画。

  “上帝,我真想知道他是否画过小幅作品?”瑞安嘟囔著。阿德勒吃吃地笑起来。

  “他非常了解如何捕捉一张面孔、一个表情、一个瞬间,是不是?准备好了?”

  “好了,”瑞安道。他内心出奇地自信。

  “先生们!”奥图尔站在敞开的门边说。“请这边走好吗?”他们步行穿过又一个接待室。这一间里摆放著两张空荡荡的秘书书桌,另外还有一套门,看上去有十四英尺高。

  德安东尼奥红衣大主教的办公室要是在美国一定会被人当作政府舞会厅这样的正规场合。天花板上绘制著壁画,墙壁上覆蓋著蓝色丝绸,古老的硬木地板上铺陈着地毯,足够一间普通起居室之用。家俱恐怕是所有东西中最新的,不过看上去至少也有两百年历史,椅垫上蒙着一层织锦缎,一直垂到雕花木腿的金色叶子上。一套银制咖啡具暗示瑞安可以坐在什么地方。

  红衣大主教从桌边站起走向大家,脸上挂著仿佛是几百年前国王迎接宠臣时的笑容。德安东尼奥大主教身材不高,显然很喜欢享受美食。他的体重肯定足足超重了四十磅。室内的空气说明他肯定吸烟,而他已经年届七十,应当戒烟了。那张胖嘟嘟的老脸上挂著朴实自然的尊严。德安东尼奥是西西里岛上一位渔民的儿子,生著一双淘气的褐色眼眸,透露出他在性格中仍保有一丝粗野,在教会修行五十年都没有消除这份粗野。瑞安了解到他的身世,轻而易举就想像出很久以前他站在父亲身边拉网的场景。对于外交官来说,朴实同样是有效的伪装,而这恰好是德安东尼奥大主教的专职工作,无论他以前具备怎样的才干。他和许多梵蒂冈官员一样简直是位语言学家,他花费了三十年执行公务,由于缺乏军事武力,他努力改造世界的举措往往受阻,然而这只不过教他学会了运用手腕。用情报术语来说,他是位富于影响力的特工,任何场合都会受到欢迎,他总是乐于倾听或者提供建议。当然他首先得和阿德勒打招呼。

  “和您重逢真是太高兴了,斯科特。”

  “阁下,见到您永远是我的荣幸。”阿德勒握住主教伸过来的手,绽放出外交官的典型笑容。

  “那么您就是瑞安博士了,我们听说过您的许多故事。”

  “谢谢您,阁下。”

  “请坐,请坐。”德安东尼奥抬手请两人坐在沙发上,沙发实在太美观了,以至于瑞安畏首畏尾地不敢把自己的体重压上去。“要咖啡吗?”

  “好的,谢谢,”阿德勒替两人答道。奥图尔主教为大家倒好咖啡,而后坐下记笔记。“如此仓促地通报您要求会面,您居然允许我们觐见真是太慷慨了。”

  “客套话。”当大主教伸手探进法衣,掏出一支抽雪茄的烟嘴的时候,瑞安心中的惊诧还真是不小。这家伙看似银制,其实恐怕是不锈钢制成,像在一根硕大的褐色钢管上动了个漂亮的手术。而后德安东尼奥用一只金质打火机点着了烟。如此违背习俗他却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说,就好像大主教已经悄无声息地关掉了“尊严”的开关,好让来客自在一些。瑞安认为,更有可能是有一支雪茄在手时,他的工作效率更高。俾斯麦就曾经有同样的习惯。

  “您已经了解我们构想的大致轮廓了吧,”阿德勒开口道。

  “是的。必须承认,我认为很有趣。你们当然知道,以前教皇也曾提出过类似的构想。”

  瑞安闻言抬起头来。他并不知情。

  “那个提案首次提出的时候,我撰写了一篇文章论证它的价值,”阿德勒说。“缺点在于无法确保安全问题,但是从伊拉克局势的后果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起点。同时,您当然也意识到了,我们的构想并不完全是——”

  “你们的构想我们可以接受,”德安东尼奥以君主般的气势挥了一下雪茄,继续道。“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阁下,这正是我们渴望听到的结果,”阿德勒拿起咖啡。“您毫无保留吗?”

  “您会发现,但凡主动采取行动的一方往往确实心怀善意,我们的灵活性很高。如果牵扯其事的各方能够获得完全平等的待遇,我们将无条件答允你们的提议。”那双衰老的眼睛闪闪发光。“不过您能确保待遇公平吗?”

  “我坚信可以做到,”阿德勒严肃地说。

  “我想应当可以做到,否则我们就都成了江湖骗子。苏联怎样表态?”

  “他们不准备干预。事实上,我们期待他们能公开支持。无论怎么说,他们手头上的事已经够他们心烦意乱的了——”

  “确实如此。这一地区的纷争日渐减少,市场渐趋稳定,再加上国际社会的善意回应,这些都将使他们受益匪浅。”


  真是惊人啊,瑞安心想。人们居然已经如此切合实际地接受了世界变革,真是好惊人啊,就仿佛这些变革早在意料之中似的。其实从来没有人预料到会有如此变化,谁都没有。假如十年前有人提出有可能出现类似变化,早就被拘留了。   “一点不错,”助理国务卿边说边放下杯子。“那么,关于发表声明的问题……”

  雪茄再次挥舞了一下。“你们肯定希望由教皇来发表声明。”

  “您真是明察秋毫,”阿德勒说。

  “我还没有彻底老朽,”大主教应道。“新闻界泄露消息了吗?”

  “希望没有。”

  “在这座城市里保密并非难事,但是在你们的城市里呢?这个提案有谁知情?”

  “为数很少的几个,”瑞安答道,自从落座以后这还是他首次开口。“迄今为止,一切顺利。”

  “不过在你们下一站……”并没有人告诉德安东尼奥他们下一站的落脚点在哪里,但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下一站有可能是个问题,”瑞安谨慎地答道。“我们现在还说不准。”

  “我和教皇都会为你们祈祷,愿你们成功。”

  “或许这一回你们的祈祷会应验,”阿德勒说。

  五十分钟之后,VC20B型飞机再度升空,它直插云霄,掠过意大利海滩的上空,而后转头向南重新穿越意大利领空直奔下一个目的地而去。

  “上帝,真是太快了,”当安全带警示灯闪灭时,杰克评论道。他的安全带当然一直紧紧地扣著。阿德勒点燃一支香烟,对着自己这一侧的窗户喷云吐雾。

  “杰克,这就是那种要么迅速解决,要么一事无成的情况,”他转过头来微笑着说。“这种情况比较罕见,但是确实会发生。”

  他们的舱位服务员——这一位是男士——来到后舱,向两人呈上飞机上的传真机刚刚收到并打印出来的文件。

  “什么?”瑞安不高兴地说。“出了什么事?”

  在华盛顿,人们并不总是有时间阅读报纸的,至少没时间阅读所有的报纸。帮助政府部门工作人员了解新闻界当前言论的是一份名叫《早起的鸟儿》的内部综合刊物,它负责总结新闻概要。美国各主要报纸的晨报版纷纷搭乘定期航班飞抵华盛顿特区,黎明之前有人彻底审查这些报纸,寻找与政府事务相关的所有报道。相关材料会被人裁剪下来,并大批复印,而后分发到各办公室,接着各办公室职员也要重复同样的过程,替本部门首脑标注其中个别报道。在白宫,这样的分检过程格外艰难,因为白宫工作人员的工作性质就是得事事关心。

  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博士是总统国家安全事务特别助理。莉兹也被人称作“伊·埃”,是查尔斯·奥尔登博士的直接下属,他的头衔和莉兹一样,只是少了“特别”这两个字,她穿了一身时尚的亚麻套装。目下的时装要求女性的“权力”服装里不能表现男性色彩,而是要突出女性特色,这一理念在于即便是最迟钝的男子也能发现自身与女性之间的差别,企图掩藏男女有别的事实真是毫无意义。其实,埃利奥特博士的外形并不缺乏魅力,她很乐于装扮自己,凸显美丽。她身高五英尺八英吋,由于工作冗长再加上饮食平庸,她保持了一副苗条身材,她并不情愿当查尔斯·奥尔登的配角。更何况,奥尔登是耶鲁人,而她近来刚刚成为本宁顿大学政治学系教授。有些权威觉得耶鲁大学的声望比本宁顿更高一些,她对这些权威人士做的如此判断感到非常恼火。

   白宫当前的工作日程比几年前的日程安排要轻松多了,至少在国际安全办公室确实是这样。福勒总统并不觉得清晨第一宗事必须是听取情报简报。世界局势远比前任总统们所知的局势要太平得多了,福勒总统面对的主要问题是国内的各种政治问题。对这一点的评价可以从电视早新闻节目中看到,福勒每天清晨同时开着两三台电视机看新闻,这做法让他的夫人怒不可遏,他的编辑职员也困惑不解。这就是说奥尔登博士八点左右来取清晨简报就可以了,取到后九点半再向总统做简要汇报。福勒总统并不喜欢直接接触中央情报局的简报军官,于是只有让伊·埃刚过六点就抵达白宫,这样她才有时间浏览一下急件和电报,和中央情报局的值班军官交换意见(她同样不喜欢这些人),与政府、与国防部的值班官员讨论。她还得通读《早起的鸟儿》,替自己的上司、尊敬的查尔斯·奥尔登勾画出重要信息。

  就好像我是那种皮笑肉不笑、头脑愚蠢、讨人嫌的秘书似的,伊·埃气得七窍冒烟。

  她认为,奥尔登是个逻辑矛盾体:身为自由党人,却谈吐粗野;支持女权却整天围着姑娘转;待人友善周到,却喜欢把她当成讨厌的小职员使唤。此外,她还认为此人是一名杰出的观察家,事件预测能力精辟得令人震撼,他还出版过整整十二本书,每一部都思想深邃、观察入微。他还占据着应该属于她的位置。这个职位在福勒参选优势还不明朗的时候,就许诺将来让她担当。而后来任命奥尔登入主西厢角落里的办公室,却把她放在地下室里则只不过是政客们又一次采取的折衷手段,福勒对此只是向她马马虎虎道个歉,就背弃了自己当日的诺言。那是副总统在会议上提出的让步要求,并获得了让步;他还替自己的一个手下赢得了本属于她的、位于地上建筑主体部分的办公室,却把她放逐到这座最是臭名昭著的地牢里。作为回报,副总统成为竞选团的骨干,人们普遍认为他不知疲倦地从事竞选活动已经产生了效果。副总统巩固了加利福尼亚州的选票,若是没有加州支持,J·罗伯特·福勒还待在俄亥俄州当州长呢。于是她只得到十二英尺乘十五英尺见方的地下室办公,替一个可恶的耶鲁人扮演秘书或者行政助理的角色,他每个月都在周日谈话节目里露面,和政府长官们亲切交谈,而她却他妈的像一名侍女伺候着。


  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博士此时的心情与往日大清早的情绪一样——很恶劣,白宫职员人人都是见证。她步出办公室,走进白宫集体食堂向咖啡杯里添一杯咖啡。浓郁的滴滤咖啡只不过让她的心情更加恶劣,猛然醒悟自己的心绪让她止住了步伐,并且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以前她从不勉强自己对那位站在一楼西入口处,每天清晨检查她的通行证的保安人员展露笑容。他们毕竟不过是小警察,而警察哪有什么让人激动的东西呢。食物是由海军伙食管理员提供的,这些人惟一可人的地方在于他们大多是少数族裔,许多人是菲律宾人,在她看来他们是美国殖民扩张时代留下来的不光彩的遗物。在此长期服务的秘书以及其他辅助人员都与政治无关,这些人不过是这类或那类的官员。而白宫里的重要人物可都是政治家,伊·埃把她所有的一丁点妩媚都留给他们了。特勤处的特工们兴致勃勃地观察着她的态度,如果总统有狗的话,他们对她的兴趣就和对这条狗的兴趣一样浓厚,不过总统没有养狗。他们和管理白宫的专业人才们都认为——即使有形形色色自我膨胀的人进入或者离开白宫——她也不过是个靠政治爬上来、服务期满就会离开的角色。只有专业人才才会留下来,依照就职誓言尽忠职守。白宫的等级制度由来久矣,每个阶层都觉得其他阶层不如自己。   埃利奥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放下咖啡杯,痛快地伸了个懒腰。转椅很舒适——它的物理设计的确是第一流的,比本宁顿的椅子舒服多了——然而一周复一周、无休无止的早起晚睡已经让她的肌体和性格付出了代价。她告诉自己,应当进行户外工作。至少该走走路。许多工作人员利用午餐的部分时间到林阴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精力比较旺盛的人甚至会慢跑几步。有些女性职员喜欢和白宫特派军官们一起慢跑,尤其青睐那些单身军官,无可置疑她们是被这些头发短短、头脑简单、身穿制服、服兵役的家伙们迷住了。可是伊·埃没有时间锻炼,所以她只能满足于伸个懒腰,低声骂句脏话,而后再坐下来。她堂堂一个美国至关重要的女子学院的系主任,可在这里却为一个可恶的耶鲁人充当秘书。可是骂街并不能解决问题,她还是继续工作。

  她把《早起的鸟儿》看了一半,而后跳到下一页,同时拾起黄色萤光笔。这些文章排布得不太整齐,几乎每一篇都是歪七扭八地黏在编辑页上,而她是个有洁癖的人,真让她气恼。第十一页顶部有一篇小幅报道摘自《哈特福德新闻报》,标题是《奥尔登血缘诉讼案》。她的咖啡杯停在了半空。

  什么?

  玛莎·布卢姆小姐将在本周向纽黑文市法院提请诉讼,她声称其新生女儿的父亲实为耶鲁大学历史系前系主任、福勒总统目前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查尔斯·W·奥尔登教授。布卢姆小姐声称与奥尔登博士保持关系达两年之久——她本人是主攻俄国史的博士生——现将控告奥尔登不抚养亲生女儿……

  “那只淫荡的老狗!”埃利奥特小声地自语道。

  这件事是真的。头脑猛然清醒的瞬间这个念头徒然而生,肯定是真的。奥尔登的爱情历险已经成为《邮报》幽默栏目的主题了。裙子也好、裤子也罢,只要里面裹着的是女人,查理一律都追。

  玛莎·布卢姆……犹太人吗?很可能是。这个怪胎搞的是自己的博士生。甚至搞大了她的肚子。真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堕胎,一了百了?我敢打赌他甩了这姑娘,而她气得发疯……

  噢,上帝,按计划今天稍后他要飞往沙特阿拉伯……

  我们不能允许发生这种事……

  这白痴。一点预兆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这件事他肯定谁都没有告诉。不可能说出去,否则我肯定能听人说起。洗手间里总是流传着这类秘闻,恐怕他本人也不曾听说过呢?这个姓布卢姆的姑娘恼恨查理到那样的地步了吗?这念头让她得意地笑起来。她当然恨得厉害。

  埃利奥特拿起电话……可又迟疑了一下。不能直接把电话打到总统卧室去,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尤其这件事能让你从中渔利的时候更是不可以了。

  从另一方面说……

  副总统会怎么说呢?奥尔登实际上是他的人马。不过好在副总统道德观念非常严谨。他不也曾经告诫过查理,玩女人的问题上要低姿态吗?对,三个月前说过。他触犯了政坛大忌。他被人逮了个正著,而且告他的恰恰就是那位姑娘,那会引得大家哄笑一阵子。搞上自己研究生班里的姑娘!真是个混蛋!这家伙居然还口口声声告诉总统该怎么执行政府事务呢。想到此处她又咯咯地笑起来。


  女权主义者肯定会异常兴奋,她们会忽略布卢姆家的姑娘干的傻事,居然没有用女权主义方式处理掉这个不受欢迎的——不是吗?——胎儿。毕竟“主张人工流产合法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她已经作了选择。在女权主义社会团体看来,这只不过是又一只雄性畜生犯下的罪行,他糟蹋了团体里的一位姐妹,现在却受雇于本应当支持女权主义的总统。   反对堕胎群体也不会放过奥尔登……态度甚至比前者更激烈。最近他们有过一件明智之举,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大受触动,认为绝对是非凡的奇迹。有两位坚定的保守派参议员倡议要立法强制“非婚生子的父亲”必须供养他们离经叛道生下的子女。如果法律宣布堕胎为不合法行为,人们最后才能想到该有人替这些不受欢迎的孩子做点贡献。此外,这个群体正在借另一件事抨击福勒政府道德败坏,他们已经借助不少理由打击过福勒这一任政府了。在右翼狂人们看来,奥尔登不过是又一个缺乏责任感的好色之徒,他是白人——那就更好了——而且在他们深恶痛绝的政府里任职。

  伊·埃花了几分钟时间把事情的每个方面都细想了一遍,强逼着自己千万要平心静气,从奥尔登的角度出发好好权衡他究竟有几条路可供选择。他能做些什么?否认孩子是自己的骨肉?哦,基因检测就可以鉴定出来,那可得有豹子胆,恐怕奥尔登未必有那样的大胆。如果他承认了呢……哦,显然他不可能娶那姑娘为妻(文章里说姑娘年仅二十四岁)。供养那孩子就等于承认了和孩子的父女关系,公然挑衅学府里的道德规范。至于已经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就伊·埃所知,反倒是次要问题,学校为顾及脸面,常常会掩饰这些事情。此类事情最容易成为教师饭桌上轻松的趣闻,而后恐怕就要变成报纸上声名狼藉的丑事了。

  查理没救了,还真是时机……

  伊·埃狠狠地按下通向楼上总统卧室的电话号码。

  “请总统接电话,我是埃利奥特博士。”电话中断了一会儿,由财政部特勤处Secret Service,美国财政部的一个部门,其工作涉及一些特别的保卫工作,例如总统的安全、查缉伪钞制造犯等等。的特工请示总统是否接这个电话。上帝,希望我不是在他性高潮的时候抓他来听电话!不过,现在再担心这个已经太迟了。

  电话线的另一端,一只手拿起了话筒。埃利奥特听到总统的剃须刀在呼呼作响,而后传来一声粗哑的声音。

  “什么事,伊丽莎白?”

  “总统先生,我们遇到了一个小麻烦,我认为您应当立即看一看。”

  “立即?”

  “现在就看,先生。此事具有潜在破坏影响,您肯定希望阿尼耶也在场。”

  “该不是我们的提案——”

  “不是那件事,总统先生,是别的事。我不是开玩笑,这件事的确存在着潜在的严重威胁。”

  “好吧,五分钟后上楼来。我认为你能等得及我刷刷牙吧?”总统式的小小幽默。

  “五分钟,先生。”

  电话挂断了。埃利奥特缓缓地放下话筒。五分钟,她原本希望能多等一些时间。她迅速从书桌抽屉里取出化妆盒,匆匆钻进距离最近的一个洗手间。她迅速地照了照镜子……不行,她得先应付清晨喝的那些咖啡。胃里的感觉告诉她恐怕吃一片解酸药片也不错。她吃了一片药,而后重新检查了一下发型和面容。她判断还不错,只要在两颊上稍微补一点色彩打个高光就行……

  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博士步伐艰难地返回办公室,又花了三十秒钟让自己镇定情绪,而后提起《早起的鸟儿》离开办公室直奔电梯。电梯已经停在地下室一层了,门敞开着。操纵电梯的人是财政部特勤处的一名特工,他面对这个傲慢无礼的贱人微笑着道早安,这只不过是因为他讲礼貌已经成了习惯,哪怕面对像伊·埃这样的人也不例外。

  “去哪儿?”

埃利奥特博士极其妩媚地微笑着。“上去!”她对那个吃惊的特工说。

第五部分:变更和防御

  瑞安在美国大使馆的贵宾厅里等著时钟的指针挪动位置。他现在是要接替奥尔登博士在利雅得的工作,不过既然他要去拜访的是一位亲王,而亲王们不喜欢自己的日程表被新来的人任意更动,于是只好等著奥尔登飞抵此地。三个小时过去了,卫星电视他也看腻了,于是在一名行动谨慎的警卫陪同下散了散步。平日里瑞安会借助这名警卫做导游,可是今天不行。目前他希望自己的头脑保持不偏不倚的状态。此行是他第一次出访以色列,他希望头脑中留下的印象全出自自己的观察,不要被电视上看到的情节所左右。   特拉维夫的大街小巷一片火热,当然他即将拜访的地方就更热了。街道上有许多来去匆匆忙着购物或者做生意的人。警察的数量也在意料之中,可更让人觉得不顺眼的是,偶然间居然有平民身背乌兹冲锋鎗,无疑这男人——也许是女人——正要去开预备役军人会议,或者是刚开完会回来。这类景致肯定要吓死美国坚决反对个人持枪的家伙(或者肯定会温暖坚决拥护个人持枪的人的心)。瑞安认为,街上见得到这些武器很有可能彻底杜绝了偷钱包的问题以及街头犯罪。他知道普通的民事案件在当地难得一见,但是恐怖主义爆炸和其他更加煞风景的行动却并不罕见。而且局势每况愈下,丝毫没有好转,不过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他想到了那片圣地,基督教、穆斯林和犹太人都把它视作神圣不可侵犯的土地。它在历史上不幸成为交通枢纽,正好位于欧洲通向非洲(罗马、希腊和埃及帝国一线)以及亚洲(巴比伦、亚述以及波斯帝国一线)的十字路口。而军事发展史上有一个不变的事实,也就是十字路口地带总有人要争夺。基督教的崛起以及七百年后伊斯兰教的兴盛并没有让情况有多少改变,不过基督教的兴起还是让众多队伍的行止稍微高尚文雅了一些,但是也给这片已经被人争夺了三千年的十字路口赋予了更广泛的宗教意义,于是战争更加惨烈。

  冷嘲热讽地对待这片土地实在不难。第一次十字军东征——瑞安认为应当是一○九六年——主要是因为人口过剩。骑士与贵族们往往情欲热烈,生育出太多的子孙,以至于他们的城堡和相关的大教堂实在供养不起这么多人。贵族子弟不太可能去务农,而那些没有在婴儿期就染病夭折的人总要去个什么地方。于是当乌尔班二世教皇发布讯息,说异教徒已经百般蹂躏基督的土地时,人们找到了一个契机可以发动侵略战争收回具有宗教意义的重要土地,同时找一块领地供自己统治,找一些农民供自己压搾,也找到通向东方的贸易路线,好让他们坐地征收过路费。大家心中这两个目标究竟哪一个最起主导作用可能因人而异,不过大家对这两个目标都心知肚明。杰克真想知道究竟有多少种人的双脚曾经在这些街道上行走过,他们又是如何协调个人、政治、贸易的目标与那个公认的神圣理由的。无可置疑,穆斯林同样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穆罕默德去世三百年后,献身给真主的信徒中也平添了许多贪污腐败之辈,和基督教世界发生的情况一模一样。那些没有被罗马人驱赶四散的犹太人、那些找到了返乡路的犹太人被夹在这二者之间。在公元纪年的第二个千年早期时候,基督教残害犹太人的手段恐怕更加残忍,不过此后情况有所变化,而且恐怕不止一次的改变。

  好像一根骨头,数不胜数的恶狗拚命抢夺的一根永世不朽的骨头。

  然而这根骨头居然迄今为止都没有毁于战火,几百年来饿狗们反反复复奔赴争夺的原因还在于这片土地所代表的意义。如此悠久的历史,几十位历史巨人曾经住在这片土地上,其中还包括上帝之子,这是天主教徒心中坚信的史实。除了地理位置的意义之外,这片狭长的大陆桥衔接着几块大陆和诸多文化,它还是人们心目中长存不朽的牵挂、理想与希望,它们埋藏在这片只有蝎子才会热爱的平凡得出人意料的土地上,埋藏在它的沙土与岩石之中。在杰克看来世界上有五大宗教,但只有三种真正由发源地传播开来。那三种宗教的家园距离他所伫立的地方不到几英里。

  因此,这儿理所当然就成为了战场。

  亵渎神灵的行为一直令人目瞪口呆。一神论的宗教就诞生于这里,不是吗?先是由犹太人创立,而后经过天主教徒和穆斯林的发扬光大,于是这里成为风行一神论的源头。几千年以来犹太人——称之为以色列人似乎太古怪了——曾经以顽固的残暴手段维护自己的信仰,顶住了万物有灵论者和异教徒给他们带来的一切烦恼,而后又要面对犹太教本身最残酷的考验,而这些考验居然是根基于由他们自己所维护的那些思想中成长起来的教派之争。好像太不公平——当然是一点儿也不公平——但宗教战争是肆无忌惮的战争。如果他是在为上帝而战的话,他就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同样战争中的敌方也就成为上帝的敌对一方,真是可恨该死的畜生。想要和至尊的上帝争夺权威——那么每一名士兵都会把自己看做上帝的复仇之剑。那还有什么可节制的。惩戒敌人或罪人的行动无所不可,通通都为人赞赏。掳掠、抢夺、屠杀,所有这些人类最卑劣的罪行简直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权力——化身为义务、神圣使命,毫无罪恶可言。不仅仅是因为有人出钱请你做骇人听闻的坏事,不仅仅是因为犯罪引发的快感,而是因为有人告诉你确实可以席卷一切走人,因为上帝真的站在你这一边。他们甚至把这信念带进了坟墓。英国曾经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骑士们死后,坟墓上都要树一座石雕塑像,石像的双腿要交叉,而不是并排直立——这是神圣的十字军的标志——好让后世知道他们曾以上帝的名义征战过,他们的剑饱饮过婴儿的鲜血,他们强奸过所有能吸引住他们孤独的双眼的女人,偷盗过一切没有牢牢固定在地面上的物品,可说是无恶不作。犹太人主要扮演着受害者的角色,然而一旦找到机会他们也会握紧刀柄,加入掳掠,因为人性的美德与罪恶都是一样的。


  那些杂种肯定很喜欢干杀戮掠夺、奸淫妇女之类的事,杰克黯然地想,一边观察一名交警在拥挤的街角解决交通纠纷。那时候也肯定有一些心肠不错的人。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怎么看?真想知道上帝究竟怎么看?   然而瑞安既不是牧师,也不是拉比,更不是阿訇。他只是一名高级情报官员,只是国家工具,负责观察和汇报情报的官员。他继续四处观望,一时间暂将历史抛在脑后。

  人们的衣着是依据闷热难挨的天气穿戴的,再看街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他不禁想起了曼哈顿。这么多人都随身携带着袖珍收音机。他路过一家路边餐厅时,发现不止十个人在收听每小时新闻播报。看到这里杰克不禁笑了,他们和他同属一类人。开车的时候,收音机总是定在华盛顿特区新闻频率。他发现人们的眼睛闪烁不定,普遍保持着高度警觉,他颇花了一点时间才领会到这种警惕。这些人的眼神就和他的警卫人员的眼神一样,四处巡视看有没有麻烦。哦,这是可以理解的。圣殿山上发生的意外并没有激起暴力的狂潮,但人们都预料这样的暴力狂潮即将来临——这些百姓并没意识到非暴力手段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威胁,这一点瑞安丝毫不感到惊诧。以色列见识短浅的原因并不难以理解。以色列四周环绕的国家哪个不是有充分理由把犹太人的国家看做俎上之肉呢,于是以色列把偏执狂升华为艺术形式,全国上下都对国家安全入了迷。马萨达Masada,古代以色列东南部、死海西南岸的一个山头堡垒。公元七十三年,经过历时两年的围困后,吉拉德犹太教派成员集体自杀,未向进攻的罗马人投降。战役之后犹太人流离失所,时间过去了一千九百年,他们终于逃脱了压迫与有计划的种族灭绝,回到了自己奉为圣地的土地上……然而结果却招来了同样的祸患。所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扬起了刀剑,而且精确而真实地懂得了刀剑的用法。但那同样是死路一条。战争过后应当迎来和平,但是他们的战争却从未真正收场。要么是停战,要么是中途有人干扰,不过是这两种情况。对于以色列人来说,和平顶多算是幕间休息,留下埋葬死者、训练新兵的时间罢了。犹太人逃脱基督教的手掌心,逃脱了几乎全族灭亡的命运,现在却把国民的存亡押在击败穆斯林国家的能力上,这些国家曾经扬言要继续完成希特勒首开先河的壮举。上帝的想法肯定还是像当年十字军东征时的想法。不幸的是,劈开海洋、为天空安置太阳的神迹恐怕只是《旧约》中的神话。现在该由人类解决问题了,只是人们并不总是该做什么事就做什么事。托马斯·摩尔在著述《乌托邦》——在那个国度里人们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遵守的行为道德标准——的时候,给那个国家、给自己的书籍取了同样的名字。“乌托邦”的意思就是“没有这个地方”。杰克摇了摇头,转过一个街角沿另一条街道走去,街两边林立著漆成白色的拉毛灰泥建筑。

  “你好,瑞安博士。”

   此人五十五岁左右,身材比杰克矮,但魁梧得多。他留着一脸大胡子,虽然修饰得非常整洁,但仍然混杂着些须灰白色的斑点,看上去不太像犹太人,反而像是塞纳克里布Sennacherib(前704—前681),曾入侵犹太王国,击败巴比伦,重建尼尼微城。率领的亚述军的营长,手中无时无刻都擎著一柄腰刀或者狼牙棒。如果他不是面带笑容,瑞安真想叫克拉克陪在身边了。

  “你好,阿维,真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

  亚伯拉罕·本·雅各布将军在摩萨德里供职,和瑞安职位相当,是以色列国外情报局的助理局长。阿维可是情报界的重要人物,他一直在空降兵部队任职到一九六八年,是位职业军官,具有丰富的特别军事任务经验,拉菲·艾坦在搜罗人才的时候挑中了他,这才把他引进情报界。过去的几年中,他在行程中曾经和瑞安有过五六次接触,但一向是在华盛顿会面。瑞安对本·雅各布的专业能力极其推崇,但不太清楚阿维如何看待他。本·雅各布将军擅长掩饰自己的思想感情。

  “华盛顿方面有什么新闻吗,杰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从大使馆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节目里看来的。目前还没有官方消息,即便有消息来,阿维,你比我更熟悉规则。附近有没有什么吃饭的好去处?”

  当然这一切早已事先安排好了。两分钟后,他们来到一百码以外的一家宁静的夫妻店,在后面房间里坐定了,在这儿两人的安保人员可以密切注意周围情况的变化。本·雅各布叫了两瓶喜力啤酒。

  “你下面要去的地方可不卖啤酒。”

  “太差劲,阿维。太差劲了,”瑞安嘬了第一口酒之后答道。

  “我知道你取代了奥尔登在利雅得的工作。”

  “我这种人怎么有可能取代奥尔登博士呢?”

  “你提出你们政府方案的时间和阿德勒拜会我国政府的时间大体相同。我们很有兴趣先听为快。”

  “那件事,我认为你应当等一等。”

  “就不能先看一看吗,难道连对同业人士透露一点消息都不行吗?”

  “尤其不能透露给同业人士,”杰克把瓶里的啤酒一口喝光。他看到菜单是用希伯来文字写的。“恐怕我得请你帮我点菜了……奥尔登那该死的傻瓜!”以前总是我去替人收拾烂摊子,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大一个烂摊子。

  “奥尔登,”本·雅各布说,“他和我年纪相仿。上帝啊,他应当知道经验丰富的女人更可靠一些,而且更有见识。”即便是谈感情的事,他的措辞还是情报术语。

  “他或许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老婆。”

  本·雅各布咧嘴一笑。“我总忘记你可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阿维。有哪个疯子一辈子需要不止一个女人呢?”瑞安问那个表情漠然的家伙。

  “他完了,这是我方大使馆对此事的评价。”可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也许是这样,没人请我发表意见。我对他深怀敬意,他给总统提过不少好建议。他听取我们的意见,每当和局里意见不一时,他总有很充分的理由。六个月前他还逮住我一个失误。此人足智多谋,不过玩火玩到这样的地步……算了,估计人人都会犯错误。因为这样一个该死的缘故丢掉工作实在太傻了。他就不能把裤子拉链拉严实点儿吗?”而且偏偏选在这么个紧要关头,杰克替自己忿忿不平。   “这种人不能在政府部门供职,他们太容易丧失原则。”

  “俄国人已经不再玩这种糖衣炮弹的戏法了……那姑娘是犹太人,是不是?是不是你们的人,阿维?”

  “瑞安博士!我怎么会做这种事?”如果狗熊也会出声大笑的话,那笑声肯定会和阿维·本·雅各布爆笑的声音非常相似。

  “不可能是你们的行动,显然没有打算勒索。”杰克几乎要越界管到人家地盘上去了。将军的眼睛瞇了起来。

  “不是我们安排的行动。你以为我们疯了吗?埃利奥特博士会取代奥尔登。”

  瑞安的视线撇开啤酒,抬起头来。他从未想到这样的结果。哦,真见鬼……

  “她既是你们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阿维指出事实。

  “近二十年里你不赞成的政府部长究竟有多少,阿维?”

  “当然一个都没有。”

  瑞安不屑地哼了一声,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有关另一个同行专业人士之类的话,还记得吗?”

  “我们两个做的事没有差别。有时候运气特别好,他们才会听取我们的意见。”

  “而有些时候他们肯听取我们的意见,我们偏偏又出了错……”

  本·雅各布将军听到这番话,还是气定神闲而执著地盯着瑞安的脸。又一个迹象表明瑞安更加成熟了。瑞安的为人和专业水准,他都很欣赏,但在情报界个人好恶是无关紧要的。某种重要的情况正在进行中。斯科特·阿德勒已经抵达莫斯科。他和瑞安都到梵蒂冈觐见了德安东尼奥大主教。根据原定计划,瑞安应当到这里和以色列外交部长一起支持阿德勒的工作,但是奥尔登那耸人听闻的丑闻把一切计划都改变了。

  即使在专业情报人员看来,阿维·本·雅各布也算是个信息奇广的人了。瑞安在讨论以色列是不是美国在中东地区最可信赖的盟国之类的问题。而阿维却认为,这个问题本该由历史学家来回答,无论瑞安怎么想,他觉得多数美国人确实是这样看待以色列的,因此,以色列人从美国政府内部获得的信息远比其他国家从美国获得的信息多得多——甚至比英国搜集的信息还多,尽管英国和美国情报机构之间还建立了正式的合作关系呢。

  这些信息来源也告诉本·雅各布手下的情报官员,一些正在发生的事情是瑞安在幕后支持的。这似乎不太可能。杰克非常聪明,举例来说,他的智慧几乎和奥尔登相等,但是瑞安把自己的角色定位为雇员,而不是雇主,只是政策的实施者,而不是制定者。除此之外,美国总统并不喜欢瑞安,在自己人面前也从不掩饰这一点。据报告,伊丽莎白·埃利奥特痛恨瑞安,阿维也知道这件事。那是大选之前发生的事,好像是怠慢了她,说了句刻薄话。哎,政府官员们就是以神经过敏而著称。和瑞安、和他本人一点不同,本·雅各布将军自忖道。他和瑞安都不止一次面临死亡之境,或许这就是维系他们俩的纽带。两个人不必事事态度一致,却对对方怀有敬意。

  莫斯科、罗马、特拉维夫、利雅得,他能从中推导出什么结论呢?

  斯科特·阿德勒是国务卿塔尔博特选中的人,是一名手段高明的职业外交官。塔尔博特同样很聪明。福勒总统给人留下的印象或许并不太深刻,但他选中的内阁官员和个人顾问都是无与伦比的人才。阿维又更正了自己的想法:只有埃利奥特除外。塔尔博特要求副国务卿阿德勒来完成重要的先期工作。这样待到塔尔博特亲自介入正式会谈时,阿德勒总是站在他的身旁。

  最令人惊诧的当然是摩萨德的线报没有一个人找到一丝线索,对目前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报告说:中东地区将要发生重要情况,但不清楚是什么事……听说中央情报局的杰克·瑞安和这事有关……

  这事本来很是令人怒火中烧,然而阿维已经习惯了。情报游戏就好比打牌,你永远不能看尽所有的牌。本·雅各布的兄弟是个儿科医生,也要面对同样的问题。患病的孩子很少能说清楚自己究竟哪里不舒服。当然,他的兄弟总可以询问、指示、或者探测出来……

  “杰克,我总得向上级汇报点什么,”本·雅各布将军哀怨地说。

  “好了,将军,”杰克转过头去,挥挥手又要了一瓶啤酒。“告诉我,圣殿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个人当时——目前已经神经错乱了。他们在医院里监视着他,防止他寻死。他的妻子刚刚离弃了他,他受了一个宗教狂的影响,就……”本·雅各布耸耸肩。“看到这种事实在太糟糕了。”

  “没错,阿维。你知不知道你们将会采取哪些政治补救措施呢?”

  “杰克,我们一直在着手处理这个问题——”

  “我也这么想。阿维,你是个非常聪明的鬼精灵,可是这次发生的情况你并不了解,你真的不清楚。”

  “那么告诉我吧。”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两天前发生的情况已经不可挽回地改变了一切,将军。你必须知道。”

  “改变到怎样的地步了呢?”

  “你们得等一等。我也得等候上级命令。”

  “贵国打算威胁我们吗?”

  “威胁?决不会发生这种事,阿维,怎么会呢?”瑞安警告自己透露得太多了。这个家伙很能干,杰克提醒自己。

  “可是你们不能强制我们执行你们的政策。”

  杰克打断了他的话。“你很聪明,将军,可是我也有我的纪律。你必须等一等。我很抱歉你们安插在华盛顿特区的人马没能帮你的忙,不过我也帮不了你。”

  本·雅各布再次改变策略。“现在毕竟是我在掏钱请你吃饭呢,我们国家可不像贵国那么富有。”

  一听他这语气,杰克不禁笑出声来。“啤酒不错,而且如你所说,我要去的地方确实喝不到这么好的啤酒。如果我要去的地方确实是那里……”

  “你的机务人员已经填写了航线计划单。我查过。”


  “保密工作只能到这份上了。”杰克接过啤酒,对侍者笑了笑。“阿维,这件事先放一放吧。你真的认为我们会做出任何危及贵国安全的事情来吗?”   是啊!将军心想,不过他当然不能明说。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然而瑞安不买账,而且利用他的沉默自顾自改换了讨论话题。

  “我听说你现在当祖父了。”

  “是的。我女儿这一遭让我的胡子更花白了。她生了个女儿,叫莉娅。”

  “我向你发誓:莉娅将在安全的国度里成长,阿维。”

  “谁能看到那一天呢?”本·雅各布问。

  “一直生活在平安之中的人们都能看到。”瑞安很庆幸自己的这一番答复,这可怜的家伙真是不顾一切地想挖情报,而且如此明目张胆,这让他感到难过。哦,即便我们这一行里最优秀的人也有被逼到墙角的一天……

  本·雅各布心底暗暗记下,一定得叫人及时修正有关瑞安的档案材料。希望下次再见面时能获得更有价值的信息。这位将军做什么事都不想当输家。

  查尔斯·奥尔登博士凝视著自己的办公室。他当然还没离职,这样对福勒政府有害无益。他的辞呈已经签好了字,正躺在绿色写字台的记事簿上,到月底就会呈交上去。不过这只是表面文章罢了。就如今天一样,他的职权已经荡然无存了。他只是来露露面、看看简报、潦草地写几笔笔记,如今已经改由伊丽莎白·埃利奥特负责简报的事了。总统表示过惋惜之情,只是表达得一如既往那么冷漠。很遗憾不能留你,查理,真是很遗憾,尤其在目前情况下,不过恐怕我们别无办法……尽管怒火中烧,在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里他依然会强迫自己维持住尊严。甚至连阿尼耶·范·达姆都表现出足够的人情味,他发表评论说:“哦,查理,你真是见鬼了!”范·达姆虽然为这件事对他的上司造成的政治危害感到忿忿不平,但至少怒火中还夹杂着些许人道和私下里的同情。可是鲍勃·福勒不同了,他没有表现出丝毫人道与同情。

  莉兹的表现就更加无情了。那个傲慢的婊子一声不吭,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她把他立下的功勋都捞在自己手里。对此她心知肚明,而且已经沐浴在幸福之中了。

  上午将要宣布他离职的决定,消息已经泄露给报界了。人人都在猜测究竟是谁泄露了消息。埃利奥特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是不是她呢?阿尼耶·范·达姆这么迅速地努力弥补损失,是不是他呢?还是另外十几个人之中的哪个人呢?

  在华盛顿,由大权在握变成贩夫走卒往往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秘书脸上是一片难堪的神色;西翼其他官员脸上露出的是强笑。惟有在正式宣布之后的雷霆瞬息,他才算真正堕入尘凡,就好比一颗爆炸的恒星绽放出来的光焰,令人猝不及防,当众死无葬身之地之后,接下来就是令人头晕目眩的浮夸炒作。那是媒体的杰作。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听筒简直要从支架上掉下来了。清晨他的房门外曾经聚集了二十个人,已经架设好摄影机,把阳光般炽热的强光直打在他脸上。而且早在提第一个问题之前,他们早已知道了答案。

  那个愚蠢的小婊子!她那双母牛般的眼睛、母牛般的乳房,还有母牛般宽大的臀部。他怎么这么麻木!查尔斯·温斯顿·奥尔登教授一屁股坐在他那价值不菲的椅子里,直勾勾地盯着那张昂贵的写字台。他头疼得像要爆炸一般,他把疼痛归结为压力和怒火的缘故。他想的没错,只是他没有考虑到目前的心理压力已把他的血压推向一个新高点,比正常血压高了一倍。他同样没有想到在过去这一周里,他一直没有吃降压药。他是一位典型的教授,当他那有条不紊的头脑在分析最错综复杂的问题时,总是忘记细枝末节的小事。

  因此一切是那么突如其来,是从他原本就比较虚弱的威利斯环开始发作的,那是大脑内部的血管。这些血管负责将大量血液运送到大脑的各个区域,是身体分支血管,随着年纪增长有可能发生堵塞。二十年的高血压病史,二十年来只在即将和医生见面时才肯吃降压药,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事业因为一件自堕身份、玷污名誉的丑事而结束又给自己增加了心理压力,终于引起大脑右侧那条血管的爆裂。曾经焦灼难挨的偏头痛终于化为死寂。奥尔登瞪着双眼,双手上扬紧紧抓着头骨,仿佛想保住头骨的完整、不要碎裂似的。可是已经太迟了。血管的裂口在扩大,越来越多的血液溢出了血管。这样一来,不仅大脑最重要的区域无法获得工作所必须的氧气,而且甚至进一步加重了颅内压力,最终其他大脑细胞也因为受挤迫而衰竭。

  奥尔登虽然已经不能动了,但依旧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清醒,他那聪慧的大脑依然清晰入微地记载着一切。虽然已经一动不能动了,他还清楚死亡正在逼近。这么迫近啊,他想,他的大脑急速奔跑着想逃脱死神。用了三十五年才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出版过的那些书,参加过的那些讨论会,教授过的那些年轻聪慧的学生,主讲过的巡回课程,露过面的访谈节目,参加过的竞选活动,一切不都是为了熬到这里来。我就快完成某些重要大事了。噢,上帝!居然现在就要我死,居然会这样地死去!不过他明白死亡就在眼前,必须接受事实。他希望有人能原谅自己。他不曾做过坏人,不是吗?他只是拚命想改变一些事情,让世界更加美好,而今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已经迫在眉睫……要是骑在那头愚蠢的小母牛身上之前,已经完成了这件对全人类都好的事情就好了……最后一瞬间,他明白了如果他的研究和智慧能够成为惟一的护身符才更好呢——

  奥尔登因丑闻下台,而且事实上已经被解雇了,所以死后没有立即被人发现。今天秘书小姐没有每隔几分钟就按蜂鸣器唤他接电话,而是过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叫他。因为她截断了所有打给他的电话,一个都没有转接给他。其实这样做让她感到心亏,事后几个星期秘书小姐还是难以释怀。当她终于准备下班的时候,她决心必须告诉他一声再走。她用对讲电话和他联系,但没有听到回音。她眉头紧皱着稍等了一会儿,再次联系他。还是没有回音。于是她站起身走到门边,敲了敲门。最后她终于推开门,她的尖叫声足以惊动楼里对角的总统办公室门外的安全人员。第一个赶到的是总统的一名贴身保镖海伦·迪阿古斯蒂诺,当时她因为坐了一整天,正在楼道里散步好放松一下。

  “不好!”转瞬之间她就把佩枪拔了出来。她一生从没见过这么多血,现在血液正从奥尔登的右耳中汩汩而出,将写字台染成一片狼藉。她对着无线电发报机吼了一声有情况。肯定是头部中弹。她敏锐的双眼扫视著全屋,注视著史密斯威森19型手枪的前准星搜寻着。窗户完好。她飞快地冲到屋子另一边。没有人。那么,这是怎么回事?   她接下来又用左手摸了摸奥尔登的颈动脉,看有没有脉动。当然脉搏已经没有了,但是专业训练要求她必须检查一遍。屋外白宫所有出口都被封锁起来,所有枪支都拔出来,来访者都原地不动。财政部特勤处的特工们正在对全楼进行彻底搜查。

  “他妈的!”皮特·康纳一走进屋就骂起来。

  “搜查完毕!”有个声音透过耳机告诉他们两个。“楼里没有问题,老鹰很安全。”“老鹰”是总统在特勤处里的代号,展示出特工们的幽默感。这代号与总统的名字相吻合总统姓Fowler与英文fowl(鸟禽)相似,故称老鹰。,但同时和他的执政风格极不协调,简直有讽刺味道了。

  “救护车两分钟到场!”通讯中心补充说。他们找来救护车要比找来直升机迅速得多。

  “放松点儿,达加Daga, dagger(匕首、短剑)的谐音,海伦·迪阿古斯蒂诺因身手敏捷而得此绰号。,”康纳说。“我认为这个人是中风而死。”

  “让开!”他是海军看护长。特工们当然都接受过急救培训,不过白宫总有医疗队待命,第一个到场的就是这位海军看护。他携带着海军看护人员在战场上背的、类似行李袋一样的背包,但是根本没有费心打开它。他立即就看出,写字台上淌了太多血,血污已经开始凝固了。海军看护决定不必打扰尸身——或许这里就是案发现场——血液大多是从奥尔登博士的右耳流出。左耳处也有点滴血迹,在他视线所及处,尸体面部已经开始出现尸斑。没有比这样的情况更容易下诊断了。

  “他已经死了,将近一个小时前死的,伙计们。脑血栓,中风。这家伙是不是患有高血压?”

  “对,我想是的,”迪阿古斯蒂诺特工过了一小会儿答道。

  “你得赶快确认一下这件事,不过他确实死于高血压,血管爆裂。”

  接着来了一位内科医生,他是一位海军上校,也肯定了看护长的判断。

  “我是康纳,通知救护车不必赶时间了。朝圣者已经死了,看起来是自然死亡。重复一遍,朝圣者已经死了,”这位特工负责人对着无线电对讲机说。

  尸检无疑可以查出许多情况,比如中毒或者食品和饮水污染。可是白宫周围环境一直都受到连续不断的严密监控。迪阿古斯蒂诺和康纳交换了一下眼神,他肯定一直饱受高血压之苦,今天恰恰又是他最不好受的一天。恐怕他们今天同样不会太好受了。

  “他情况怎么样了?”人们一起转过头去。是老鹰,是总统本人推门进来了,一堆特工严密地环卫在他身边。埃利奥特博士跟在他身后。迪阿古斯蒂诺心中暗暗记下该给她重新确定一个代号了。她不知道用欣喜若狂这个代号是否够劲儿。达加不喜欢这个婊子。总统安全特别小组的人都不喜欢她。不过给他们薪水又不是为了要他们喜欢她,或者说就这件事而言,也不是为了要他们喜欢总统。

  “他已经死了,总统先生,”医生说。“看起来是死于中风。”

  听了这个消息,总统并未做出明确表示。保密部门特工回想起,总统曾经亲眼目睹妻子和多发性动脉硬化奋战多年,最终还是失去了她,当时他还是俄亥俄州州长。他们认为总统肯定为此耗尽了心力,希望她早点解脱。他肯定因为这件事变成了铁石心肠,当然他心底应当还残存著几点情感。他咂咂舌头,做了个鬼脸,摇摇头,而后转身离去了。

  莉兹·埃利奥特走到总统站的位置上,视线越过一名特工的肩膀。就在她凑上前想看清楚一点的时候,海伦·迪阿古斯蒂诺研究着她的表情。达加知道埃利奥特喜欢涂抹浓妆,她也看出这位新任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在浓妆之下脸变得惨白。迪阿古斯蒂诺知道她肯定是因为看到如此恐怖的场景被吓成这样的。这里看上去好像是一桶红油漆泼洒在写字台上了。

  “哦,上帝!”埃利奥特博士暗暗叫道。

  “请让开路!”一个新的声音传来,那是一名手持担架的特工。他粗鲁地一把推开莉兹·埃利奥特。达加注意到莉兹已经震惊得忘记该对他的无礼表示愤怒了,她面色惨白,眼神散乱。也许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坚强的婊子吧,特工迪阿古斯蒂诺心想,不过她恐怕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坚强。想及此处,这位特工心里感到一丝满足。

  膝盖是不是有点发软,啊,莉兹?海伦·迪阿古斯蒂诺从特勤学院毕业刚刚一个月,她曾经参加过一次野外严密监视行动,被监视目标——假扮反方的人——“做掉了”,她一辈子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居然拔出一支大型自动手枪,甚至朝她的方向打了一发子弹尽管没有对着她。她拔出史威型手枪从三十七码远的地方对着那个人形靶连开三枪,发发稳中十环,就好像靶场打靶一样轻松,从此她得了达加这个外号,她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打得这么准,于是达加才成为这些家伙之中的一员,成为特勤处枪队成员之一。在当时他们的枪法比陆军的精英部队三角洲水陆突击队还要出色。达加性格坚强,相比之下,莉兹就差得很远,尽管莉兹·埃利奥特装得多么傲慢。吓破胆子了,女士?此时此刻,海伦·迪阿古斯蒂诺特工没有想到,莉兹·埃利奥特已经是老鹰的国家安全事务的主要顾问了。


  这次会面相当平静,在冈特·博克记忆中这还是第一次。革命战士所挚爱的那些激情勃发的浮华言辞一句都没有。他的老战友伊斯梅尔·卡提以往最擅长煽风点火,他精通五种语言,不过博克看出今天卡提在诸多方面都不太兴奋,他笑容中的残忍也不见踪影。而言语之间停顿时那横扫一切的手势也更加收敛,博克猜想恐怕他身体不太舒服。   “听说你太太的事以后我心情很悲痛,”卡提说,一时间把话题引向了个人问题。

  “谢谢你,朋友。”博克决定摆出最高大的形象来谈这件事:“与你们所忍受的痛苦相比,这不过是小事一桩,挫折总是难免的。”

  这一回的挫折为数可是不少啊,其实两人都明白。他们手中的最佳武器一直是可靠的情报信息,但是博克的信息来源已经枯竭了。多年以来,“红军派”可以从各种渠道获得信息,西德政府部门里都安插著自己的人,东德地下组织也会提供有用的精选珍闻,所有东方政治阵营各国的情报机构都是根据它们共同的主子克格勃克隆的,他们也可以从这些情报部门获得信息。无可置疑,相当多数量的情报是由莫斯科出于政治目的提供、经过一些规模较小的国家传送过来的,博克从未怀疑过这些政治动机。毕竟,全世界的社会主义本身就是一场充斥着大量战术行动的战争。应该说以前是,他更正自己的说法。

  如今一切他能赢得的帮助都一去不复返了。东方阵营的情报机关转过枪口像打野狗一样攻击昔日的革命同志。捷克和匈牙利实际上已经开始把有关他们的情报出卖给西方国家了!东德则以维护大德意志合作与兄弟之情的名义把他们的信息泄露了出去。东德——即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已经不复存在了,如今它只是德国帝国主义的附庸。而俄国呢……他们曾经从苏联得到的间接援助现在也都不见踪迹,恐怕永远不再出现了。随着社会主义逐渐退出欧洲舞台,他们在诸多政府机构里的线人也都对社会主义的未来丧失了信念,要么裹足不前,要么变成双料间谍,要么索性不再传递情报。欧洲革命志士手中最强有力、最有效的武器突如其来地销声匿迹了。

  幸亏这里还没变,卡提没有变节。以色列人的愚昧无知可以和他们的凶残邪恶相提并论。博克和卡提都知道,世上有个永恒不变的事实,那就是犹太人没有能力率先倡导什么意义深远的政治举措。尽管在打仗时他们凶狠可怕,但在营造和平的问题上他们总是无能得令人失望。另外,他们有权根据自己的意志主宰国家的方针政策,仿佛他们并不期待和平。博克并没研究过世界史,不过他怀疑历史上是否有过犹太人这样的行为先例。以色列本土的阿拉伯人和巴勒斯坦被占领土上的俘虏们正在造反,这是以色列精神上滴血的痛处。以色列警察和国内情报机构以前能够随心所欲地渗透到阿拉伯人的群体里,而今由于阿拉伯人普遍支持反叛行动的心理已经越来越深深铭刻他们的脑海中,以色列人渐渐地被排斥在外了。卡提至少还在指挥一个军事行动。不管战术状况有多么糟糕,博克还是好生嫉妒他。卡提还有一个出乎常情的优势即敌对方的工作效率实在太高了。以色列情报机构针对阿拉伯自由战士的战斗已经持续了两代人之久。漫长岁月中愚蠢的战士早已死在摩萨德军官的枪口下,而活下来的——就像卡提这样的人——幸存者则都是强壮聪明之辈,恰恰是达尔文倡导的物竞天择过程的忠实产物。

  “你是怎么对付那些告密者的?”博克问。

  “上星期我们发现了一个,”卡提面带一丝残忍的微笑答道。“他临死之前给我们指认了他的联络官。现在我们已经把他监控起来了。”

  博克点点头。在以前这名以色列军官惟有被刺杀一种下场,但是卡提已经学聪明了。只要小心谨慎地监视他,只需要间断性地监视即可——他们就能挖出其他间谍。

  “俄国人怎么样了呢?”这个问题招来了强烈反响。

  “那些猪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们都不给,我们得靠自己,一直是这样。”卡提的脸上呈现出今天以来难得一见的朝气。这神气稍纵即逝,而这位阿拉伯人的脸上又恢复了原先遮遮掩掩的疲惫样子。

  “你好像累了,我的朋友。”

  “今天太长了,我想对你也是这样。”

  博克听任自己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直到明天?”

  卡提点点头站起身来,带领客人到自己的房间。博克就寝前握住了他的手,他们相识已将近二十年了。卡提回到起居室,又走出门来。他的安全保卫都各就各位,保持警戒。卡提像往常一样和他们简要谈了几句,因为只有关心他们的需要才能让他们忠心耿耿。而后,他也上床睡觉了。当然他会先做完晚祷告再睡。他的朋友冈特是个无神论者,这让他稍有反感。尽管他勇敢、智慧、全身心投入,可他缺乏信仰,卡提不理解如果人没有信仰怎么能坚持得下去。

  坚持?他究竟有没有坚持过呢?卡提躺倒下来时在心底自问。他那酸痛的双腿和双臂终于品味到了休息的滋味,尽管疼痛没有完全消失,但至少好了些。博克已经完了,是不是?如果佩特拉死在德国调查局第九支队手里对他而言会更好一些。他们肯定早想杀死佩特拉了,那些德国突击队员,但是有传言说他们找到她时,胸前各有一个小婴儿在吮吸奶水,如果破坏了这样一副图景哪里还算男人。卡提本人虽然对以色列人怀着刻骨仇恨,也下不了手。那一定会冒犯真主。他心中想着佩特拉,在黑暗中微笑起来。他曾经和她欢好过一次,当时冈特不在家。佩特拉寂寞难奈,而他在黎巴嫩刚刚胜利完成了一次军事行动,杀死了基督教民兵的一名以色列顾问,正在热血沸腾之际,于是两个人分享了一番革命的热情,激情似火长达两小时之久。


  冈特知道这件事吗?佩特拉有没有告诉他呢?   也许她告诉了丈夫。没有关系,博克不是那种人,他不像阿拉伯人,为了这种事就能血腥相见。欧洲人对这种事很随便,在卡提看来,欧洲人不在意这种事真是好生奇怪,不过人生奇怪的事儿还多着呢。博克算是一个真朋友,这一点他很有把握。冈特胸中熊熊燃烧的火焰与他内心的火焰同样真实而炽烈。悲哀的是欧洲发生的一切让这位朋友的生活变得如此艰难。他的女人身陷牢笼,他的孩子被人抢走。一想及此事卡提感到身上的血液都有如冰冻。他们居然还生育了孩子,真是愚蠢。卡提一生未婚,但在享受女人的陪伴方面从不知足。十年前在黎巴嫩的时候,他就和欧洲女子混在一起,有的姑娘甚至只有十来岁。回忆起这些事他安静地笑了。有些事阿拉伯姑娘绝对一辈子也不曾学过该怎么做。她们是那么热情似火,渴望表现出自己是多么全心投入。他很清楚这些姑娘在利用他,就像他也在利用这些姑娘一样。不过当时卡提要年轻得多,具有年轻人的激情。

  那些激情已经消逝,他怀疑再也不能恢复往日的激情了。他希望可以,他主要期望能恢复健康,让他具有足够的精力同时应付一件以上的事情。医生说,治疗非常顺利。他比大多数人更坚强地忍受着这种疗法。如果他总是感到疲劳,如果他时不时感到极度恶心,决不能气馁。那是正常反应——不,正常情况甚至也达不到这样的“良好”状态。每次看病医生都向他担保说真的还有希望。上个星期医生告诉他,这话并非所有医生常常挂在嘴边来鼓励患者。他很有机会痊愈,卡提知道,重要的是自己还有为之生活下去的目标。他有目标。他确定那才是让他一直活下来的力量。


  “现在情况如何?”

  “继续你们的工作,”卡伯特博士通过防窃听卫星通讯网络答道。“查理在写字台前严重中风。”他停顿了一下。“这恐怕是这个可怜的杂种最好的命运了。”

  “莉兹·埃利奥特取代他了?”

  “没错。”

  瑞安表情痛苦地抿紧双唇,仿佛他刚刚吃了某种难吃的药。他看了看表,卡伯特一大早起身打来这个电话发布指示。他和自己的上司实际算不上朋友,不过这项任务的重要性已经超越了亲疏距离。瑞安心底暗想,或许和伊·埃也可以这样。

  “好吧,老板。九十分钟之内我就起飞,我们会依照计划同时行动。”

  “祝你好运,杰克。”

  “谢谢您,局长。”瑞安按了防窃听电话控制台上的关机键。他走出通讯室,回到自己的房间。行囊已经打好,只剩下打领带一件事了。他把外套搭在肩头,此地太暖和不适合穿外套,而要去的地方更热。不过他不得不穿一件外套,那是礼节需要,也是那些离奇古怪的行为规范之一。为了表现出恰如其分的礼貌就要求你必须忍受极度的不适。瑞安提起行囊走出了房间。

  “要对表吗?”阿德勒正等在门外,吃吃地笑着。

  “嗨,斯科特,那不是我的主意!”

  “还是有意义的……有一点。”

  “我估计是。哦,我得赶飞机。”

  “你不上去飞机不能起飞,”阿德勒指出。

  “这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优势之一,不是吗?”瑞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走廊。走廊上空无一人,不过他怀疑以色列人肯定早就在这里安置了窃听器。如果真是这样,背景音乐可以干扰窃听。“你怎么看?”

  “成败机会参半。”

  “有那么乐观吗?”

  “有啊,”阿德勒咧嘴笑道。“这次就是,杰克。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

  “不只是我的主意,我甭想从这件事上捞到什么功劳,没有人会知道我。”

  “有我们知道,我们工作吧。”

  “告诉我他们做何反应。祝你好运,伙计。”

  “我觉得运气mazeltov,希伯来文。这个词恰如其分。” 阿德勒握住瑞安的手。“一路平安。”

  大使馆的豪华轿车把瑞安直接送到了飞机旁,引擎已经开始运转起来。这架飞机有优先滑行起飞的权力,他登机后不到五分钟飞机就升空了。这架VC20B型飞机沿着以色列短剑形的疆土直奔南飞去,而后越过亚喀巴海湾上空,进入沙特领空。

  瑞安依照往日的习惯盯着窗外。他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自己计划要做的事,不过任务已经反复排练过一周了,因此眼睛盯着窗外时大脑可以静静地思索。空气清净明朗,天空万里无云,他们凌空飞越过那一片满目荒芜的沙石地。地表的颜色出自一些矮小的灌木丛,它们的形体实在太过微小了,简直无法一棵棵地辨认出来,整体看去仿佛一张没有刮过胡子的脸。杰克知道以色列的大部分疆土也是这副模样,就像西奈山一样荒芜,这里打过多次坦克战,他觉得真是不明白怎么有人肯为了这样的土地而牺牲生命。然而几乎是从人类刚刚出现在这颗星球上开始,就确实有人为它牺牲了。人类第一批有组织的战争就是在这里发生的,而且从未间断过,至少迄今为止还没有。

  沙特阿拉伯的疆域和美国密西西比河以东地区的大小相同,其首都利雅得大体位于全国中心地带。由于当地的空中交通状况不太拥挤,而飞行员把飞机导向利雅得国际机场的过程中气流又平稳得令人赏心悦目,这架飞机以比较迅捷的速度降低了飞行高度。又过了几分钟,这架湾流式客机已经滑行到货机集散站,乘务员打开了前舱舱门。

  在空调环境里闷了两个小时之后出来,杰克觉得仿佛步入了一座鼓风炉。阴凉处的气温超过了华氏一百十一度,可这里居然没有树阴。更糟糕的是,人行道犹如镜子一般把阳光反射回来,阳光是这样灼热,以至于瑞安的脸颊针刺一般的疼痛。迎接他的是大使馆代表团副团长,以及常规安保人员。不一会儿,他就大汗淋漓地坐进了大使馆的另一辆豪华轿车。

  “飞行顺利吧?”代表团副团长问。

  “还不错。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好了,长官。”

   有人称自己为“长官”感觉真不错,杰克心想。“好了,我们就抓紧时间吧。”

  “上级命令我只能陪您到门口。”

  “没错。”

  “目前为止还没有新闻界打探这件事,这一情况或许您感兴趣。这件事华盛顿特区一直没有声张。”


  “五小时以后情况就会改观了。”   利雅得虽然和西方大都会差距很大,但市容洁净。它和以色列城市的差异非常显著,几乎所有事物都是新的。距离以色列只有两小时飞行路程。此地从来没有像巴勒斯坦那样处于十字路口地位。古代商路为了躲避阿拉伯的酷热,都避开了这片土地,尽管沿岸的渔业、商贸城市已经兴旺发展了上千年。内陆的游牧民族还是固守着刻板的生活方式,只有伊斯兰教信仰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而伊斯兰教的圣城则坐落在麦加和麦地纳。有两件事情给这里带来了变化。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人把土耳其军队牵制在这一地区,不让他们去那些对德国和奥地利匈牙利盟军更有帮助的地方。而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发现了石油,此地石油储藏量如此巨大,以至于让人们把得克萨斯州忘了个精光。有了石油,阿拉伯世界首先改变了,而后全世界也随之改变了。

  从一开始,沙特阿拉伯与西方世界之间的关系就非常微妙。沙特还处在原始与先进杂糅的古怪状态。这座半岛上有些人家,他们的上一代还过著与青铜器时代的流浪生活相差无几的游牧生活。与此同时,这里的人却精通备受敬仰的《古兰经》教义,《古兰经》的法规虽然严苛,却绝对平等,与犹太教《塔木德经》的教义惊人地相似。时间不长,这些人就习惯了拥有不计其数的财富。“精明的”西方人把他们看做滑稽可笑的暴发户。其实他们只是一长串新兴暴发户行列中的一个新成员而已,美国自己也是最近才跻身暴发户之列的。瑞安心想自己也是暴发户嘛,于是对几座建筑报以同情的微笑。手握“旧”财富的人——那是傲慢的祖先为他们赚来的财富,而祖先粗野的不文明的性格早已被大家轻松地忘记了——待在那些亲手创造、而不是继承财富的人身边时总是浑身不自在。个人感觉如此,国家同样如此。沙特阿拉伯人和他们的阿拉伯同胞还在学习如何建设一个国家,但还没学会把自己的国家建设得有财有势,不过这样的学习过程对他们而言、对他们的朋友而言已经非常激动人心了。他们面临过一些轻松的教训,但也有非常沉痛的教训,最近的一次是北方和邻国的一战。多数情况下他们学习得非常成功,瑞安希望下一步棋能够同样轻松地走完。一个国家应该帮助其他国家创造和平,而不是以发动战争或遏制贸易相威胁,这样才能获得伟大的荣誉。从华盛顿时代一直到西奥多·罗斯福时代,美国才明白这个道理,罗斯福获得的诺贝尔和平奖仍然镶嵌在白宫墙壁上,上面还镌刻着他的名字。我们花了将近一百二十年时间,当车子拐弯减速时杰克自忖道,西奥多因为调解了几个屁大点儿的边界纠纷就获得大奖,而我们却在要求这些建国不到五十年的家伙帮我们处理文明世界最危险的战争导火索。我们有什么理由小看人家呢?

  犹如芭蕾舞一样细腻微妙而又不可动摇的重大政府事件都要事先编排一个仪式。这辆轿车——以前用的是马车——抵达目的地了。一名小职员打开车门——以前称为侍从。贵宾下车时,官员们高雅肃立地等候。如果来宾讲究礼仪就会向那位侍从点头致意,瑞安就很注意这些礼貌。另一位年长一些的职员先是问候来访者,而后引领他去见官员。入口处两边是官方警卫人员,每逢此时一定是身穿制服、全副武装。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摄影师都被迫离开。类似的仪式如果在华氏一百度以下的气温中进行会更加舒适一些,不过至少在瑞安被引见给官员时还有顶棚遮阳。 

  “瑞安博士,欢迎您来到鄙国。”阿里·本·谢赫亲王向杰克伸出一只有力的手。

  “谢谢,殿下。”

  “请随我来好吗?”

  “不胜欣喜,先生。”主人彬彬有礼简直让我为之动容。

  阿里引导著杰克和代表团副团长一行入内,进屋后杰克和副团长就分道扬镳了。这座建筑是一座王宫——利雅得颇有几座王宫,因为这里聚居著许多皇室宗亲——不过瑞安认为称它为“办公宫殿”恐怕更精确。它的规模比瑞安拜访过的英国宫殿要小一些,但是杰克惊讶地发现它居然比英国宫殿更清洁。恐怕是因为当地的空气比较清洁干燥,而伦敦的空气则潮湿而肮脏,好像煤烟熏过,与当地形成了鲜明对比。这里也安装了空调,室内气温绝不会比八十五度高出多少,不知怎么瑞安觉得这样的气温很舒适。亲王身着飘垂的长袍,头顶一方头巾,用一对圆环固定在头顶上——这是什么?瑞安很费解。这件事原本应当有人给他做简报,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原本应当由奥尔登来完成这件工作的,查理比他更熟悉这一地区,而且——不过查理·奥尔登已经过世了,杰克得接过球继续打。

  在国务院和中央情报局里,阿里·本·谢赫被称作“非部长亲王”。他比瑞安身材颀长瘦削,年纪也轻一点,负责在外交和情报事务方面给沙特阿拉伯国王提供建议。沙特的情报——是由英国训练的队伍——必须向他汇报工作,不过这种职权也不是非常明朗,无疑这又是英国人留下的作风,在保密问题上英国人比美国人要严肃得多。虽然有关阿里情况的卷宗有厚厚一本,但主要写的是他的背景情况。他毕业于剑桥大学,后成为一名陆军军官,而后在美国的莱文沃斯和卡莱尔军营里继续进行专业研究。在卡莱尔的时候他是班上最年轻的学员——年仅二十七岁的陆军上校——身为王室宗亲绝对有利于事业攀升——毕业时名列第三,这一队学员中的前十名毕业生都各自成为师一级指挥官或者担任其他相应的职务。陆军将军曾经向瑞安简要介绍过阿里的情况,据他回忆,这位同窗是位智慧不凡、具有卓绝指挥能力的年轻人。伊拉克战争期间,阿里在奉劝国王接受美国援助的问题上起到了重要作用。他被看做一位决策迅速、严肃认真的主动参与者,而且如果有人浪费他时间,那么尽管彬彬有礼,他还是会更迅速地表达出内心的不快。

  亲王的办公室有一扇双开门,门口站着两名军官,很容易找到。第三位军官打开大门,在两人步入房间时向他们鞠恭敬礼。


  “我曾经听说过许多关于您的事,”阿里不拘礼节地说。   “我相信都是些好事,”瑞安答道,并尽力放松自己。

  阿里面带顽皮的微笑转过头来。“英国有我们共同的朋友约翰爵士。您还在继续练习小型武器的技巧吗?”

  “我确实没有时间,先生。”

  阿里一挥手,请杰克落座。“有些事您该为它留出空闲时间。”

  两人落座,转入正题。一名仆人手托银盘走进来,为两人倒好咖啡便退了出去。

  “听闻奥尔登博士的噩耗,我真是感到遗憾。如此优秀的人才居然被这样一件愚蠢的事件击垮了……愿上帝怜悯他的灵魂。与此同时,我一直期待与您谋面,瑞安博士。”

  杰克啜了一口咖啡,味道醇厚而苦涩,口味浓重得可怕。

  “谢谢您,殿下。感谢您同意在接见高级官员的场所与我会面。”

  “外交上最卓有成效的努力往往是从非正式努力开始的。那么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阿里微微一笑,倚靠在椅子里。左手手指捻玩着胡须。他的双眼燧石一般黝黑,虽然好像不经意地盯在来宾身上,屋里却已经是洽谈公事的气氛了。在瑞安看来,这一切实在太快了。

  “鄙国希望能摸索出一种方法——也就是一项可以缓解本地紧张局势的计划草案。”

  “当然是与以色列的关系问题。我估计,此时此刻,阿德勒正在向以色列人提出同样的建议。”

  “完全正确,殿下。”

  “真是富於戏剧性,”亲王面露愉快的笑容说。“请继续。”

  杰克开始投球了:“先生,有关此事我们最先要考虑以色列政府的具体安全。早在你我出生之前,美国与其他国家均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几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拯救六百万犹太人免遭涂炭。鄙国居然参与如此的丑行,其罪恶感已经深深铭刻在鄙国人民心中。”

  阿里庄重地点点头,而后说:“我一直不理解这一点。或许贵方原本可以做得更好,但罗斯福与丘吉尔在大战期间所做的战略决策都是为了欺骗敌方。至于战争爆发以前没人肯收留一船一船的犹太人,这个问题当然得另当别论。我认为贵国并未给那些可怜人提供庇护实在是非常奇怪。然而,从根本上说,谁都无法预见未来的情况,犹太人不能,非犹太人也不能,而在情况明朗之前希特勒已经完全控制了欧洲局势,那么贵国方面也就无法直接干预了。贵国领袖当时判定,终止大屠杀的最佳途径是尽可能迅捷地赢得战争胜利。那是符合逻辑的想法。他们原本可以把当时正在进行的Endlsung德语,最终解决,指纳粹在欧洲灭绝犹太人的打算。——我相信应当是这一术语——问题当作一个政治问题来讨论,但是他们认为从现实角度看来这样的讨论恐怕毫无收获。回顾历史,这一判断恐怕是错误的,不过他们也并非蓄意造成如此的错误。”阿里稍顿了一下,好让听众消化这段历史课程。“无论如何,我方都理解并愿意有条件地接受贵国希望保护以色列政府的理由。相信您能够理解,我国接受的条件是贵国能认识到别国人民的权益。在这方土地上不止有犹太人和野蛮人。”

  “这一点恰恰是我们提案的基点,”瑞安答道。“如果我方寻求到一个方案,可以兼顾他国权益的话,您是否能够接受一条由美国作为以色列安全担保人的计划呢?”杰克还来不及屏息听取答复,答复就出来了。

  “当然可以。我们难道还没有表达清楚吗?除了美国,还有谁能够确保和平呢?如果贵国必须派遣部队进驻以色列以确保他们有安全感,抑或贵国必须签署正式协议明确贵国的担保身份,我方都可以接受。但是阿拉伯的权益何在?”

  “以您的高见,我国应当怎样处理阿拉伯权益呢?”杰克问。

  阿里亲王被这个问题惊得目瞪口呆。瑞安的任务难道不是来呈送美国的计划吗?他几乎要发作起来,但是阿里非常聪明,知道这并非圈套,而是美国政策上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瑞安博士,您以一国利益为由提出这个问题,但这个无须我来回答,我相信问题的答案该由贵国自己做出。”

  瑞安花了三分钟才将方案解释完。

  阿里忧郁地摇摇头。“瑞安博士,这一计划只是贵国自己认为可以接受。即便我方肯接受,以色列也永远不会接纳——更确切地说,恰恰因为我国肯接受,他们势必反对。他们应当赞成这一计划,但他们绝对不肯接受。”

  “贵国政府可以接受吗,先生?”

  “我当然必须将它呈送给其他人过目,但我认为我国的答复是肯定的。”

  “存在任何异议吗?”

  亲王顿了顿,喝完咖啡。他的视线越过瑞安的头顶盯着远处一面墙上的某个地方。“我们可以提出几个修改意见,但修改意见对贵方计划的核心内容并不会产生实质性改变。事实上,我认为对那些次要问题的讨论将轻而易举地迅速解决,因为这些问题并不会对其他有关国家产生影响。”

  “那么贵国会选择哪位作为穆斯林代表呢?”

  阿里前倾身躯。“这很简单,任何人都可以告诉您。阿克萨清真寺的阿訇是位杰出的学者和语言学家。他名叫艾哈麦德·本·尤西夫。伊斯兰教世界的所有学者无不向他求教,咨询他在神学问题上的看法。在某些争端问题上,逊尼派和什叶派穆斯林都听从他的教诲。他甚至出生在巴勒斯坦。”

  “那么容易吗?”瑞安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在这件事上他没有猜错。尤西夫果然并非只是政治中间派,是他号召阿拉伯人把以色列人赶出了约旦河西岸。但是他本人也从神学的立场上公开谴责恐怖主义。他并非就是完美的人选,但是如果穆斯林承认他,那么他已经很理想了。

  “您非常自信,瑞安博士,”阿里摇摇头道。“实在太自信了。我承认贵国计划比我本人、比我国政府所预料的要公平得多,但这一计划恐怕永远无法实现。”阿里又顿了顿,双眼紧盯着瑞安。“现在我必须自问这是否是个严肃的提案,抑或只是在表面上展示公允。”

  “殿下,下个星期四福勒总统将会在联合国大会发表讲话。届时他将正式提出这个计划,有现场直播,彩色图像。我获准邀请贵国政府到梵蒂冈参与正式协商。”

  听到这个消息,亲王实在震惊不已,以至于滑出一句美国腔调:“您真的以为能办得到吗?”

  “殿下,我们会拼了老命争取。”


  阿里站起身,走向写字台。他从写字台上拿起电话,按了一个按键,而后飞速地说话,瑞安根本听不懂。就在这令人眼花缭乱的瞬间,杰克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奇思妙想:阿拉伯语言和希伯来文一样都是从右向左写,而不是从左向右写。瑞安真不明白人的脑子怎么能应付得了这样的顺序。   真他妈的,杰克心底想,也许有戏吧!

  阿里放下电话,转身对客人说:“我认为该是觐见国王陛下的时候了。”

  “那么快?”

  “这就是我国政府形态的优点之一,当一位政府部长期望会见另一位部长时,他只要打个电话就行了,这其实就像是把电话打给一位堂兄弟或者一位叔父。我们是家族统治。我相信贵国总统是信守然诺的人。”

  “他即将在联合国发表讲话的稿子已经拟好了,我曾经读过。他已准备面对国会里偏向以色列的议员们的攻击,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已经看到他们采取行动了,瑞安博士。即便是我们在和美国士兵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时候,他们还是拒绝给我们提供国防所需的武器弹药。您认为这一现象会有所改变吗?”

  “苏联共产主义政权已经是穷途末路,华约也瓦解了。我长大成人的那个世界环境中有这么多东西如今已荡然无存。现在正是扫清世界上剩余骚乱纷争的时候。您还问我们是否能做到——为什么不能呢?先生,人类生存过程中惟一永恒的因素是变化。”杰克知道自己的自信已几近于目空一切了,他猜想着不知道斯科特·阿德勒在耶路撒冷的情况怎么样。阿德勒不是个爱吓人的人,但是他很清楚该怎样传达命令。已经太久没有给以色列传达命令了,以至于杰克都不知道上一次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或者说究竟是否有过这种情况了。不过总统已经承诺要大干一场。如果以色列试图阻止总统的努力,他们就会发现世界其实很冷漠。

  “您忘记了还有上帝是永恒的,瑞安博士。”

  杰克笑了。“没有忘,殿下。实质就在于此,不是吗?”

  阿里亲王想微笑一下,但没笑出来,现在还不是笑的时候。他手指大门说:“车在等我们呢。”

  宾夕法尼亚州的新坎伯兰军用仓库里保存著自革命时代以来的军旗和各种旗帜。一位陆军准将和一位专业的文物研究者在仓库里把曾经由美国第十骑兵团携带的布满灰尘的团旗平摊在桌上。准将怀疑军旗上的一些粗砂是否就是本杰明·亨利·格利亚逊团长打击阿帕契族印第安人时留下的。这面军旗将要送到第十骑兵团去,它不会有太多见天日的机会。也许每年会取出来一次,但是他们会照样子再做一面新的。这种事居然会发生也真是离奇。在这样一个缩减军费开支的年代,居然要组建一支新军。准将可不是想反对,第十骑兵团有一段辉煌的历史,但是从来没有产生过应有的震撼,例如在好莱坞,迄今只拍过一部黑人兵团的影片。其实第十骑兵团有四支黑人军团,即第九、第十骑兵团,第二十四、第二十五步兵团。每一支部队都在平定西部的战斗中起到过重要作用。这面团旗可以追溯到一八六六年,旗中央是美洲野牛图案,因为和第十团对垒的印第安人认为第十团士兵的头发酷似美洲野牛的粗糙皮毛。准将知道,黑人士兵们曾经在西部击败了杰罗尼莫Geronimo(1829—1909),阿帕契人的领袖,他反对美国政府的政策,通过在西南部领导一系列对墨西哥人和美国人定居地的袭击来巩固其族人的居留地。,还猛攻过圣胡安山,救了西奥多·罗斯福总统的性命。大约在那个时候,他们才获得了一丁点官方认可,那么如果总统出于政治目的命令重建第十团,那又怎么样呢?第十团毕竟具有可敬的历史。

  “要一个星期,”做旗帜的说。“我将亲自动手完成。上帝,真不知道格利亚逊团长如果活到今天,他会怎么看待这头驰骋在得克萨斯、俄克拉何马州和东部的野牛!”

  “这话实在,”准将承认。几年前他曾经指挥过第十一装甲骑兵团。这支黑马团仍然驻扎在德国,不过他怀疑他们还能在当地待多久。然而历史学家的话没有错,装备了一百二十九辆坦克、二百二十八辆装甲运兵车、二十四尊机动式火炮、八十三架直升机,再加上五千名骑兵,这支现代化的骑兵团部队其实是一个加强旅,机动灵活且战斗力强。

  “他们即将在哪里安营扎寨?”

  “这个团会在斯图尔特要塞成立,成立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也许将来会转而建成第十八空降兵团吧。”

  “那么画成褐色好吗?”

  “恐怕是这样。这个团很了解沙漠,不是吗?”将军摸了摸这面军旗。对,布料的纤维中还有粗砂呢,那是得克萨斯州、新墨西哥州还有亚利桑那州的粗砂。真不知道追随这面军旗冲锋的战士们是否知道这个团又要重生了呢,也许知道吧。

  运筹帷幄

  海军的换防仪式于十一时二十四分按时结束,程序和约翰·保罗·琼斯时代几乎没有什么改动。仪式比预期时间提早了两个星期,好让离任的艇长能更加迅速地赶赴五角大楼上任,这个新职他倒并非十分喜欢。吉姆·罗塞里艇长一直陪伴这艘美军“缅因”号在康涅狄格州格罗顿的通用动力船舶公司度过了十八个月的建造期,此后陪她度过了下水和最后装配过程,通过了造船商的测试与海军的验收测试,还参加编入现役的仪式、试航与试航后的性能检测,由卡纳维拉尔角港口出海,进行了一整天的导弹发射实验,再经由巴拿马运河出发,前往华盛顿的班戈导弹潜艇基地。他最后一项工作是带领这艘船——“缅因”号体积庞大,但依照美国海军的说法,她还是一条“船”——到阿拉斯加海湾执行第一次威慑巡逻任务。现在任务结束了,当他的船返回港口四天之后,他与这艘船之间的关系也宣告结束了,并欣喜地将她交给哈里·里克斯艇长。当然交换的具体情况并非那么简单。自从第一艘导弹潜艇“乔治·华盛顿”号——早已被拆卸,其钢板已被用于制造剃须刀片和其他日用品——开始,导弹潜艇就都配有两套人马,分别称作“蓝队”和“金队”。这样一来,船员可以交替上艇服务,导弹潜艇就能在海面上多待些时间。虽然人工代价昂贵,但这个方法确实行之有效。“俄亥俄”级的弹道导弹潜艇舰队平均有三分之二以上的时间是在海上游弋,连续巡逻时间为七十天,每两次连续巡逻期之间穿插二十五天的整修期。因此罗塞里实际上只给了里克斯指挥这艘巨舰的一半指挥权,他只能全权指挥“金队”人马,而目前“金队”已经离舰让位给“蓝队”船员,“蓝队”将执行下一次巡逻任务。


  交换仪式结束,罗塞里就要退入自己的特等舱,做最后一次驻留。作为这艘舰艇的“起家”指挥官,他可以索取某些特殊纪念品留念。传统上就包括一支克里比奇牌戏1中用的记分木钉。其实艇长这一辈子只有一次尝试着学打克里比奇牌,惨败之后就再也没有玩过,这事也就不必再提了。这些传统虽然并没有古老到约翰·保罗·琼斯艇长的时代,但同样坚不可摧。他的球形帽——后面烫著金字“艇长”和“起家艇长”的字样——舰艇的装饰徽章、有全体船员签名的照片以及造船公司赠送的形形色色的礼物都将成为永恒的收藏品。   “上帝,我一直渴望能有一艘这样的船!”里克斯说。

  “她实在太棒了,艇长,”罗塞里面带苦笑答道。这真有点不公平。他所做的工作当然只有最优秀的军官才能接任。他曾经指挥过“火奴鲁鲁”号快速强击艇,担任这艘舰艇的指挥官长达两年半时间,该艇素以走运著称。而后他又负责管理“特库姆塞”号的“金队”船员,表现同样出色。这第三次指挥任务——也是最超乎寻常的一次——的时间被缩短了,其任务是在格罗顿监督造船工人工作,而后把船转手“拨给”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批指挥官。他刚刚让这艘船进入状态——干了多久呢?一百天,大约是这么多日子,这段时间只够他开始熟悉这条舰艇。

  “你老是这么想心情怎么好得起来,罗西?”分舰队指挥官巴特·曼库索海军上校(如今已是海军少将人选了)说。

  罗塞里努力在话语中增加一点幽默。“嘿,巴特,你也当过舰长的嘛,你倒是给我点同情心啊!”

  “我知道了,老家伙,这本来就不太容易嘛。”

  罗塞里转向里克斯说:“这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船员,副艇长到时候肯定能升为艇长,这艘船真他妈的无可挑剔,进港整修简直就是浪费工夫。官兵惟一的意见是军官食品贮藏室的配线有问题,有个电工把几条电缆交错在一起了,开关电路的断路器标签贴错了。按操作手册上的要求,我们必须重新配线,而不是给断路器重贴标签。就这么多。别的没有了。”

  “主机怎么样?”

  “人员和装备评分都是四点○。你已经看过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的检验结果了,是吧?”

  “嗯哼。”里克斯点点头。这艘船在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中几乎得到了满分,核潜艇家族里满分简直就是圣杯。

  “声纳呢?”

  “全舰队之中以这艘船的装备最棒——早在声纳成为标准配置之前我们就已经把它装在舰上了。在我们接受任命之前,我和第二潜艇大队的人做了个交易。巴特,就是你的老朋友罗恩·琼斯博士。他是负责声纳系统的,他和我们一起航行了一个星期。这台光波线路分析仪简直神了。鱼雷发射人员尚需再下点工夫,但也用不着太费心。我认为

  1cribbage,一种两到四人玩的纸牌戏,通过把小木钉插入成行排列在一块小木板上的孔中记分。

  他们完全可以把鱼雷发射的平均速度再缩短三十秒。这是位年轻的鱼雷长——事实上,在全舰官兵之中,这个部门的人员最年轻。他们还没有完全适应,不过也并不比我待过的‘特库姆塞’号上的官兵慢多少,如果再假以时日,我肯定能让他们的状况达到最佳。”

  “不费吹灰之力,”里克斯欣慰地说。“见鬼,吉姆,我总得有点事儿可做吧。你在巡逻期间遇到过几条舰艇?”

  “有一艘是‘鲨鱼’级舰艇‘卢宁海军上将’号。碰到过三次,但从未进入六万码距离以内。如果他嗅到我们的气味——见鬼,幸好没有。对方一直没有发现我们。有一次我们监视了他十六个小时,那里水域条件相当不错,而且,哦——”罗塞里微微一笑——“我决定跟踪一段时间,当然决不惹祸上身。”

  “一朝当过快速强击潜艇,一辈子都是快速强击潜艇,”里克斯咧嘴笑道。他这一辈子都在开装备有弹道导弹的核潜艇,他并不喜欢这句话的概念,见鬼,现在可不是挑剔语病的时候。

  “你对付那条苏联船的办法真高明,”曼库索插话道,以表明罗塞里的行动丝毫没有惹自己不快。“真是艘好船,不是吗?”

  “那艘‘鲨鱼’吗?太棒了,但是还不算完美,”罗塞里说。“除非有‘俄亥俄’级这样先进的潜艇让我去追踪,否则我才不会操心呢。我指挥‘火努鲁鲁’号的时候曾经尝试过,瑞奇·塞茨指挥‘亚拉巴马’号和我对阵,他一直跟在我屁股后面,我却不知道,那是惟一一次。我认为只有上帝才找得到‘俄亥俄’级潜艇,不过上帝也得碰上好日子才办得到。”

  罗塞里并未夸大其词,“俄亥俄”级导弹潜艇岂止是安静两个字可以描述啊。其辐射噪声远远低于海底的环境噪音,有如摇滚乐音乐会上一声悄悄的耳语,要想听到他们的声音,必须接近到不可思议的距离才行,然而为了防止出现类似情况,“俄亥俄”级潜艇上都配备了最精密的声纳。海军为这一级别的潜艇竭尽全力了。原先的合约上要求最高航速达到二十六至二十七节。而第一艘“俄亥俄”级潜艇就达到了二十八点五节。在造船商的测试中,“缅因”号因为使用了光滑的新型高分子涂料,可以达到二十九点一节。由于使用的是七叶螺旋桨,即便速度将近二十节也不会产生一丝噪音气穴现象,而核反应堆装置几乎在所有时间里都能借助自然循环传导运转,也就没必要启动有可能产生噪音的加压泵。海军对控制噪音的狂热精神在这一级潜艇的研发中已然发挥到了极致。甚至连厨房的搅拌器上都镀了一层聚乙烯基薄膜,以减低金属碰撞的声音。就好比罗尔斯·罗伊斯是轿车中的极品,“俄亥俄”级潜艇也是潜艇中的魁首。

  罗塞里转回头。“哦,现在她归你了,哈里。”   “你替这艘船配置的装备已经好得无以复加了,吉姆。来吧,军官俱乐部还开着门,我请客喝啤酒。”

  “好啊,”这位前任指挥官声音沙哑著答道。船员在他们下船的沿途一字排开,和他最后握一次手。罗塞里走到舷梯边的时候,眼里噙著泪水。待到踏上跳板时,泪水已经顺着两腮流淌下来。曼库索很理解罗塞里的心情,他自己也曾体会过同样的感受。优秀的指挥官一定会真心热爱自己的船和手下,而罗塞里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执行指挥权时已经额外增加了一些指挥机会,比他原本获得的指挥权要多得多,于是最后一次离别变得更加艰难。如今罗塞里和曼库索没什么区别,他所能期待的只有参谋工作,指挥一张写字台,却再也没有机会担任战舰指挥官、担当神祇一般庄严的职务了。他当然还有驾船的机会,只是目的在于评估别的艇长、检测思想和战术,从此以后他就成为一名人家必须忍受的客人,再不可能有人真心欢迎他的来访了。最让人心情不快的是,他必须尽力回避自己曾经指挥过的舰艇,以免船员们比较新旧指挥官的指挥风格,这样有可能削弱新艇长的指挥权威。曼库索心里暗想,这和移民迁居的情况倒有些相似,就好比当年他的祖先最后一次回首遥望意大利的时候,他们心里很清楚自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生活从此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三个人钻进曼库索的公车,直奔军官俱乐部的接待处。罗塞里把自己的纪念品安置在地板上,掏出一方手帕擦拭眼睛。不公平,就是不公平。要我离开这样一艘船的指挥岗位,去当什么见鬼的国家军事指挥中心的接线员。真是什么狗屁职位!罗塞里擤了擤鼻子,心里沉思著自己曾经活力四射的军事生涯今后就只剩下在岸上值勤的工作了。

  出于尊重,曼库索悄无声息地别过脸去。

  里克斯只是摇摇头,没必要如此激动嘛。他已经把刚才的话牢记在心里了。鱼雷部门的速度还没上来,是吧?好吧,他得用点手段管管这件事!副艇长胆识过人,哼。哪有艇长不夸自己手下的副艇长的呢?如果这家伙认为自己已经做好了指挥舰艇的充分准备,那就是说他未免准备得太过分了,恐怕会自命不凡,不肯全心全意地配合艇长的工作。里克斯已经碰到过类似的副艇长了,通常说来这种人需要有人提醒他究竟谁才是老板,里克斯很清楚该怎么做。动力装置情况良好算是个好消息,当然也是最重要的消息。核动力装备是海军的心脏,而里克斯就是这种成见的产物。里克斯判断,分舰队指挥官曼库索对这种东西毫不经意,罗塞里恐怕也是如此。这么说他们通过了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那又怎么样?在他的船上,技术人员必须天天准备迎接核反应堆安全装置测试。这些“俄亥俄”级潜艇的问题之一就是系统运作太顺利,所以人人都会掉以轻心。而他们在核反应堆作战安全装置测试里获得了最高分之后,轻忽现象就会加倍严重,自鸣得意是大祸临头的前兆。这些快速强击舰上的水手,他们真是没有脑子!居然想追踪一艘“鲨鱼”级舰艇,上帝!即便是从六万码以外开始追又怎么样,这个疯子他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弹道导弹核潜艇圈子的格言就是里克斯本人的座右铭:韬光养晦(难听些的说法是当海上的懦夫)。只要他们找不到你,就伤害不到你。弹道导弹核潜艇不应该到处乱转给自己惹麻烦,他们的任务是躲避麻烦。导弹潜艇实际上根本不是战斗舰艇,而曼库索居然没有因此申斥罗塞里,真是让里克斯惊诧不已。

  不过自己必须思考一下这件事,曼库索没有申斥罗塞里,反而对他大肆称赞,这是为什么?

  曼库索是他的分舰队指挥官,而且获得过两枚战时优异服务勋章Distinguished Service Medal,美国军队荣誉奖,授予重大任务中的表现突出者。的里克斯明明是弹道导弹核潜艇类型的人才,却不得不在一艘令人恶心的快速强击舰上工作,这确实不公平,但是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他本是雄心勃勃,显然最想见到一名敢做敢为的艇长。但曼库索负责撰写他的绩效报告,这才是他考虑问题的中心,难道不是吗?里克斯具有勃勃雄心,他渴望指挥整个舰队中队,而后一路完满地步入五角大楼,继而把海军少将(下半区)的那颗星摘到手,再然后成为潜艇大队司令——要是能指挥珍珠港的那个大队就太棒了,他喜欢夏威夷——之后再回五角大楼待上一段时间恐怕比较合适。当他还只是海军上尉的时候,里克斯就为自己描画出了一条事业上的升迁之路。只要他事事严格依照规定办理,比谁都照章办事,那条路就必定一帆风顺。

  不过为快速强击舰工作倒是超出他的计划之外,但他必须适应变化。好吧,他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下一次巡逻的时候,那艘“鲨鱼”级舰艇再次露面的话,他也会照罗塞里的做法追一阵子——但是表现当然要更出色,他必须这样。曼库索希望他能做到,里克斯心知肚明,自己和其他十三名弹道导弹战略核潜艇的指挥官们处于正面竞争之中。要想当上分舰队指挥官,他必须从这十四个人中脱颖而出。而要想脱颖而出,他必须给分舰队指挥官留下深刻印象。好吧,为了让事业之路依旧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畅通无阻,他必须有不同寻常的举动。里克斯心里并不愿意这么干,但是事业第一,不是吗?他知道有朝一日肯定能在五角大楼自己的办公室里插上一面舰队司令大旗,自己命中注定有这一天——就在不久的将来,他已经做了心态调整。伴随着司令大旗,参谋、司机也会随之而来,五角大楼柏油路上也会有他自己的停车位,再往后如果运气好的话,还能获得促进事业进步的工作,也许能升到海军作战部的“E形”办公室里,达到事业的巅峰——如果当上海军核反应部门主任,技术地位上仅次于海军作战部长,但是那要整整八年才能升到这个职位。他知道自己更适合这个工作,也就是为整个核动力圈子制定政策。海军核反应部门主任制定了技术规定。《圣经》是基督教徒和犹太教徒的救赎之路,而技术规定则是跻身将旗一族的必由之路。里克斯熟知这部技术规定,他是一位智慧超群的策划者。


  瑞安心里暗想,J·罗伯特·福勒毕竟还是凡人啊。会议设在白宫楼上的总统卧室那层,因为西厢里的空调拆卸下来要维修,炽烈阳光透过总统的椭圆形办公室窗子倾泻进来,凡人在这间屋子里简直没法待。于是他们选用了楼上的起居室,这间屋子常常在白宫“非正式”宴会上做餐具间,总统最喜欢召开五十人上下的“非正式”宴会招待“挚友”。屋内古色古香的椅子环绕着一张相当大的餐桌,墙壁上杂乱地装饰著描绘历史事件的壁画。此外,这是个不拘小节的环境,福勒不喜欢在办公室里挂装饰品。他曾经是一名联邦检察官、律师,双脚踏入政坛以前从未给一个罪犯辩护过,他从未停滞不前。他在这个衣着随便的工作环境里成长,似乎宁可把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领子上,把衣袖一直卷到手肘。瑞安知道总统在和下属打交道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冷淡倔强,所以对他来说,这副模样真是好生奇怪。更奇怪的是,总统居然手持一份《巴尔的摩太阳报》的体育版走了进来,与本地报纸的体育版相比,他比较喜欢这份报纸的体育版。福勒总统是位狂热的橄榄球迷。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季前赛刚刚结束,他就在判断即将到来的季后赛参赛球队的优劣了。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耸耸肩,没有脱掉外衣。杰克知道,这个人的心理和任何其他人一样复杂,且复杂性是无法预料的。   总统为了下午的会议特意把今天的日程全部取消了。福勒坐在餐桌的首席,正在空调通风口的下方,当客人们各就各位的时候他微微笑了笑。他的左手边是国防部长G·丹尼斯·邦克,曾经的美国空军轰炸机飞行员,越战初期他执行过一百次飞行任务,后来退役创建了一家公司,最后把公司拓展为横跨南加利福尼亚州、资产达数十亿美元的企业帝国。为了爬上这个位子,他出售了那家公司以及其他商业资产,只留下一家企业亲自控制——圣迭戈电光队。在任命他担任国防部长的听证会上,他因为留下这支橄榄球队的事情备受揶揄,有人随便推测,认为福勒之所以喜欢邦克,主要就是因为这位国防部长与总统一样,也喜欢橄榄球。在福勒政府里,邦克属于稀有品种,他是位鹰派人物,在国防领域是一位博学多才的角色,军官士兵们都喜欢听他的讲演。离开空军的时候虽然不过是上尉军衔,但他曾经获得三枚空战有功十字勋章Distinguished Flying Cross,美国对在空战中表现英勇或有杰出贡献者授予的一种特等军功章。,那是驾驶F105战斗轰炸机冲进河内的包围圈得来的。丹尼斯·邦克倾向于共和党。他可以和机长们畅谈战术,也可以和将军们讨论战略。军人和政客都敬重这位国防部长,真是不寻常。

  坐在邦克下手的是国务卿布伦特·塔尔博特。塔尔博特曾经是西北大学政治学教授,是总统多年的好友与支持者。塔尔博特年已七旬,王者之气的银发下面是一张苍白而智慧的面庞,与其说像一位学者,不如说更像一位老派的绅士,只是这位绅士具有杀手的本能。他在总统国外情报咨询委员会待了多年,又接受过无数其他任命,终于坐在了如今这个位置上,让人见识到他的影响力。他是那种典型的深知内情的局外人,他终于挑中了福勒这匹必胜的千里马。他还是位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才。东西方关系的变化警示著国务卿改变世界局面的历史性契机终于来临了,他渴望在这次变革中留名青史。

  总统右手边坐的是白宫办公厅主任阿诺德·范·达姆。这次聚会毕竟是政治集会,政治建议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范·达姆下手坐的是新任国家安全事务顾问伊丽莎白·埃利奥特。瑞安注意到,她今天看起来格外严肃,身穿一套昂贵的套装,纤细优美的脖颈上还系著一条飘渺如烟的丝巾。她身边坐着的是中央情报局局长马库斯·卡伯特,也是瑞安的直接上司。

  第二等人自然坐在离掌权者的位子更远的地方,瑞安和阿德勒坐在餐桌的最远端,桌子把他们和总统远远地隔开,而当会议的高级官员们发言时,他们又能把所有人尽收眼底。

  “今年是你们队的全胜年吧,丹尼斯?”总统问国防部长。

  “当然是啊!”邦克说。“我已经等了好久了,不过今年我们队有了两名新来的中后卫,肯定能参加丹佛的比赛。”

  “那时候你们就得和维京人队碰面了,”塔尔博特评论道。“丹尼斯,你有优先选拔权,干嘛不挑托尼·威尔斯?”

  “带球跑动进攻的出色后卫我已经有三个了。我们需要中后卫,那个亚拉巴马州来的小伙子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中后卫。”

  “你肯定会后悔的,”国务卿断言。托尼·威尔斯是从西北大学选拔过来的球员,这个小伙子几乎独挡天下地重振了西北大学橄榄球名校的雄风。他获得过全美学术奖,是领罗氏奖学金的研究生,黑斯曼大奖得主,也曾获得塔尔博特奖。人人都说他是个超乎寻常的年轻人,大家已经在讨论他未来的政治前途了。瑞安认为目前美国政局变化频繁,谈这个未免过早。“赛季第三场比赛他就会踢烂你的屁股。然后如果你的队能熬到参加超级杯赛的话,他到时候还会再狠踢你一脚,不过我怀疑你的球队根本混不到那一天,丹尼斯。”

  “等著瞧吧,”邦克轻蔑地哼了一声。

  总统一边整理文件,一边大笑。莉兹·埃利奥特努力想掩饰不以为然的情绪,却没能隐藏得住,杰克从二十码以外注意到她的表情。她的文件已经整理妥当,钢笔也已经就位等著记笔记,临近她一端的桌面上都在谈一些只适合更衣室里谈的话题,让她脸上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算了,她一直在谋夺那个职位,即便有人因此而死——现在瑞安已经听说了奥尔登之死的始末——也势在必得,现在职位已经到手了。


  “我想该宣布开会了,”福勒总统说。房间里顿时一片静寂。“阿德勒先生,可否请你告诉大家你此行的情况?”   “谢谢,总统先生。应当说大多数情况已经稳妥了。梵蒂冈无条件同意我方提出的条款,并准备随时主办协商会议。”

  “以色列方面做出了怎样的反应?”莉兹·埃利奥特问,以显示自己对情况了如指掌。

  “不尽如人意,”阿德勒以中立的态度说。“他们也会出席,但是我预测他们会做出极力的抵抗。”

  “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们会不择手段以免自己被牵制住。想到有可能被牵制让他们极为不安。”

  “这倒不算出乎意料,总统先生,”塔尔博特补充了一句。

  “沙特方面又怎么样呢?”福勒问瑞安。

  “先生,据我判断他们会参加。阿里亲王态度很乐观。我们和国王谈了一个小时,国王的反应比较谨慎,但也是赞成的。他们所关心的是无论我们给以色列人施加多少压力,恐怕以色列人都不肯答应,他们生怕自己到头来悬在半空。暂时不提这个,总统先生,沙特方面非常愿意接受我们草拟的计划,也愿意扮演具体实施计划时的角色。他们还提出几点修改意见,我们已经把要点写在简报文件里了。如您所见,这些意见实质上都不是什么棘手的问题。事实上,其中有两条看起来确实具有促进作用呢。”

  “苏联呢?”

  “那方面情况由斯科特负责,”国务卿塔尔博特答道。“他们已经签字同意了这个提议,但是他们也觉得以色列不会合作。纳莫诺夫总统前天给我们发电报说,这项计划与苏联政府的政策完全一致。他们愿意签署这项计划,答应限制出售给当地其他国家的武器装备数量,只提供国防必须的武器。”

  “真的吗?”瑞安未加思索冲口而出。

  “那可是和你的一项预测背道而驰了,不是吗?”中央情报局局长卡伯特吃吃地笑道。

  “怎么会这样呢?”总统问。

  “总统先生,向当地出售军事装备是苏联的主要收入来源。对他们来说,减少军售他们要损失数十亿硬通货收入,而他们真的很需要钱。”

  瑞安向后仰靠着,吹了声口哨。“那倒是不可思议啊。”

  “他们也想派几个人出席协商会议,那似乎很公平。美苏双方将会共同签署一个有关军售方面的补充条款协定——如果我们可以谈到这个地步的话。”

  莉兹·埃利奥特对瑞安微笑着,她已经预料到有此发展。

  “苏联方面希望我们提供农产品和一些贸易信贷作为回报,”塔尔博特补充道。“这项交易还是很便宜的。苏联在这一事务的合作态度对我方极其重要,而协议带来的声誉对他们也很重要,这一交易对两国都非常公平。再说,我们国内放著这么多小麦,一点用处都没有。”

  “那么说惟一的绊脚石是以色列了?”福勒问在座的人。大家点头答复他。“情况有多严重呢?”

  “杰克,”卡伯特转向自己的副手说,“阿维·本·雅各布对这些情况做什么反应?”

  “在我飞往沙特阿拉伯前一天,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他看起来非常不快。他到底知道些什么我不太清楚。我并未告诉他太多值得他警告本国政府的内容,而且——”

  “所谓的‘不太多’是什么意思,瑞安?”埃利奥特从桌子那端急促地问。

  “什么也没说,”瑞安答道。“我告诉他等等看。谍报人员不喜欢这句话。我推断他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但是不知道究竟要发生什么情况。”

  “那天我在桌边看到他们露出非常惊讶的表情,”阿德勒给瑞安援手。“他们料到要出事,只是我提出的方案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国务卿身体向前倾。“总统先生,这两代以色列人一直生活在他们自己、而且惟有自己才能负责国家安全的神话里。在那里这个神话差不多成了宗教信仰——虽说我们每年都馈赠给他们大量武器弹药和其他礼物,以色列政府的政策就是只当这个神话是真的。他们素来有一种恐惧,惟恐一旦用国家安全作押换取别国的善意,那么万一这种善意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们就只能被动挨打了。”

  “大家已经听腻了那种话,”莉兹·埃利奥特冷漠地评价道。

  假如你有六百万亲友被人轰进毒气室里,你恐怕就听不烦这种话了,瑞安心底暗想。见鬼吧,那些大屠杀的记忆怎么能不让我们敏感呢?

  “我认为,我们可以假定,美国和以色列之间签订的一项双边国防协议可以在参议院顺利通过,”阿尼耶·范·达姆说,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开口。

  “我们在以色列疆域上部署必要的兵力需要多久?”福勒想要知道这方面情况。

  “从您启动命令开始,大约五个星期吧,先生,”国防部长答道。“目前正在组建第十装甲骑兵团,其兵力实际上是个加强旅,他们会击败——彻底‘摧毁’——阿拉伯人能够投入战争的所有装甲师。此外我们还加上一个海军陆战队,以展示武力,而且我们签署过秘密约定,在海法有我们的大本营港口,那么中东地区我们几乎已经拥有一个航空母舰的海上武装战斗群了。F16空军联队从西西里岛投入中东,这样我们就有一支规模可观的部队了。军方也会乐见其成,这给他们提供了一大片训练场地。我们可把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的做法用在内盖夫Negev,巴勒斯坦南部地区。沙漠基地里。要想让部队绷紧弦儿、时刻准备好应战,最好的办法就是魔鬼式训练。当然这样花费比较大,不过——”

  “不过我们会付这笔钱的,”福勒温和地打断邦克的话,继续道。“这种花费物有所值,让国会投入经费应当没有问题吧,是不是,阿尼耶?”

  “哪个议员要是胆敢抱怨的话肯定会提前结束自己的政治生涯,”办公厅主任自信地说。

  “那么说只剩下消除以色列的反对态度这一个问题了?”福勒继续道。

  “没错,总统先生,”塔尔博特代表与会人员答道。

  “想让他们同意用什么手段最好呢?”总统的问题只是个反问句并不需要答复,答案早已非常明确了。以色列当前的政府就像过去这十年以来的历届政府一样,是由利益彼此冲突的各派系媾和而成的、风雨飘摇的政府。华盛顿只要恰到好处地施加压力就能让它土崩瓦解。“世界其他国家是什么态度呢?”


  “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的国家不成问题,联合国其他成员国也会勉强附和,”埃利奥特抢在塔尔博特前面答道。“只要沙特肯和我们合作,伊斯兰教世界就会加入我们的阵营。如果以色列坚持其反对立场,他们会像以前一样孤立无援。”   “我不喜欢给他们施加过多压力,”瑞安说。

  “瑞安博士,那不在您的职权范畴之内,”埃利奥特温和地说。有几个人微微地摇了摇头,也有几个人的眼睛瞇了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来维护杰克的论点。

  “说得不错,埃利奥特博士,”瑞安尴尬地沉静了一下说。“但是如果施压过多,以方有可能与总统预期的目标背道而驰,这也是事实。我们还得考虑道德层面上的问题。”

  “瑞安博士,这件事无一处不是在考虑道德问题,”总统说。“道德范畴很容易说明白:当地战争够多了,已经到了结束战争的时刻。我们制定的计划就是为了结束那里的战争。”

  我们的计划,瑞安听到他这样说。范·达姆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而后又归于沉静。杰克这才意识到这个房间里他是如此地孤立无援,这和总统预谋中以色列的处境没有区别。他垂下头盯着自己的笔记本,闭上了嘴巴。道德范畴,放屁!杰克怒气冲冲地想。他们不过是想留名青史,要人家把他们当成伟大的和平缔造者,并以此获得政治利益。可现在不是冷嘲热讽的时候,虽然计划已不再符合瑞安的初衷,但毕竟值得一搏。

  “如果我们必须逼他们就范,我们该怎么办呢?”福勒总统轻松地问。“不要太刻薄,只要给他们发出一个平静的信息,让他们能理解我们的意图就行。”

  “下星期将有大批飞机备件准备运往以色列,让他们更换所有F15型飞机上的雷达系统,”国防部长邦克说。“同行的还有其他物资,但是那个雷达系统对他们而言非常重要。那是全新设计的,我们自己也刚刚在装备。给F16型飞机配置的新型导弹系统也是如此。空军是他们的王冠上的明珠。如果我们被迫以技术问题为由扣留这批物资,他们听到的信号就足够洪亮而清晰了。”

  “能不能悄无声息地做到此事?”埃利奥特问。

  “我们会让对方明白,哪怕他们吵吵嚷嚷也于事无补,”范·达姆说。“如果在联合国大会的讲演大受欢迎的话——情况应当是这样——我们就能清除以方国会大厅里的反对声浪。”

  “如果给他们一点甜头,答应给他们更多的武器弹药,而不是削弱他们已有的系统,可能是更为可取的手段,”那是瑞安的最后一击了。可是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希望之门被埃利奥特关上了。

  “我们没有这么多钱。”

  办公厅主任表示同意:“预算里的国防经费再也挤不出一个子儿了,哪怕是援助以色列。就是没有钱了。”

  “我比较倾向于先让他们了解我们的意图——如果我们真有迫使他们就范的意图的话,”国务卿说。

  莉兹·埃利奥特摇摇头。“不行,如果必须让他们了解我们的意图,就让他们吃点苦头。他们喜欢撒野,那他们就应当懂得我们的意思。”

  “很好。”总统在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笔。“我们把物资扣留到下星期讲演之后再发。我改动一下讲演内容,加一段邀请各国参加从昨天算起两周以后在罗马举行的正式会谈。我们要以色列明白,要么合作,要么就得自食苦果,这一次我们可不是说著玩的。我们采用邦克部长建议的方式向他们传达这个信息,给他们一个出其不意。还有别的事情吗?”

  “会不会泄密?”范·达姆平静地说。

  “以色列方会出问题吗?”埃利奥特问斯科特·阿德勒。

  “我告诉他们此事是高度敏感问题,但是——”

  “布伦特,打电话给他们的外交部长,警告对方如果他们在讲演之前就开始聒噪的话,后果将极其严重。”

  “是,总统先生。”

  “至于在座诸位应当不会泄密吧。”总统的评论是针对坐在桌子远端的那个人的。“散会。”

  瑞安拿起自己的文件,走了出去。过了一小会儿,马库斯·卡伯特和他在大厅里会了面。

  “你应当知道什么时候该保持沉默,杰克。”

  “你瞧,局长,如果我们给对方施压太大的话——”

  “我们可以达到预期目标。”

  “我认为这样做不对,太愚蠢了。我们可以达到预期目标,是啊,不过需要多花几个月的时间,我们还是能达到目的,没必要威胁他们啊。”

  “总统希望用这种手段达到目的,”卡伯特走了出去,结束了这次讨论。

  “是的,长官,”杰克对着稀薄的空气答道。

  其余的人鱼贯而出。塔尔博特冲瑞安使了个眼色,点了点头。其他人都避开他的目光,只有阿德勒除外。阿德勒和自己的上司耳语几句之后走了过来。

  “你的胆子真不小,杰克。几分钟以前你差点让自己丢了饭碗。”

  这话让杰克大吃一惊。难道他不应该表达真实的想法吗?“你瞧,斯科特,如果不允许我——”

  “不允许违抗总统的意思,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允许。你不够资格提出反对意见。布伦特本来准备提这个意见,可是你却抢先说出了口——而且你失败了,且没有给他留下斡旋的余地。所以下次把嘴锁严实些,好吗?”

  “谢谢您的支持,”杰克答复的声音里略带了些愤慨。

  “你把事情搞砸了,杰克。你说的话没错,但说的方法错了。得学个教训啊,成吗?”阿德勒顿了顿。“老板也说你在利雅得‘干得好’呢。他说,如果你学会什么时候该闭上嘴巴,你的工作肯定能更加卓有成效。”

  “好的,多谢了。”阿德勒说的当然没错,瑞安知道。

  “你要去哪儿?”

  “回家。今天已经没有公事可办了。”

  “跟我们一起来吧,布伦特想和你谈谈。回头到我家一起吃个便饭。”阿德勒领着杰克走向电梯。

  “怎么样?”总统问,他仍旧留在房间里。

  “我得说看上去棒极了,”范·达姆说。“尤其是如果我们可以在大选之前成功的话就太棒了。”

  “能额外多拿下几个席位以后办事才方便呢,”福勒表示同意。他执政的头两年并不容易。预算问题,再加上经济走向不知何去何从,严重阻碍了他的施政计划,人们对他坚忍的管理风格更多是怀疑而不是赞叹。十一月份举行的议会选举将是对这位新总统的第一轮真正的公开回应,从初期民意调查的选票数量上看似乎极端可疑。在任总统所在的党派在非大选年的选举中失去一些议员席位毫不稀奇,但是这位总统已经没有太多的本钱来丢掉许多席位了。“我们不得不给以色列施压真是可惜,但是……”

  “政治上值得这样做——如果我们可以顺利完成和约的话。”   “我们肯定行,”埃利奥特倚靠着门框说。“如果制定一个时间表,我们肯定能在十月十六日以前让参议院通过这项和约。”

  “你真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莉兹,”阿诺德指出。“哦,我还有事要办。总统先生,可否原谅我先行告退了?”

  “明天见,阿尼耶。”

  福勒穿过房间,走到面朝宾夕法尼亚大街的窗户边。八月初,街头、便道上反射的微光中冉冉腾起灼人的酷热。街对面的拉斐特公园里还伫立著两块反对核武器的标志牌。想起它们福勒真有些啼笑皆非,那些愚蠢的嬉皮士难道不知道核武器的事已不再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吗?他转过身来。

  “与我共进晚餐如何,伊丽莎白?”

  埃利奥特博士笑盈盈地对上司说:“求之不得,鲍勃。”

  马文·拉塞尔的弟弟卷入毒品走私的惟一好处就是他留下了将近十万美金现钞,藏在一只破旧的手提箱里。马文·拉塞尔已经取了钱,开车来到明尼阿波利斯,他在那里购买了几件中看的衣服、一套式样体面的行李箱,还有一张机票。他在监狱里学到的诸多经验之一就是找到了制造假身份证的办法。他有三套身份文件,都配有护照,没有哪个警察知道他的新身份。他还学会了保持低姿态,他的服装算是中看,但并不浮华。他购买的那张机票是退票,他料定这架飞机肯定不会订满,这样就又节约了几百美元。那九万一千五百四十五美金必须维持很长一段时间,而他要去的地方生活费用又特别昂贵。他明白,生命又变得非常廉价,只不过不是以金钱来衡量。一位勇士可以面对这一切,他早已下定了决心。

  在法兰克福作短暂停留后,他又一路向南前进。拉塞尔可不是傻瓜,他曾经参加过一次各色人等云集的国际会议——四年前,为了那次旅行他牺牲了整整一套身份文件。他在会议上和几个人碰了碰头。最重要的是,他了解了联络的程序。国际恐怖分子社会非常小心谨慎。必须小心行事,因为各路兵马都在排兵布阵想逮捕他们,而拉塞尔还不知道自己真是幸运——他记得的三个联系电话之中,有一个早已泄密了,另外两名“红色旅”的成员也随之进去了。他联络了其他号码中的一个,这个号码还能用。联络之后,他被约到雅典的一个餐会上,他在那里接受了检查,确认身份后好继续行进。拉塞尔迅速赶回饭店——他吃不惯当地的饭食——坐等电话铃响起。要说他情绪紧张着实有些轻描淡写,马文如此谨慎是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生命非常脆弱。甚至连一柄用来防身的小折刀都没有——携带武器出行太危险了——无论哪个带枪的警察都能轻易对付他。假如这条联络线已经断了呢?要真是这样,他就会遭到逮捕,或者被人诱进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如果能逃出去的话还真是运气好呢。欧洲的警察并不像美国警察那样对宪法规定的权利非常在意——不过这个念头迅速泯灭了。联邦调查局的人对付他弟弟的时候又是多么仁慈呢?

  他妈的!又一位苏族勇士被他们像狗一样开枪打死了,甚至连唱挽歌的时间都没有。他们得为此付出代价,不过只有自己活得够长久才能办得到,马文·拉塞尔在心底纠正自己的说法。

  他坐在窗边,身后的灯光全部熄灭了,他注视著过往的车辆,一边留意看着有没有警察走近这里,一边等著电话铃响。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凶手付出代价呢?拉塞尔问自己。他不知道,实际上也不太在意具体方式,只要让他有所作为就行。裹了钱的腰带紧紧绑在腰际。他的身材有个缺点,就是腰部没有太多余地可以放东西。但是这笔钱他可丢不起——没有这笔钱他还能去什么鬼地方?认清钱的种类真是让人浑身不痛快,不是吗?德国的马克,希腊的德拉克马,或其他的什么货币,幸好你还能用美金买飞机票。他选择悬挂美国国旗的飞机也主要是出于这个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喜欢看见飞机尾翼上的星条旗图案了。电话响了。拉塞尔拎起话筒。

  “怎么样?”

  “明天九点半,饭店门前,准备出发。明白了吗?”

  “九点半,好的。”不等他再多说些什么,电话就“喀哒”一声挂断了。

  “行了,”拉塞尔心底暗想。他站起身来走向床铺。房门上了两道锁,并且拦上了防盗铁链,球形把手下方还支了一张椅子。马文思索了一下,如果有人出卖他的话,这些人就会在饭店门前把他像秋天的鸭子一样逮住塞进包里,也许他们会用车把他带走,走到人烟鲜至的地方再张开陷阱。但无论如何他们肯定不会费尽千辛万苦和他先约会见面的地点,而后再一脚踹进门来,那不太可能。不过警察的手段很难预料,不是吗?所以他穿着牛仔裤和衬衫睡觉,裹钱的带子安安稳稳地围在腰间。毕竟还要提防盗贼呢……

  太阳升起的时间和家乡差不多。拉塞尔在第一缕橘红色的阳光亮起时醒来。登记入住的时候他曾经要求一间东向的房间。他面对太阳做过祷告后开始整理行装。他叫人把早点送到房间里——这又得多花几个德拉克马,可是管他呢?——再把从手提箱里取出来的东西重新整理好。不到九点他已整装完毕,心情也紧张到了极致。如果发生意外,一定是在三十分钟以内。他很可能在午饭之前就死在远离族人灵魂的异国他乡。他们会把他的遗体送回达科他吗?恐怕不会。他只会从地球表面销声匿迹。假如他本身是警察,他也会采取在他心目中认定警察会采取的行动,但是一位勇士心目中的好战术在警察眼中就变了样,难道不是吗?拉塞尔在房间里踱著步子,从窗口望出去注视著那些车辆和街上的商贩。任何一个出售小饰品和可乐的小商贩都有可能是警察乔装改扮的。不对,不止一个人,恐怕有十个人。警察可不喜欢公平决斗,难道不是吗?他们总是埋伏好了开枪,成群结伙地袭击人。


  九点十五分了。表盘上的数字似乎懒得动弹,又仿佛跳得飞快,全看拉塞尔当时的心情变化了。时间到了,他拎起行李包,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走到电梯那里的路并不长,电梯来的很快,这又一次激起他的疑心。一分钟以后他来到大厅,饭店服务员想帮他提行李包,但是他谢绝了对方的好意,直奔前台而去。账单上只剩下早餐的费用要付,他用剩余的当地货币结清了账。还有几分钟时间,于是他走到报亭那里买了份报纸,只要是英文报纸什么东西都无所谓。世界上又发生了什么事?对马文而言,这短暂的时间真是充满了奇闻怪事,因为他的世界非常有限,总是要面临威胁、反应和逃遁。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他问自己。目前他视线所及几乎不过是——也无法超越这个范畴了——受视觉感官所限的尺寸之地。而在家乡他可以极目远眺,看见远方的地平线和圆顶般的苍穹。这里的一切都被墙壁圈划成小块,四下里视野只能伸展到区区一百英尺之遥。他很清楚成为别人的猎物是什么感受,因此心中突如其来地生出一阵忧虑,他拚命地排斥着这种感觉。拉塞尔看了看表:九点二十八分了。到时间了。   走出出租车站台,拉塞尔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他把两只行李包撂在地上,竭尽全力装出一副随意的样子四下里张望着,因为他知道恐怕有许多枪口已经在瞄准他的脑袋了。他会像约翰那样死去吗?事先不作提示,甚至不如动物或许能保持的体面,就在头部中一枪吗?中枪也未必就能死掉,这个念头叫他恶心。一辆轿车驶来,拉塞尔握紧拳头,用强有力的拳头来控制自己的颤抖。轿车司机正注视着他。就是它了。他拎起行李包走向轿车。

  “是德拉克先生吗?”这是拉塞尔此行使用的名字。司机不是他在昨晚吃饭时见过的那个人。拉塞尔当即醒悟到自己在和专业人士打交道,这些人各司其职。这可是个好征兆。

  “是我,”拉塞尔面带苦笑地答道。

  司机下了车,打开车的行李厢,拉塞尔把行李包扔进去,而后走到乘客座位的门边,坐进前排的座位。如果这是圈套,还可以在死前把司机掐死,至少能解决掉司机。

  五十米以外,希腊国家警察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警官正坐在一辆装扮成出租车模样的老欧宝里。他留着过于浓密的大胡子,正在吃早餐卷,他坐在那里怎么看都一点不像个警察。手套箱里放著一支小型的自动手枪,但他与其他欧洲警察一样都不擅长使唤手枪。藏在座位底下、安置在固定架上的尼康照相机才是他惟一的武器。事实上他听从公共秩序部的调遣,任务是监视。他记忆人的面孔就像照相机一样准确——照相机是给那些缺乏他这种傲人天赋的人用的,他非常有理由为自己的天分自豪。他的办案方式需要十足的耐心,不过帕潘尼科劳的耐心绝对充足。每当上级听到雅典地区出现了恐怖主义行动的风声,他就要到旅店、机场和船坞码头上去巡查。他倒不是惟一执行这项任务的警察,但是他本领最强。他擅长嗅出恐怖主义行动的味道,就好像他父亲擅长嗅出鱼群出没的踪迹一样。而且他痛恨恐怖分子,事实上,他痛恨所有类型的罪犯,只是恐怖分子最令他深恶痛绝,关于把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混蛋赶出这个古老而高贵的国度的事情,政府态度总是忽冷忽热,这让他十分恼火。目前政府又开始热衷于赶走他们了。一星期以前,有人报告称在帕台农神庙附近怀疑看到了解放巴勒斯坦人民阵线分子。他这个小组有四个人被派往机场。另有几个人查码头,不过帕潘尼科劳喜欢查旅馆。他们总得住在什么地方吧,绝对不是最好的旅馆——太扎眼,也绝对不会藏在最差的旅馆——这些混蛋喜欢享受适当的舒适。他们肯定藏在中等旅馆里,在二等街巷里那些像家一样舒适的地方,里面住满了还在上大学的年轻旅行者,他们频繁地穿梭出入,很难从中分辨出某一张面孔。然而帕潘尼科劳长著一双有如他父亲一样敏锐的眼睛,只花半秒钟就能在七十米外辨认出一张面孔。

  那辆蓝色菲亚达的司机就是他要找的一张“面孔”。他记不清在照片上这张脸是否附上了名字,但是他记得在什么地方见过。很可能是在“姓名不详”的档案里,这些由国际警察组织和军情部——军情部的人恨不能喝这些恐怖分子的血,他们更是被政府的政策约束得垂头丧气——发来的档案里放著几百张照片,这张脸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是莱奥尼达斯、色诺芬Xenophon(约前430—前355),希腊将军,历史学家。、奥德修斯Odysseus,古希腊荷马所作史诗《奥德赛》中的主人公,伊塞卡国王,在特洛伊战中献木马计。和阿喀琉斯Achilles,希腊神话人物,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的英雄,珀琉斯和西蒂斯之子,杀害赫克托耳的人。这些英雄和哲人的国家。希腊——对这位警官而言就是赫拉斯Hellas,诗歌中古希腊的名字。——是史诗中的英雄人物的家园,是自由与民主的诞生地,绝不是外国人渣可以不受任何惩罚杀人放火的地方……

  另一个人是谁?帕潘尼科劳疑心顿起。穿着像美国人……但是面部特征很奇怪。他动作流畅地拎起照相机,将焦距调到最大,迅速拍了三张快照,而后把照相机放了回去。菲亚达正在行驶……好啊,这样他就能知道它要去什么地方了。警官关闭了空车灯,驶出了出租车的队列。


  拉塞尔倚靠在座椅里,根本没费心系上安全带。如果不得已要逃离这辆轿车,他可不想碍手碍脚的。司机的技术不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熟练地进进出出。他一句话都不说,拉塞尔觉得这样也很好。这位美国人把头扭向一边,迅速扫视著看有没有陷阱。他双眼飞快地扫视了一下轿车内部。没有藏匿著武器的明显所在。看不出有麦克风或者无线电通讯装置。这样看没有任何意义,但他还是要看一看。最后他假装松弛下来,直视著前方,同时也瞄著右侧的后视镜兼顾著车后。今天清晨他那猎手的本能使他一直保持着警觉,不敢放松。处处都有可能潜藏着危险。   司机开车的路线看似毫无目的,当然拉塞尔很难确定这一点。早年这座城市的街道上行驶的是四轮马车,很少有汽车,后来马车让位给有轮子的汽车,把雅典装扮得好像又一座洛杉矶。虽然街头的汽车体型都不大,交通状况似乎总是堵塞得全无秩序。他想知道这是要去什么地方,不过问了也没有意义。他根本分不清答案是真话还是谎言——即便是实话,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拉塞尔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得坚持走下去。这样想尽管不会让他感觉舒服一些,但是否认事实就等于对自己撒谎,拉塞尔可不是那种人。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警惕,他就是这么做的。

  是机场,帕潘尼科劳心想,那就方便多了。除了他同组的同事,机场至少还有二十名警察,全部携带着手枪和冲锋鎗。那就容易下手了。只要派两名便衣接近他们,再让两名荷枪实弹、穿制服的警察从他们身边悠闲地晃过去,而后干净利落地一举拿下——他喜欢这句美国式的委婉表达。然后带离现场到旁边的房间里再看这些人是不是他认定的罪犯,如果不是的话——哦,那么队长就会当着他们的面小题大做地斥责属下。他会说,对不起,只是您的长相和我们从某国——随便怪罪哪个国家都行;也许是法国,也许是意大利——拿到的罪犯表征描述实在太吻合了,而为了国际航空旅行的安全,无论怎么小心都不算过分。他们会主动把这两位的机票调到贵宾舱,这一套一向有效。

  反过来说,如果那张面孔确实是帕潘尼科劳所认定的罪犯,好了,那么就是他本年度抓获的第三个恐怖分子。也许甚至还有第四个。不能只是因为另一个人穿着像美国人,就认为他也一定是美国人。仅仅八个月就抓住四人——不对,是七个月,警官更正了自己的错误。对一位喜欢独自工作、稍微有点古怪的警察来说,这个成绩还不坏。帕潘尼科劳主动把车贴近了一点。他可不想在车流中丢掉这条大鱼。

  拉塞尔注意到有一串出租车。这些车是为旅游者服务的,或者招待其他不愿意在当地的车流中开车的人……太奇怪了。他转瞬之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奥妙。哦,对啊,他想到,空车灯并没有打开,车里只有司机。其他出租车里都载着乘客,即便没有乘客也都亮着空车灯。据他判断那辆出租一定是去某地接人的。拉塞尔的司机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在下一个路口右拐,直奔看上去类似一条真正高速公路的地方而去。多数出租车没有跟着拐弯,虽然拉塞尔并不认识那个地方,也知道他们去的地方决不是博物馆或者购物区,但是那辆关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跟着他们拐过弯,落在他们后面五十码处。

  “有人跟踪,”马文平静地宣布。“是不是你的朋友跟在背后?”

  “不是,”司机的眼睛当即扫向后视镜。“你认为是哪一辆?”

  “不是我‘认为’,伙计。我们后面五十码右侧有辆白色出租车,车身比较脏,空车灯没有亮,我不知道车是什么牌子,他跟着我们拐过两次弯了。你应当多留心点,”拉塞尔补充说,他怀疑这就是自己惟恐会遇到的陷阱。他判断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解决这个司机。这小家伙的脖子细得简直皮包骨头,扭断它就像杀死一只哀鸣的鸽子一样毫不费力,对,肯定不费事。

  “谢谢!对,我应当留心,”司机看到出租车之后答道。你究竟是什么人啊……?我们会明白的。他又随便拐了一次弯,那辆车还跟着。

  “你说的没错,朋友,”司机若有所思地答道。“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事事留心。”

  “那我明白了……我们的计划因此要稍微改变一下了。”司机的大脑在急速地运转。有别于拉塞尔的是,他知道自己不会有掉入陷阱的危险。虽然还没有确认这位客人的真实身份,也不会有哪个情报部门或者警官给他提供这样的信息。算了,恐怕不会,他纠正自己的想法。不过有一个办法可以确认他的身份。他同样痛恨希腊人。四月份一名同志就在比雷埃夫斯的大街上失踪了,几天之后居然在英国露面,现在这位朋友被关在怀特岛上的帕克胡斯特监狱。他们俩曾经在希腊执行过任务,几乎毫发不伤,经常把这个国家当作安全中转站。他知道在这里开展实际的恐怖活动是错误的——只把这个国家当作出入口,它已经很有价值了,这一优势绝不能浪费——但那也不能减轻他对希腊警方的怒火。

  “恐怕有必要采取点对策了。”

  拉塞尔的眼睛重新瞪着这位司机。“我没带武器。”

  “我带了,不过我宁可不要动用武器。你体格强壮到什么程度?”

  拉塞尔伸出左手攥住司机的右腿膝盖,以此作答。

  “你已经说明白了,”司机语气平和地说。“如果你再捏下去,我的腿瘸了,就不能开车了。”那么,我们该怎么办……?“以前杀过人吗?”

  “杀过,”拉塞尔撒了谎。他从未亲自杀过人,但是杀死过许多动物。“我能行。”

  司机点点头,提高车速冲出城区。他必须找一个……

  帕潘尼科劳皱了皱眉,他们并不是奔向机场,太糟糕了,幸亏他还没招集人手。他把车速放慢下来,借助其他车辆掩护着自己。那辆菲亚达的颜色非常醒目,一时不大会跟丢。随着车流渐渐稀少,他可以稍微放松一点。也许他们要去某个秘密藏身处。如果是这样他可要小心行事了,不过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反而获得了颇有价值的情报。找到恐怖分子的秘密藏身地点是他能完成的最佳成绩。然后那些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才能占领这里,或者谍报组的人才能在这儿布设监视哨,从而找出越来越多的嫌疑犯的面孔,再然后突然袭击逮住三个或者更多混蛋。执行完这次监视任务之后,也许能获得一枚勋章,也许能晋升。他又想起用无线电通讯设备召集人马,可是——可是他究竟了解了什么情况呢?想到这儿,激动的心情慢慢平静下来。他或许认出了一张不知道姓名的面孔。有没有可能看错人了呢?有没有可能这张面孔其实并不是他认定的人呢?也许只是普通罪犯呢?


  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嘟囔著骂了一句,都怪运气不好,他那双训练有素的眼睛紧紧锁定在那辆车上。他们开进了雅典老城区,街道非常狭窄。这里并非时尚地区,而是街巷狭窄的工人阶层住宅区,房子大都空着。有工作的人都去工作了,家庭主妇们都在当地的商店里,孩子们在公园里玩耍。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在这岛屿上度假,而街道比你想像中更加空旷。那辆菲亚达突然减速,向右拐进诸多无名小巷中的一条。   “准备好了吗?”

  “好了。”

  汽车利落地停住了。拉塞尔已经脱掉茄克、扯下领带,心底还在暗暗思索这是否是陷阱的最后一步,不过他已经无所谓了,该发生的事总要发生。他掉头沿街往回走,一路把双手弯了弯。

  斯皮瑞顿·帕潘尼科劳警官加快车速贴近这个拐弯口。如果他们钻进这条狭小胡同里的兔子窝,他不凑近点就无法盯住他们了。哦,如果他们识破自己的身份,那就呼叫帮手。警察工作毕竟是难以预料的。在他接近街角时,发现有个人站在巷口看报纸。这不是他正在跟踪的两个人之一。此人没穿茄克,不过他把脸扭过去了,站立的姿态真像一部电影里的情节。警官冷冷地笑了一下——不过笑意立即凝在了脸上。

  当帕潘尼科劳驶进小巷时,他看见了那辆菲亚达,就在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正在迅速倒车向他冲过来。警官急踩刹车,停住车身,正在想调头往回开的时候,一条胳膊从他眼前探过来。他的双手放开方向盘想抓住这只胳膊,但是这只强有力的手攥住了他的下巴,另一只手则扯住了他的后颈。他本能地想转头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对方却用一只手把他的脑袋猛掰向左边,他看到一张美国式的面孔——但此时他感到椎骨突如其来地巨痛,只听“卡哒”一声,颈椎骨断了,人也断气了,就像被一颗子弹击中无可置疑、无可挽回。到这时他才明白。这个人长相确实奇特,就像电影里的另一种角色,就像……

  拉塞尔跳出车道,挥了挥手。那辆菲亚达再次向前开了几步,而后飞快地倒车,向出租车猛撞过来。帕潘尼科劳的头颅在扭断的脖颈上向前垂了下来。拉塞尔知道,那人恐怕已经死了,但是这件事并不重要。是,这件事很重要。他摸了摸这人的脉搏,又确认了一下脖颈确实已经折断了——他又围着这人忙活了半天,好确保他的脊椎也折断——这才回到那辆菲亚达车里。拉塞尔钻进车里时还对自己微笑了一下。天呐,并不太费事嘛……

  “他死了。我们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有把握吗?”

  “我像掰折一柄牙刷一样掰折了他的脖子。对,他死了,伙计。真容易,那家伙长著铅笔一样的小细脖儿。”

  “你是说像我的脖子一样吗?”司机转头,咧嘴一笑。当然他必须扔掉这部车,不过此时逃脱跟踪的喜悦和杀人的快感已经使他足够高兴的了。他还找到了一位同志,一位值得交往的同志。“你叫什么?”

  “马文。”

  “我叫易卜拉欣。”

  总统的讲演获得了成功。当掌声响彻纽约联合国大会大厅时,瑞安告诉自己,这位先生清楚地知道该如何作精彩表演。他以优雅的微笑——虽然略显冷漠——向聚集一堂的来自一百六十多个国家的代表致谢。照相机对准了以色列代表团,他们的掌声比起阿拉伯国家代表团来说要敷衍得多了——阿拉伯国家显然没有时间得到事先通知。苏联代表竭尽最大努力和那些起立的人们一起鼓掌致敬。杰克拿起遥控器,不等美国广播公司新闻评论员总结总统的讲话就关掉了电视。瑞安写字台上放著讲演的草稿,他在上面做了笔记。 不久之前,梵蒂冈发电报给相关几个国家的外长,邀请他们来参加大会,所有人都得在十天之内抵达罗马。协议草案已经准备妥当。几位大使以及助理国务卿麻利的手脚已经明确地告诉其他政府不久的将来会发生什么变故,而各国答复则如出一辙,全部赞成。以色列很清楚这些情况。有些情况早已通过秘密的渠道有意识地泄露了出去。如果他们不肯合作的话——好吧,邦克已经扣下了那批飞机备件,以色列震惊之下还没做出任何反应。更精确地说,是人家通知他们,如果他们还想见到这批新型雷达系统的话,还是不要做出任何反应的好。以色列议会大厅里已经在低声传说著这样的消息,因为美国政府到处都有他们的信息渠道,那些人正在小心谨慎地给美国议会里的重要角色打电话。然而两天以前福勒总统就已经给国会领袖下达了指令,而且大家初次阅读福勒计划之后的反响都是高度赞扬。主席和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的高级官员们答应一定在一周之内通过这两份协议草案。杰克暗想,马上就要通过了,或许真能行得通呢。当然,最好不要伤害任何一方。美国在波斯湾地区所显示出来的善意是一次冒险承诺。阿拉伯把这情况看做是美国政策的根本性转变——确实如此——美国要压制以色列了。以色列也这么看,但事实并非如此。美国将以惟一可行的方式维护这一地区的和平,那就是施展出美国军队和政治力量。由于东西方对抗状态已然消解,美国才能够与其他强权政治协同一致地在这一地区促成一种合理的和平。是我们心目中合理的和平,瑞安修正了一下自己的想法。上帝,希望这次能成功。

  当然,已经太迟了,这毕竟是他的主意,但现在已成了福勒的计划。他们必须跳出老思维的怪圈,找出一条走出陷阱的路来。美国是双方惟一都信任的国家,这是美国一方面流血牺牲、一方面大把送钱换来的。美国必须确保和平,而和平必须建立在各方心目中都清晰可辨的公平基础之上。这样的平衡真是既简单又复杂。其中的原则可以用简单一句话说明,但执行细则却能写成一本书。金钱方面的代价——哦,虽说花费昂贵,授权法案还是能在议会里一路顺利通过的。实际上,沙特阿拉伯承诺负担其中四分之一的费用,这是四天前国务卿塔尔博特刚刚谈妥的条件。作为回报,沙特得以再次购进一批高科技武器,此事原本是丹尼斯·邦克处理的。瑞安知道,这两人确实把自己的目标任务完成得超乎寻常地漂亮。无论总统有过什么失误,这两位最重要内阁成员——两位心腹之交——都是他政府部门中仅见的最优团队。过去的这一个星期里,他们都完美地为总统和国家尽了忠。

  “也许能行吧,”杰克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静静地思索著。“也许,也许,也许吧。”他看了看表。三小时之内他得提交一份有关此事的材料。

  卡提紧皱着眉头面对着电视。这有可能吗?历史告诉我们行不通,但是——   可是美国协助沙特抵御伊拉克,沙特受此诱惑已经中断了给他们的金钱供应。而他的组织在这场赌注中下错了注。虽然他的人利用上一代人获得的基金小心翼翼地作投资,但人们已经感受到了经济匮乏的压力。瑞士银行家和其他欧洲银行家已向他们担保一定让资金畅通无阻,所以这份压力也多是心理压力,而并非真正的经济压力,但这种压力在阿拉伯人心中是如此的真切,与任何一位具有敏锐的政治洞察力的人一样。

  卡提知道,关键问题在于美国人是否真的给犹太复国主义者施加了真实的压力。以前他们从未这样做过,他们会任凭以色列人袭击美国舰艇、杀害美国水兵——然后不等伤口停止流血、不等最后一名受害者咽气,就原谅了他们。美国军方必须为他们从自己国家的议会那里得来的每一块钱而奋斗,与此同时,还是那个没有骨气的议会却转手把武器弹药奉送给犹太人。美国从来不曾向以色列施加过任何有意义的压力,那就是以色列得以生存的关键,难道不是吗?只要中东地区没有和平,他就背负著一项任务:摧毁这个犹太政府。没有它的话——

  但是中东地区的诸多问题早在他出生以前就存在了。这些问题或许能消失,但只有等到——

  卡提告诉自己说,这该是面对事实的时候了,他舒展了一下酸懒的四肢。摧毁以色列他到底有几成希望呢?一点希望也没有。只要美国还在支持犹太人,只要阿拉伯国家无法团结一致……

  那么俄国人呢?在福勒讲演结束的时候,那些遭天谴的俄国人简直像求人施舍的癞皮狗一样站起来鼓掌。

  这事或许可能实现。这个想法就像他第一次被人诊断出患了癌症一样让他觉得害怕。他仰靠在椅子里,闭上了眼睛。假如美国当真给犹太人施加压力会怎么样呢?如果俄国人确实支持这项荒唐可笑的新计划呢?也许以色列人面临压力妥协了呢?万一巴勒斯坦人发现犹太人对巴勒斯坦政府做出了让步呢?那这事就能成。犹太复国主义政府也许还能继续存身于世。巴勒斯坦人得到了新的土地也许就心满意足了。这个恶毒的想法或许就能成真。

  而那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已经毫无目标,意味着他一直为之奋斗的理想、所有牺牲、所有自我克制全都劳而无功。他手下的自由战士们整整一代人都在战斗、牺牲……只为了一个可能一去不回的目标。

  以前就是阿拉伯同胞用金钱和政治支持激励他的手下,而现在他们却背叛了他。

  俄国人辜负了他,从他出生时起就是俄国人给他支援、给他补给武器,支持他的行动。

  美国人欺骗了他——他们是最刚愎自用的人,居然夺走了他的敌人。

  以色列人玩弄了他——他们居然想扮出一副形似公平合理、和平共处的嘴脸。这当然一点都不公平。只要有一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还生活在阿拉伯土地上,就谈不上公平。

  巴勒斯坦人是否也会背弃他呢?假如他们最终接受了这个计划呢?将来他手下那些虔诚的战士还能从什么地方招募呢?

  人人都要离弃他吗?

  不,上帝绝不会听任这种事发生。上帝有仁慈之心,一定会把光明赐给他忠诚的子民。

  不,这事绝对不可能真的发生,绝不可能。只有在其他许多事情都按部就班之后,这一可怖的幻梦才有可能成为现实。从前为这一地区制定的和平计划难道不是早有一大堆了吗?不都成了幻梦了吗?它们的下场又怎么样呢?连在美国召开的卡特萨达特贝京会谈CarterSadatBegin talks, 一九七八年九月六日至十七日,美国总统卡特邀请埃及总统萨达特和以色列总理贝京在戴维营举行关于中东问题的最高会议,并签署了《关于实现中东和平的纲要》和《关于签订一项埃及同以色列之间的和平条约的纲要》两项文件,即戴维营协议。也窒息夭折了不是?尽管美国人威逼恫吓这位公认的盟友,让其做出了重大让步,但以色列最终还是不肯给巴勒斯坦人一片公平的定居点,会谈最终还是破产了。没门儿,卡提很有把握。这事也许不能寄希望于俄国人,也许不能寄希望于沙特人,当然绝不能指望美国人,但是肯定能依赖以色列人。犹太人头脑太愚蠢,态度太傲慢,眼界太短浅,他们看不出来要想长治久安,惟有寄希望于公正基础上的和平。这讽刺的念头狠狠地刺痛了他,痛得把笑意都扯了回去。他的行动居然由自己最痛恨的敌人捍卫著进行下去,肯定是上帝的意旨。那些犹太人性情执拗,脖子都硬得很,绝不肯向这个计划低头。假如那就是战争持续下去的必要条件,那么事实上——也是具有讽刺意味的事——只可能是上帝亲自传达了一个信号:指引著卡提及其手下共同奋斗的事业确实就是他们所信仰的神圣事业。

  “绝不!我绝不向这个丧权辱国的协议妥协!”国防部长咆哮著。尽管他很稳重,但他今天的表现却很强烈。他狠狠地砸桌子,力道猛得把水杯都震倒了,淌出的水险些溢出桌边,滴落到他的大腿上。他故意不去理睬,那双凶狠的蓝眼睛扫视著内阁会议室。

  “假如福勒这番威胁是认真的怎么办?”

  “我们将毁灭他的事业!”国防部长说。“我们可以办得到。以前我们也曾经突然袭击,把美国政客拉下马呀!”

  “我们现在的机会没那么大,”外交部长对着邻座低声说。

  “怎么会这样?”

  “我是说这件事上恐怕做不到,拉菲。”大卫·阿斯金纳兹先啜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然后才接着说。“我国驻华盛顿大使告诉我说,他在国会山的内线发现议会真的支持福勒的计划。沙特大使上个星期为议会领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我们的线人说福勒这次表现得相当出色。是不是,阿维?”


  “没错,部长,”本·雅各布将军答道。目前他的上司不在国内,由他代表摩萨德发言。“沙特和其他海湾地区‘温和派’政府也都乐于结束战争状态,与我国建立部长级外交关系,以便为日后某一天能建立完全的外交关系做铺垫,同时他们乐于担负美国在我国派驻军队和飞机的部分费用——我得补充说明,再加上维和部队的全部经费以及用于帮助我们那些住在巴勒斯坦的朋友经济复苏的所有经费。”   “这样一份计划让我们怎么拒绝呢?”外交部长冷漠地问。“美国议会支持这份计划让你们感到惊诧吗?”

  “彻头彻尾是个圈套!”国防部长坚持自己的看法。

  “如果是这样,那还真是个见鬼的高明圈套呢,”本·雅各布说。

  “这种废话,你相信吗,阿维?你怎么看?”许多年前,本·雅各布曾经是拉菲·曼德尔手下驻扎在西奈山的一名最优秀的营长。

  “我也不知道,拉菲。”这位摩萨德副局长对自己身为副手的身份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而要他代替上司发言实非易事。

  “你们怎么评价此事?”总理文雅地问。他认为必须让在座的某个人安静下来。

  “美国人有十足的诚意,”阿维答道。“他们提供实质性的保证——双边国防协议,并且派驻军队——诚意真实无伪。严格从军事角度看来——”

  “以色列国防问题我说了算!”曼德尔咆哮著。

  本·雅各布转过头瞪着他的前上司,直看得他垂下眼睛。

  “拉菲,你的官阶总是比我高,但是我杀敌也从不含糊,这事你最清楚。”阿维稍顿了顿,好让在座的其他人消化这句话。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理智终于战胜了那股丝毫不输于曼德尔的怒火,他的声音平静下来,从容不迫、平心静气地说下去:“美国军队若在以色列驻扎,那代表着一个严肃的承诺。我们一直在讨论给我国空军提高百分之二十五的攻击力量,而他们的坦克部队比我们最强有力的装甲旅更有威力。此外,我认为将来他们绝不会收回那个承诺。假如这种情况要发生的话——我们在美国的朋友们也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以前我们曾被人抛弃过!”曼德尔冷冷地指出。“我们惟一的防御措施就是我们自己。”

  “拉菲,”外交部长说。“我的朋友,按你那么做又会怎么样呢?我们俩也曾经并肩战斗过,并不止于在这间屋子里吧。难道就没有结束战争的一天了吗?”

  “不签协议比签订一份糟糕的协议强!”

  “我同意,”总理说。“但是这份协议究竟有多么糟糕呢?”

  “我们都读过这份草案,我想提几条小小的修改意见,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是寻求和平的时候了,”外交部长说。“我的建议是我们应当接受福勒计划,当然要附带某些条件。”外交部长概述了自己的修改意见。

  “美国人会接纳吗,阿维?”

  “他们肯定会抱怨费用提高了,但是我们在美国国会里有朋友,他们会表示支持,不论福勒总统是否赞成。他们会认识到我们已经做出了历史性让步,于是会希望我们在自家国界内会有安全感。”

  “如果以色列接受这份协议,那我就辞职!”拉菲·曼德尔吼叫起来。

  “不,拉菲,你不会辞职的,”总理说,他对拉菲的夸张表演已经有点看腻了。“如果你辞职的话,你就会把自己排斥在外。如果你现在离开内阁,有朝一日,你再想要这个位置就永远得不到了。”

  面对如此的斥责,曼德尔的脸红得发紫。

  总理环顾满屋的人。“那么政府意见怎么样呢?”

  四十分钟之后,杰克的电话铃响起来。他提起电话,注意到这是他最保密的线路,是没有经过南希·卡明斯转接的直线电话。

  “我是瑞安。”他倾听了一分钟,做了几点笔记。“谢谢。”

  而后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站起身来,走进南希的办公室,左转穿过房门走进马库斯·卡伯特那颇为宽敞的房间。卡伯特正躺在房间最里面角落的睡椅上。卡伯特就像他的前任阿瑟·穆尔法官一样,喜欢偶尔抽支雪茄。他脚上没有穿鞋,正在阅读一份文件,文件边缘上封的胶条已经撕开了。这又是一份绝密文件,这座建筑中堆满了这种文件。文件夹已经拆了下来,卡伯特看上去仿佛是一座肥墩墩的粉红色火山,注视著瑞安向自己走过来。

  “什么事啊,杰克?”

  “一位以色列朋友刚刚打来电话。他们即将参加罗马和会,内阁投票结果是接受协议条款,但要求稍作几条修改。”

  “有什么修改意见?”

  瑞安把自己记录的笔记递了过去。卡伯特浏览了一下。“你和塔尔博特说的不错。”

  “是啊,本应当让他玩好这一手牌,而不该由我开口。”

  “这个电话太棒了,除了一件事你其余的都料到了。”卡伯特站起身,伸脚套进他的懒汉鞋,而后走向办公桌。他从桌上拎起一部电话。“请通知总统,他从纽约返回后我想在白宫面见他。我希望塔尔博特和邦克都能出席,请告诉他一切就绪。”他把电话放回到听筒架,用牙齿叼著雪茄微笑着,想扮成乔治·巴顿的样子,但据瑞安所知,巴顿根本不抽烟。“这样安排怎么样?”

  “你觉得事情什么时候才能定案?”

  “以你和阿德勒完成的先期任务,再加上塔尔博特和邦克即将完成的工作……?呣,两个星期吧。因为参与这次和会的专业外交官太多,所以不可能像卡特在戴维营办事那么利落,不过十四天以内,总统一定会乘坐他的波音747飞抵罗马签署那些协议。”

  “你希望我陪你去白宫吗?”

  “不用,我自己来吧。”

  “好吧。”这样的答复并不出人意料。瑞安像进来时一样悄悄离开了卡伯特的办公室。

第六部分:上帝之城

  摄影机已经就位了。空军C5B银河运输机已经从安德鲁斯空军基地把最新型的尖端科技地面站转播车载上飞机,而后把它们运送到了莱昂纳多·达·芬奇机场。其实把它们运来并不全是为了签字仪式——协议是否签得成,评论员表示担忧——更多的倒是为了仪式之前的表演。电视台的制作人觉得,用这种刚刚生产出来的全数字化高清晰度器材进行拍摄能够更加清晰地显示装点在梵蒂冈墙壁上的各种艺术品,梵蒂冈在这些艺术品的装点下仿佛成了一片树木成行的国家公园。当地的木匠和来自纽约、亚特兰大的专家一直在大钟附近忙着修建专用的拍摄棚,网络新闻节目的主持人将在这里发布新闻广播。美国三大新闻网的清晨新闻播报都是从梵蒂冈发出的。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日本广播协会、英国广播公司和几乎世界所有的电视新闻网全都加入了这一浩大阵容,争先恐后地在教堂前面宏伟的广场上争取一席之地。这座教堂由布拉曼特1于一五○三年开始设计,后来由拉斐尔2、米开朗琪罗3和贝尔尼尼4接手建筑而成,而早在教堂建成之前广场就已经在那里了。一股短暂但强劲的风暴卷著中央喷泉喷洒出的水雾扑进了德意志浪潮电视台的演播棚,价值十万德国马克的仪器顿时短路报废。梵蒂冈的官员最终不得不抱怨说这里已没有空间可供人们目睹整件事件的始末——他们正在为这件盛事祈祷——只是他们的抱怨也已为时太晚。有人回忆说,罗马时代这里曾经是圆形大竞技场,大家也普遍认为这是近代气势最磅礡的竞技场。不过罗马人的“竞技场”主要是举办战车赛事的。   电视圈的人们在罗马住得心旷神怡。《今日新闻》和《早安美国》的工作人员不必像在美国一样,每天得起得比报童还早,可以在午饭之后播报新闻——!!!——下午工作结束后还来得及去购物,然后在罗马城里诸多幽雅的餐厅里享用晚餐。电视台的资料调查员到处搜集当地名胜古迹的有关资料,比如罗马圆形大剧场——正确的名称应当是弗拉维安圆形大剧场,后来人们还发现了一间精心设计的密室——罗马人在这样的地方观看比赛释放著狂热的情感:角斗,直战斗到死,人和人斗、人和野兽斗、野兽和基督徒斗,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的组合,这些殊死搏斗等同于今天美国国家橄榄球联盟的赛事。然而他们罗马之行最具有代表性的焦点是古罗马大广场。这里有古罗马市中心的废墟,西塞罗5和小西庇阿6都曾经在这里漫步、聊天、会见自己的支持者和敌对者,几百年来游客都要来参观这个地方。不朽的罗马,广阔帝国的母亲,如今在世界舞台上扮演着另一个角色。罗马市中心就是梵蒂冈所在地,方圆只有几英亩,但却是一个主权国家。“教皇究竟拥有多少支部队呀?”一位电视新闻节目主持人引述著斯大林的话,谈起了这座教堂及其价值观是如何超越了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而长存不朽,以至于苏联居然决定与这位教皇圣座开创外交关系。此外他还谈到梵蒂冈也有自己的晚间新闻节目,他们的播报台距离这位主播不足五十码远。

  新闻界格外关注参与和会的另两大宗教。在迎接到会代表的仪式上,教皇回忆了伊斯兰教早年发生的一件事情:天主教大主教派出一支考察团曾经走到了阿拉伯,他们实际上只是担负著搜集情报的任务,观察穆罕默德究竟想干些什么。热诚的首次会面之后,地位最高的主教询问可以在什么地方和自己的同事们举行弥撒仪式。穆罕默德当即提供了他们所驻足的那座清真寺任对方使用。先知这样评论:这里难道就不是侍奉上帝的殿堂吗?教皇向以色列人表达了同样的美意。在教皇分别对这两大宗教表示欢迎时,在场的比较保守的教士们心中多少有点不快,但是教皇别具特色地分别用三种语言发表了一番演说,使这份不快也烟消云散了。

  “我们都知道上帝在我们各自宗教中的圣名不同,但对所有人而言上帝都是同一位神圣。让我们以上帝的名义奉上这座城池来盛情招待友善的来客。我们拥有如此繁多相似的信仰。我们共同信仰一位仁慈博爱的上帝。我们坚信人性本善。我们坚信忠诚具有至高无上的价值,同时也相信应当把对上帝的忠诚表现在仁慈善念和兄弟情谊上。我们向来自遥远国度的兄弟们致以问候,奉上我们的祈祷,愿你们的忠诚指引你们获得上帝的公正与和平,对上帝的忠诚将指引我们达到目标。”

  “哇,”一位早间新闻的主持人摘掉麦克风评论道。“我开始相信这场马戏恐怕不是

  1Donato Bramante(1444—1514),意大利建筑设计师,他发展了文艺复兴时期的建筑风格,并提出新圣彼得教堂的最初核心计划。

  2Raphael(1483—1520),意大利画家,他的宗教主题绘画、肖像画、壁画等作品集中代表了文艺复兴全盛时期的思想。

  3Michelangelo(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成就卓著的科学家、艺术家。

  4Bernini(1598—1680),意大利雕塑家、画家和建筑家,巴洛克风格的杰出代表。

  5Marcus Tullius Cicero(前106—前43),古罗马政治家、雄辩家和作家。

  6Scipio Africanus Minor(前185—前129),罗马将军和政治家,曾在第三次布匿战争中最终摧毁迦太基。

  开玩笑。”

  新闻报道的内容当然不仅止于此。为了公允平衡,为了激起争论,为了让人们对事态有适当理解,同时也为了把商业广告卖出去,电视节目的内容里还安排了犹太准军国主义团体的领袖讲话,他大声疾呼地回顾了费迪南和伊莎贝拉把犹太人赶出伊比利亚的旧事、沙皇统治下的几百年黑暗岁月,当然还有希特勒的种族灭绝政策——由于两德统一他还特别强调了这件事——他的最后结论是如果犹太人相信除了手中握有强悍的武器之外的任何人,那就是天大的傻瓜。来自库姆城的伊朗宗教领袖阿亚图拉·达亚耶长期以来一直和美国对着干,他痛骂所有异教徒,诅咒这些人都该下地狱。但是因为翻译不到位,美国观众依旧听不懂他的意思,而且他那慷慨激昂、措辞浮华的讲演被删剪了许多。来自美国南部的一位自封为“受上帝召唤的基督徒”,他占据了大多数播报时间。他首先公开谴责罗马的天主教是典型的反基督组织,而后重申他那著名的宣告,声称上帝听都不曾听过犹太人的祈祷,更不要说异端的穆斯林了,他又徒劳无益地把穆斯林称作穆罕默德的崽子,好进一步羞辱人家。

  不过,这些煽动者多少被观众忽视了——更精确地说,没人重视他们的观点。电视新闻网接到成千上万个愤怒的电话,抗议根本就不应当让这些偏执狂占据新闻播报时间。这当然让电视台的主管欢欣鼓舞。这意味着人们下次还会调到这个节目,继续看那些让自己义愤填膺的新闻。那位美国偏执狂立即发觉自己捐款袋的行情下跌。布奈·布瑞斯跑去声讨那些离开圣职的犹太拉比。伊斯兰国家联盟的领袖本身也是一位卓越的传教士,他谴责伊斯兰激进派阿訇是异教徒,居然胆敢违抗先知的指点,他长篇大论地引用了先知的话来论证自己的观点。电视新闻网还播发了所有那些相互牴触的评论,以示平衡,抚慰了某些观众的心情,偏偏又激怒了另一些观众。

  还不到一天,新闻报纸上已有一篇专栏文章特别提出,因为圣彼得大广场的构造呈圆环形,参与大会的成千上万的驻外记者已经开始喜欢把这次和会称作“和平杯”了。更加敏锐的人则意识到,这恰恰证明记者们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因为他们实在找不到什么实质性的内容来加以报道。大会的安保简直固若金汤,与会者来来回回都由军用飞机通过军用机场接送。记者和举著长焦镜头的摄影师都被尽量阻隔在距离接送地点很远的地方,而且多数人都在夜间到达。守卫梵蒂冈的瑞士卫队虽然还穿着文艺复兴时代的连衫裤,但毕竟是全副武装, 哪怕一只老鼠也跑不进他们的防线,当有意义重大的事件发生时他们就分外警惕——瑞士国防部长小心翼翼地步入一扇边角的小门——没有人注意到他。   为数众多的国家都进行了民意调查,调查表明人们普遍希望这次和会成为真正有效的和会。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纷争,近年来东西方关系的改善不禁又在人们心中燃起了希望,全世界都感觉到这次和会一定会见成效。新闻评论员警告大众说,这次和会要解决的恐怕是近年来最难搞定的一次争议,但是全世界的人民都在祈祷,用上百种语言、在上百万家教堂里祈祷结束这颗星球上最后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争端吧。值得赞扬的是,电视新闻网也报道了这一情况。

  职业外交家们感到如此沉重的压力是他们见所未见的,虽然其中有些人无可置疑地是那种从幼年时起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的最愤世嫉俗的人。在梵蒂冈观望事态变化的记者们粗略地写了一些报道,声称有人深夜独自在圣彼得大教堂的中央广场上散步,提到有人在星光灿烂的清朗之夜沿着外间阳台闲逛,还说起有些与会者和教皇长谈,但再没有其他消息了。收入颇丰的电视台新闻主持人们面面相觑、一片死寂。报章杂志的记者们则拚命寻找、甚至窃取他们所能找到的新闻素材,以便交上一份稿子了事。自从卡特总统在戴维营里进行那场马拉松式的谈判以来,再也没有哪次重大谈判居然像这次那样只透露这么一点点消息。

  全世界都屏住了呼吸,翘首企盼会议的结果。

  老人头戴一顶饰以白色的红色土耳其毡帽。坚持穿着这种特色服装的人已经不多了,但是这位老人仍旧因循着祖先的着装特色。这位德鲁兹人的生活很是艰难,他把惟一的安慰寄托在宗教信仰上,穷其一生六十六年都在寻求这样的安慰。

  德鲁兹人是中东地区一个宗教流派成员,这一支融合了伊斯兰教、天主教和犹太教各个层面的流派,是在十一世纪由埃及的一位哈里发Caliph,伊斯兰教执掌政教大权的领袖的称号。艾尔哈金姆·比阿姆瑞拉西创办的教派,他自称是上帝的化身。这一教派的人多数居住在黎巴嫩、叙利亚和以色列,在三个国家的社会中占据着一小块动荡多变的领地。他们获准在犹太国家的武装部队里服役,这一待遇和信仰伊斯兰教的以色列人还有所不同,但是这也不能让叙利亚政府信任本国的德鲁兹人。可还是有几个德鲁兹人终于在叙利亚军队里爬到了指挥官的位置,人们清晰地记得有一位指挥一个团兵力的陆军上校在一九七三年那场战争之后被军方处死了,理由是他被敌军赶出了战略要塞。虽说严格地以军事角度看来,他在战斗中表现得英勇果敢,而且幸运的是他居然有条不紊地把剩余的部下带了出来,但是丢失那块战略要塞使得叙利亚损失了两个坦克旅,于是这位上校最后被处以极刑……他运气实在不好,恐怕也是因为他是德鲁兹人。

  这位老农并不清楚故事背后的所有情节,但是他了解的内容已经足够多了。从那以后,叙利亚的穆斯林又杀了一名德鲁兹人,此后杀的人更多。于是他再也不相信叙利亚军方或者叙利亚政府的任何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对以色列人怀有丝毫情感。一九七五年,以色列的一门一百七十五毫米口径的长筒火炮在轰击叙利亚弹药库时,一批散落的弹片重伤了他相守四十年的妻子,是致命伤,于是他那悲惨已极的生活更平添了寂寞。这样的惨剧在以色列历史上一直是永恒不变的史实,而对于这位头脑简单的老农来说,它就是生活中一段直接而悲惨的遭遇。命运决定了他必须居住在两个仇敌之间,而两者都把他视作多余的讨厌鬼。他不是那种对生活要求良多的人。他只有一小块耕种的土地,几只山羊和绵羊,一间式样简约的石造房屋,那些石料都是他从自己那块布满石块的田地里背回来的。他所有的渴望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他曾一度这样想,不该要求太多,然而六十六年的动荡岁月证明他错了,一次又一次的错了。他曾经向自己的上帝祈求怜悯、公正,祈求些许的舒适生活——他自始至终都很清楚财富永远不会落到自己手中——这样自己和妻子的命运或许能稍微轻松一点。然而这样的祈祷从来没有应验过。妻子为他生的五个子女之中只有一个长大成人,而一九七三年的时候这个十几岁的儿子也被招募进了叙利亚军队。这个儿子的运气真是好得超乎全家人的想像:当他驾驶著BTR60载人运输车被以色列坦克击中的时候,人从车顶甩了出去,居然只丢了一只眼睛、一只手。他活了下来,只是瞎了一只眼睛,他结了婚,给父亲添了几个孙儿,身为一名商人和放债人,他的生活大体上还算成功。这也算不上是天赐之福,但是与他一生中发生的其他经历相比,这似乎已经是老农所知的惟一幸事了。

  老农那块遍布石头的窄小田地毗邻叙利亚和黎巴嫩两国交界,他在田里种植蔬菜,放养那几头牲畜。他不是个刚毅的人,也不是真的能忍受痛苦,即使是幸存这个词也不过是夸大其词地表示他还活着。对老农而言,活着不过是他无法改变的一个习惯,是一连串让人日渐郁闷的日子罢了。每当春季母羊分娩小羊的时候,他就平静地祷告希望自己不要活到眼巴巴地看到它们被人宰杀的那一天。不过他同样不愿意看到那些驯顺愚蠢的动物比他自己活得更长久。   又是一个黎明。这位老农从来没有闹钟,也不需要。每当天亮的时候,绵羊和山羊身上的铃铛就开始叮当作响起来。睁开双眼,他又一次感觉到四肢酸痛。他在床铺上伸了伸懒腰,慢慢起身。不过几分钟工夫,他已经洗好了脸,还把脸上灰白的胡子茬儿刮了个干净,吃完味道已经不新鲜的面包,喝光味道醇厚的加糖咖啡,开始一天的劳动。早晨,趁酷暑还没有蔓延开来,老农就在园子里精耕细作了。他拥有一片面积相当可观的园子,把园子里多余的产品卖到当地的市集上换来现金,才能购买在他看来属于奢侈品的几样东西。要完成这点活计也并不轻松,他的老胳膊老腿患有关节炎,这下子受苦不少,而且把牲畜哄开,不让它们啃食农作物的嫩芽也成了生活中更加艰苦的劳作,但是山羊、绵羊同样可以卖了赚钱,没有这笔钱他早就饱受饥饿之苦了。事实上,多亏皱纹堆积的额角流下了汗水,他才得以果腹,若不是日子过得这样孤单,他本可以多吃一点。就像现在这样,因为独自一人度日,他生活非常节俭,连耕作的农具都是旧的。太阳还没有升起来,他就吃力地出门到田里去清除野草,每天都有野草从他种植的蔬菜中间冒出头来。他暗想,要是有人能训练会干这种活计的山羊就好了,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曾经产生过这样的奇思妙想。这只羊只吃野草,但绝不碰蔬菜,那就太了不起了。然而山羊除了偶尔会顽皮一下之外,它们的智慧和一堆脏土没什么两样。他拎着鹤嘴锄掘起野草,忙了三四个小时,他总是从菜园的同一个角落开始除草,步伐稳健得根本看不出年纪和衰老的迹象,一条一条垄地清理杂草。

  “当”的一声闷响。

  那是什么东西?老农站直了身子,抹了一把汗水。清晨的工作才干完一半,他已经开始盼望着看羊时能休息一下了……不应该是块石头。他用农具把四周的土刨开——噢,是那个东西。

  人们经常对这种现象感到不解。自人类开始农耕时起,全世界的农民就都会开玩笑说农田里会长出石头来。新英格兰乡间小路边有那么多石头堆砌而成的篱笆,它们就能证明这样的超自然神秘现象确实存在。这都是水干的好事,雨水落在地表浸入了土壤里。冬季水都结成了冰,而水由液态变为固态时体积会膨胀,这种膨胀过程就把石头向地面上拱,而不是向地下压,因为向上推挤容易得多。这种作用使得土壤里面的石头来到了地层表面,于是田里长出了石头。从地质学角度说,叙利亚的戈兰高地地区的土壤是近年来由火山作用生成的土壤,而且令人惊诧的是,戈兰高地在冬天严寒刺骨、容易霜冻,于是这种现象格外突出。

  然而这块东西不是石头。

  他把土拨开才看出这是金属物体,呈沙褐色。噢,对了,就是那天,就在那天,他的儿子——

  我该怎么处理这个鬼东西?老农问自己。这当然是一颗炸弹。他还没有傻到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的份上,它究竟怎么跑到这里来的当然是个谜。他从没看见有哪架叙利亚或者以色列的飞机在离自己的农庄不远处扔过炸弹,但是这并不重要。无法否认的是它已经在这儿了。在这位农民眼中,它本来也就是一块石头,不过是一块巨大的褐色石头,巨大得难以挖掘出来,无法运到田边,而且肯定要影响两垄胡萝卜的生长。他倒不怕这东西,毕竟它一直没有爆炸,也就是说它已经失效了。正常的炸弹从飞机上坠落后,击中地面时一定会爆炸。而这颗只给自己刨了个弹坑,那弹坑第二天就被他填平了,当时他因为儿子受伤心烦意乱,没有留心还有炸弹。

  为什么它不乖乖地待在地面以下两米深的地方呢,它原本就该待在那里嘛?他心里暗想。但是他的生活模式从来没有平静可言,难道不是吗?对,但凡能伤害他的情况都发生过了,难道不是吗?老农不明白为什么上帝对自己如此残酷。难道他没有祷告过,难道他没有恪守德鲁兹人严格的行为准则吗?他提过什么要求吗?他在替谁赎罪呢?

  算了,老问这样的问题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现在他有工作要做,他继续清除杂草,站在炸弹露出地表的弹头上拔了几根,而后沿着田垄继续干活。一两天之后儿子就要来看他了,到时候老人就能欢快地见到自己的孙儿孙女,这是他一生无需任何条件就能享受的乐趣。他该问问儿子的意见。儿子当过兵,他懂得这种东西。

  这个星期是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人人都痛恨的日子。另一时区正在发生一件不同凡响的大事。那里距离杰克有六小时的时差,对杰克来说自己哪儿都没去,却遭受着时差反应的折磨真是不可思议。

  “那么,那里的情况进展得怎么样了?”克拉克坐在驾驶员的位置上问。

  “顺利得见鬼,”杰克飞快地翻动着文件。“昨天沙特和以色列确实在某些问题上达成了共识。他们都希望改变某种现状,双方的提议其实是一回事。”杰克吃吃地笑起来。这一定是事出偶然,如果早就知道对方的意图,他们肯定会改变立场。

  “那肯定让某个人尴尬得要死!”克拉克大声笑起来,他和上司的想法一致。天色尚黑,大清早出发的一个好处就是道路上空无一人。“你确实喜欢沙特人,是吧?”

  “去过那儿吗?”

  “你是指除了打仗以外吧?去过不少次呢,杰克。一九七九年到一九八○年间,我在那里休整后转道去伊朗,和沙特人相处了好长一段时间,还学习了当地的语言。”

  “你对那个地方怎么看?”杰克问。


  “我挺喜欢那儿的。在那儿还认识了一个家伙,是沙特军方的少校——实际上和我一样是个间谍。实战经验不多,可是学识非常丰富。他很聪明,知道自己该学习的东西太多了,每当我说起什么事情的时候他总是侧耳倾听。他曾邀请我去他家玩过两三次。他有两个儿子,小东西们很可爱。如今有一个在军队里开战斗机了。不过他们对待女性的态度实在可笑。桑迪从来不主张这种态度。”克拉克顿了顿,换了个车道好超过一辆卡车。“从职业的角度上说,他们是极佳的合作者,就我所见到的情况我都觉得不错。他们和我们不一样,可那又如何呢?世界上并不只有美国人啊。”   “以色列人怎样呢?”杰克一边合上文件箱,一边问。

  “我和他们共事过一两次——哦,恐怕还不止,博士,主要在黎巴嫩。他们的谍报人员真是专业,都是些傲慢自负的混蛋,不过我见过的那些人确实有值得自负的资本。有种防御心态,就好像是——就是‘我们跟他们’的那种心态,你明白吗?不过倒也可以理解。”克拉克转了一下头。“那是个不小的心理障碍,不是吗?”

  “你指什么?”

  “让他们断绝这种心态,不太容易。”

  “是不容易,希望他们能醒悟到当前世界是什么情况,”瑞安发牢骚道。

  “博士,你必须理解他们的心理。犹太民族的思想人人都像火线上的士兵。你期望他们该怎么思想呢?见鬼,老兄,以色列人就好比是别人的射击目标。他们的想法就和过去我们在越南杀红了眼的士兵一样。世上只有两种人——不是自己人就是敌人,”约翰·克拉克摇著头说。“你知道这些事我给农庄的孩子们解释过多少次吗?他们只有基本的求生存心态。以色列人之所以这样思考问题,是因为他们无法用其他方式思考。纳粹杀害了成百万、上千万犹太人,可我们他妈的一点忙都没帮上——算了,好吧,也许我们无能为力是因为当时情况不允许。然而,我又在想如果当时我们真的很认真的话,说不定希特勒也就被暗杀掉了。”

  “无论怎么说,我同意你的看法,他们确实得把眼界放宽点了,不过你得记住,我们要求的也太高了。”

  “也许我去见阿维的时候你要是在场就好了,”杰克打了个哈欠说。

  “是本·雅各布将军吧?那个婊子养的应当是个严肃难缠的家伙。他手下的部队非常敬重他,这就说明不少问题。真对不起,当时我不在,老板,不过我太需要那两个星期的垂钓生活了。”火线上的官兵还需要度度假呢。

  “我批准了,克拉克先生。”

  “嘿,今天下午我要去匡蒂科Quantico,美国弗吉尼亚西北一个城市,位于亚历山大西南偏南、波托马克河沿岸。一九一八年,美国海军陆战队基地在该市建立。基地接受手枪资格复核。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得说你看上去需要稍微疏解一下压力了,老兄。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去呢?我有一支小巧精良的博莱塔给你玩。”

  杰克想了想,听起来这主意不错。事实上,听起来太棒了。不过,不过他还有好多工作要做。

  “我没有时间,约翰。”

  “是啊,是啊,长官。你没时间锻炼,而且酒喝得实在太多,看上去太糟糕了,瑞安博士。这是我的专业见解。”

  卡茜昨天夜里不正是跟我说的那番话吗,不过克拉克并不知道我的状况究竟有多么糟糕。杰克凝视著窗外房子里的灯光,住在里面的政府工作人员们刚刚醒来。

  “你说的没错,我应当采取点措施了,不过今天我确实没有时间。”

  “明天午餐的时候一起跑跑步怎么样?”

  “午餐得和各部门的局长一起吃,”杰克推脱著。

  克拉克不说话,集中精神开车了。这个愚蠢的可怜家伙什么时候才能学点教训?他脑子虽然聪明,但是已经让工作彻底吞噬了。

  总统一觉醒来,发现一蓬如云的金发散落在胸膛上,一条女性纤弱的手臂横亘在身体上。醒来时比现在更糟糕的情况还有的是呢。他心底暗想为什么他会等了这么久,显而易见,这女人他唾手可得——上帝,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这样。她四十出头,但依旧优雅而美丽,正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模样,而总统也有身为男人的需要。他的妻子玛丽安缠绵病榻多年,勇敢地和多发性硬化症抗争,但病魔最终还是夺去了她的生命。在福勒的记忆中,她曾经是那么活力充沛、迷人聪慧、富于幻想,她一度是总统生命中的亮点,而去世之前这些美好的性格都已经彻底粉碎了。福勒的特殊性格多半出于她的创造,而今这些个性也拖拖拉拉地消磨光了。他明白这是心理的自卫机制所致。那些无休无止的岁月啊!为了妻子,他必须坚强起来,才能给她补充坚韧不屈的能源,没有这样的支持她早就活不下去了。然而这样做的结果是把鲍勃·福勒打造成一个机器人。他的身体里只保留了那么多男子汉的个性、力量和勇气,而他的仁慈则伴随着玛丽安生命的渐渐枯竭而消减。恐怕还不止这些,福勒心里暗自承认这一事实。

  有悖常情的是,这居然把他塑造成一名更加优秀的政治家。他在州长任期内以及竞选总统过程中无不表现出镇静自若、心平气和、理智聪慧的特色,这些都是投票公民所期待的素质,大大出乎政治评论家和业内人士的意料,你也可以依照自己的看法去称呼这些自认为知识广博、但是从未尝试过亲自发现新知的评论员。前任总统的竞选活动愚不可及也对他大有帮助,但是福勒认为无论怎么说他都会赢得大选。

  差不多是前年十一月的胜利让他成为——克利夫兰有史以来,难道不是吗?——第一位单身总统,同时也是惟一没有个性的总统。社论把他称作“技术专家型总统”。新闻媒体似乎认为他原本是一名职业律师的情况并不重要。一旦新闻界认可了某一个简单的标签之后,他们就不管这标签是否精确,认定这就是事实了。他的标签是“冰雕”。

  如果玛丽安能活着看到这一天就好了。她肯定知道他不是冰块雕成的。有人记得鲍勃·福勒曾经是什么样子:激情勃发的出庭辩护律师、人权的倡导者、鞭笞有组织犯罪的斗士。是他清除了克利夫兰的罪案。当然为时不太久,所有这些胜利都像政治上的成功一样短暂。他记得每个孩子出生时的情况,身为父亲的自豪感,妻子对自己和两个孩子的关爱,还有烛光摇曳的餐厅里宁静的晚餐。他记得在一场高中橄榄球赛中遇到玛丽安时的情形,她和福勒一样一直喜爱这项运动。两人还在上大学时就成了家,共同度过了三十年的婚后生活,其中最后三年简直就是一场无休止的噩梦。在她三十多岁时病症就已出现了,到四十岁时病情急转直下、急剧恶化,最后,姗姗来迟的死神终于带走了她,而当时福勒已经身心疲惫地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此后的岁月只剩下了孤独。


  哦,或许那一切都结束了。   感谢上帝给了我特勤处,福勒心想。要是在哥伦布市的州长官邸,事情恐怕早就传出去了,但是这里不会。他门外守卫著两个全副武装的特工,走廊下面还有一名军事保障官员拿着一只被称作“橄榄球”的皮公文包,总统对这个名称并不太满意,但是世上有些事即便总统也不能改变。任何情况下,他的安全事务顾问都可以和他同床,白宫职员自会保守秘密。他认为那真是太妙了。

  福勒低头看着自己的情人,伊丽莎白的美丽是无可否认的。因为工作习惯的缘故,她无法接触到阳光,使她的肌肤有些苍白,但是他喜欢皮肤白皙得有些苍白的女子。被褥歪在一边是因为昨夜的辗转厮混,他可以看到她那露在外面的脊背,肌肤是如此细腻柔滑。福勒感受着她轻松的呼吸吹到自己胸膛上的感觉,还有她左臂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他一只手沿着她的脊背抚摩著,换来一声“呣呣”的娇哼,她梦中的拥抱也稍稍加了几分力量。

  门外响起小心翼翼的敲门声。总统把被单往上拉了拉,咳嗽了一声。五秒钟之后,门开了,一名特工托著一个咖啡盘和几份文件打印件进了门,而后退了出去。福勒知道不能那样信任普通的白宫成员,但特勤处确实是美国版的禁卫军。这位特工从不表露出个人情感,只肯对“老板”点个头表示清晨的问候,特工们用“老板”这个词代表他。他们的献身精神简直达到了奴性的地步。虽然都接受过高等教育,他们对事物的看法却简单直白,福勒知道这样的人世上总有不少。总得有人——通常是富于技巧的人——执行上级的决策和命令。携枪特工们都得发誓保护他,甚至必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总统与危险之间——这种动作人称“截获子弹”——这么聪明的人居然把自己训练成如此大公无私的傻瓜真是让福勒惊诧不已。但是这对总统有利。这也是特工们自己的选择。不过,好笑的是如此完美的服务可不是轻易就能到手的。这一点也不假,因为要想拥有那种仆人你首先必须是位总统。

  福勒一只手取过咖啡,倒了一杯。他没有加糖和奶就喝了。啜了第一口之后,他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电视定在美国有线新闻电视网频道,头条新闻——下午新闻播报时间是两点——当然是罗马。

  “呣呣。”伊丽莎白的头动了动,头发掠过他的身体。她总是比总统醒得慢些。福勒一只手指描画着她的脊梁,赢得了最后一个拥抱,伊丽莎白这才睁开眼睛。她的头猛然昂起来。

  “鲍勃!”

  “怎么了?”

  “有人进来过吗?”她指著摆着咖啡杯的茶盘,她知道福勒不曾亲自取咖啡。

  “想喝咖啡?”

  “鲍勃!”

  “你瞧,伊丽莎白,门外的人都知道你在这里。你觉得我们在掩藏什么,我们要瞒着谁呢?他妈的,说不定在这间屋子里还安装了扩音器呢。”这件事他从没说过,因为他没有什么把握,也故意没有询问,但这样推理还是符合逻辑的。特勤处里的那些偏执狂绝不允许特工们信任伊丽莎白或者其他任何人,只能相信总统一个人。因此,如果她试图刺杀总统的话,他们必须知道这个情况,以便门外的特工可以携枪破门而入,把老鹰从他的情人手里救出来。屋里恐怕真的安放了扩音器。那也有照相机吗?不会,大约不会有照相机。不过扩音器显然是不得不安置的。福勒确实觉得这个念头非常刺激,这种事社论记者恐怕是绝不肯相信的。这座“冰雕”不可能有这等韵事。

  “我的天呐!”莉兹·埃利奥特从没想到还有这等事。她坐起身来,一对乳房在他眼前诱人的摇晃着。不过福勒并不是那种喜欢清晨做爱的人,清晨是用来工作的。

  “我是总统,伊丽莎白,”福勒在她从被单里爬出来的时候指出事实。她也突然想到了或许屋里有照相机,于是迅速用被单把自己重新包裹起来。福勒对这傻傻的举动感到好笑。“要不要咖啡?”他再次问。

  伊丽莎白·埃利奥特几乎吃吃地笑出声来。她像只小鸟一样身无寸缕地躺在总统的床榻上,门外还守着两名持枪的警卫。可是鲍勃居然让人进来过!这个男人真是不可思议。他有没有遮盖好她的身体呢?她可以发问,然而决定还是不问的好,她惟恐总统会展示他那扭曲了的幽默感,即便他发挥到极致也还是多少有点残忍的。而且,以前她何曾拥有过像他这样优秀的情人呢?第一次——肯定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不过他是那么有耐心,那么……恭敬有礼,那么轻易就能驾驭,埃利奥特在心底暗笑。她能随心所欲地驱使着他一丝不苟地按照她的意思去做,每当她想要的时候,他总是做到尽善尽美,因为他喜欢给女人带来快感。为什么呢?她不明白。也许他渴望有人把自己铭记在心。他毕竟是一名政客,政客最渴望的是能在历史书上留下几笔。哦,他已经设法留名青史了。每一位总统都能留名,即便格兰特Ulysses Simpson Grant(1822—85),第十八任美国总统。和哈丁Warren Gamaliel Harding(1865—1923),第二十九任美国总统。都能和当时的史实一起加载史册……即使在卧室里他也期望被人怀念,因此他满足女人的期待,只要这个女人有足够的智慧提出期待。

  “把声音开大一点,”莉兹说。福勒立即按命行事,看到他这么听话,莉兹心满意足。这么急于取悦女人,即便是如此小事。那么他干什么放用人进来送咖啡呢!这个男人真是搞不懂。他已经开始阅读来自罗马的电报了。

  “亲爱的,该工作了。希望你的行囊已经整理好了,伊丽莎白。”

  “噢?”

  “昨夜沙特和以色列在一个大问题上达成了共识……据布伦特报告——天呐,简直难以置信!他分别单独会见双方代表,居然促使两国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为了不让两国知道内情,他反反复复地绕圈子说这个主意恐怕对方能接受……而后到下一轮单独会谈时才说对方确实接受了贵国的建议!哈!”福勒用手背弹了一下电报稿。“布伦特大功告成了,还有那个叫瑞安的家伙。虽然那家伙自命不凡、令人讨厌,不过他的主意还真是——”

  “算了,鲍勃!那根本不是他的创见。瑞安只不过重复了别人说了多少年的老话而已。对阿尼耶而言,这主意是新奇,可是阿尼耶的兴趣只局限在白宫围墙之内。为这个给瑞安授勋就好比告诉人们,是他替你安排了美好晚景一样。”


  “也许吧,”总统承认道。他认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的概念建议应当不止于此,然而不值得为此搅乱伊丽莎白的心情。“瑞安在沙特的工作还是完成得不错的,记得吧?”   “如果他把自己的嘴巴闭严实点,工作会更有成效。好吧,就算他给沙特送了一份不错的简报,那也算不上美国外交政策的伟大时刻,不是吗?送简报就是他的本职工作。布伦特和丹尼斯才是真正控制大局的人,瑞安可不是。”

  “我想他也不是,你说的没错。布伦特和丹尼斯才是最终负责这次和会的人……布伦特说会议还要再开三天,也许要四天。”总统把电报递过去。该到起床为全天工作做准备的时候了,不过在起身之前,他伸出一只手抚摩著被单里裹着的那具身躯的曲线,只是想让她明白……

  “不要这样!”莉兹吃吃地笑着,努力让笑声听起来仿佛很顽皮。他当然会乖乖地照自己的话去做。为了缓解临阵脱逃对总统的打击,她倾过身去等福勒来吻她,福勒抓住机会和她接吻,尽管早上刚醒嘴里的味道不怎么样。

  “这里正在干什么?”一名卡车司机在木材场办公楼前问。四辆巨型拖车排成一溜,旁边是准备运往日本的伐倒的树木。“上次木料也放在这儿。”

  “就要送到日本去了。”车辆调度员一边说著,一边审查著卡车司机的出货清单。

  “那么,这儿还有不送日本的木料吗?”

  “这些比较特殊。他们付了钱要我们把原木原封不动地保存好,还租了拖车和所有的东西。我听说这些原木要用来造教堂或者神殿,或是什么东西的大梁。你看,原木都用锁链绑在一起。还用一条丝绸的绳索捆着,不过锁链是为了确保木材不会散开。这是造神殿之类建筑的传统。要是照这样运上船恐怕还真他妈的费劲呢。”

  “租借拖车只为了把原木存在一个专门的地点?还把木头捆在一起。上帝!他们的钱肯定多得没法数了,是不是啊?”

  “关我们什么事?”调度员问,每逢有司机经过他的办公室就必然问这个问题,总回答同样一个问题真是让他烦透了。

  木料都堆在那里,调度员认为,那是因为他们想让原木干燥一点。可不管是谁想出的这个主意,当时他肯定脑子并不太清醒。目前这个夏季的降水量很大,是历史上最潮湿的一个夏季,在伐倒这批树木的时候由于树干水分很多,原木份量不轻,而今躺倒在地上偏偏又吸收了更多的水分。虽然树木的枝杈已经在林地里砍去了,但并没有解决多大问题。雨水依旧从暴露在外的细小枝杈渗透进去,进而渗入树干。现在这些原木的份量肯定比砍伐时更加沉重。调度员心想,也许应当在原木堆上铺一块防水油布,不过那样一来恐怕会把湿气裹在油布里面散不出来,再说,人家的指令就是把原木放在拖车上。现在正下著雨,院子立时会变成一片泽国,每一辆卡车、每一架带载机组经过时都会激起一片泥浆。好吧,也许日本人对木料的风乾和处理有自己的想法。人家给他们的指令里不包括在本地风干的任务,再说花的也不是他们的钱。即便装运上船的时候也要求把这些原木放在最上层,因此得在装完其他货物之后才能装这批原木。在横跨太平洋的航路上,原木肯定会吸潮。调度员心想,如果原木更加潮湿的话,必须有人当心着它们一点。如果掉进水里,这些原木肯定很难浮在水面上。

  当爷爷的很清楚孙儿们对于他的穷困感到尴尬。他们推拒爷爷的拥抱和亲吻,在父亲把他们带走之后恐怕还抱怨过几句,但是老人不介意。如今的孩子对他这一代人并没有什么敬意。也许这就是赋予孩子们更多机会享受生活之后的代价。世代承袭的循环已被打破,他与自己前十代祖先的生活几乎毫无差别,但他的儿子虽然肢体受过伤,生活却优越得多,而儿子的儿子可能更加优越了。孩子们以父亲为荣,假如同学对他们的德鲁兹宗教信仰发表不利的言论,他们可以指出他们的父亲曾经为抵抗可恨的以色列人而奋战流血,甚至还杀死过几个犹太复国主义分子。对这些受过伤的老兵,叙利亚政府并非全无感激之心。老农的儿子亲手创建了一个规模不大的生意,而政府官员们也没有刁难他,若非情况特殊这些人肯定要跟他捣乱的。他成家很晚,在当地晚婚并不常见。妻子长相还是挺可人的,待人也谦恭有礼——她对老农态度不错,也许是因为老人从没表现出有兴趣搬进她的小家同住的意愿,她以此表示感激之情吧。老农为孙儿们感到非常自豪,那几个孩子强壮健康,像所有男孩子一样任性而不听话。老农的儿子同样感到自豪,他的生意日见兴隆。午饭后他和父亲走出家门,儿子望着他曾经除过野草的菜园,一想到老父仍然每天在菜园里劳作,他心中生出一阵阵愧疚。但是他难道不曾提议把父亲接到自己家来?他难道不曾提出给父亲一点钱?他的好意全都被拒绝了。老父拥有的东西虽然不多,却保有倔强的傲骨。

  “看起来今年菜园子长势不错啊。”

  “今年降雨好,”父亲表示同意。“而且新生了不少小羊。今年年景不错。你怎么样啊?”

  “这是我最顺利的一年。父亲,我希望您不必这样辛苦。”

  “啊!”老农摆了摆手。“我还过得了别的生活吗?这才是我待的地方。”

  男人的勇气,儿子心想。老人确实有勇气。他肯隐忍痛苦,虽然事事不如意,他能够送给儿子的东西并不多,但是把坚忍的勇气传给了儿子。当他发现原来自己昏倒了,躺在戈兰高地上,而二十米以外就是冒着浓烟的运兵车残骸时,儿子知道自己原本可以倒在那里等死,因为他的一只眼睛已经掉出来了,左手血流得一塌糊涂,以至于医生后来不得不给他截肢。他大可倒在原地等死,但他知道放弃可不是他父亲的作为。于是他爬起来步行六公里找到部队救护站,到的时候手里还拖着枪,而且非要汇报完情况才肯接受治疗。他因此获得了一枚勋章,他的部队司令为了让他的生计轻松一点给了他一点钱,让他开个小店舖,还嘱咐当地官员必须待之以礼。团长给他的是钱,而父亲给他的是勇气。假如老人肯接受一点点帮助就好了。


  “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给我出个主意。”   这倒是新鲜事。“当然没问题,父亲。”

  “跟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他引著儿子走进菜园种胡萝卜的地方。他用脚拨开泥土——

  “住手!”儿子几乎尖叫起来。他抓住父亲的手臂,向后拉开他。“我的上帝——那东西在这儿有多久了?”

  “自从你受伤的那天开始,”父亲答道。

  儿子伸出右手摸了摸眼罩,刹那间那一日的恐怖情景似乎又浮现在眼前。令人目眩的强光,被抛向天空,垂死的战友被战火烧死时的惨叫。是以色列人干的好事,他们的大炮杀死了他的母亲,如今又——这个?

  这是个什么东西呢?他让父亲留在原地别动,自己转回去查看。他动作非常小心,好像在穿过雷区。他在部队里曾与工程兵一起工作过;虽然他这个营一直和步兵一起作战,他们的工作却是布雷。这东西个头不小,看上去好像是一颗一千公斤级的炸弹。肯定是以色列人的;从颜色上就可以分辨出来。他转过头去看父亲。

  “这东西从那时起就一直在这儿吗?”

  “是啊。它自己砸出一个弹坑,我把它填在坑里了。肯定是霜冻把它拱上来的,有危险吗?它已失效了,是不是啊?”

  “父亲,这些东西从来都不会真正失效,它非常危险。个头这么大,一旦爆炸足以把您和房子一起摧毁。”

  父亲对这东西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如果它想炸,那么掉下来那天早就爆炸了。”

  “不是这样的!这件事你得听我的。你千万不要靠近这该死的东西!”

  “那我的菜园怎么办?”老农头脑简单地问。

  “我想办法把它挪走,到那时你就可以种菜了。”儿子这样考虑。它真是个问题。问题还不小。叙利亚部队里精通拆除未爆炸弹的人员并不多。他们的方法通常是原地引爆,这办法非常明智,但是这样一来父亲的房子必然毁于一旦,没有了自己的房子父亲可能也活不久了。妻子恐怕不会轻易受得了把父亲请到自己家住,而他自己也无法用一只手帮父亲重建家园。必须拆除这枚炸弹,可是谁能办得到呢?

  “您必须答应我绝不进入菜园!”儿子语气严肃地说。

  “听你的,”老农答道。他根本没打算遵从儿子的命令。“你什么时候请人把它拆走?”

  “我也不知道。我需要几天时间想办法。”

  老农点点头。或许他应当听从儿子的话,至少别去接近这颗失效的炸弹。虽然儿子说它还没失效,炸弹肯定炸不了了,老农对命运的了解至少有这么多。假如炸弹想炸死他的话,现在事情早就发生过了,还有什么不幸他没经历过啊?

  新闻界的人终于找到一点可以替明天塞牙缝的东西了。君士坦丁堡东正教的总主教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在晴朗的白天乘车抵达——他拒绝乘直升机前来。

  “怎么是个留胡子的修女?”摄影师推进镜头的时候对着扩音器问。门口守卫的瑞士卫队行礼致敬,奥图尔主教引路把新近光临的来客带进去,离开大家的视线。

  “希腊人,”新闻节目主持人评论说。“希腊东正教,肯定是一位主教之类的人物,他来干什么?”主持人沉思著。

  “你对希腊东正教有什么了解?”制片人问。

  “他们不替天主教教皇效劳,他们允许牧师结婚。以色列人曾经把一名东正教的人丢进监狱,我认为是因为他们向阿拉伯人赠送武器,”另一位记者发表评论。

  “这么说希腊人和阿拉伯人交好,和教皇却不能和睦相处喽?以色列人怎么样呢?”

  “不清楚,”制片人承认自己并不知道内情。“查明真相兴许是个好主意。”

  “那么现在卷进来四个宗教团体了。”

  “梵蒂冈究竟是参与其事,还是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中立地点呢?”主持人问。他和其他主持人一样只擅长照着台词提示器上的文字念。

  “以前什么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的盛况呢?如果你渴望‘中立’,你就得去日内瓦,”摄影记者回答,他喜欢日内瓦。

  “你们看到了没有?”一位研究员走进摄影棚问。

  “那个该死的顾问在哪儿?”主持人咆哮道。

  “可以把录像带倒回去看一下吗?”研究员问。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马上倒带,她把屏幕的画面定了格。

  “迪米特洛斯·斯塔瓦科斯。他是君士坦丁堡——瑞克,对你来说就是伊斯坦布尔——的东正教总主教。他是东正教教会的总领袖,类似教皇的角色。希腊、俄国还有保加利亚的东正教教会各自有其宗教领袖,但是这些人都听命于总主教,情况大体如此。”

  “他们允许牧师结婚,不是吗?”

  “他们的牧师,是可以……不过就我所知,如果你成为主教或者更高层次的神职人员就必须独身——”

  “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瑞克评价道。

  “去年斯塔瓦科斯领导了一场和天主教教会争夺基督诞生教堂的战役——在我记忆中,这场争夺他是赢家。他当真激怒了几位天主教的主教。见鬼,他到这里来干什么?”

  “应当由你告诉我们啊,安吉!”主持人故意刁难她。

  “你给我少囉唆,瑞克,”安吉·米瑞利斯已经厌倦和这位大脑空空的无知家伙打交道了。她啜著咖啡,过了一两分钟的样子声称:“我想我已经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能不能告诉我们?”

  “欢迎!”德安东尼奥红衣大主教亲吻了斯塔瓦科斯的双颊。他发觉这人胡子的味道实在不好闻,不过也没有办法。天主教的大主教给东正教总主教带路,步入会议室。会议室里有十六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边,桌子末端有一张椅子空着。斯塔瓦科斯在空椅子上坐了下来。

  “感谢您参加我们的会议,”国务卿塔尔博特说。

  “谁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一份邀请,”总主教答道。

  “您已经读过简报资料了吧?”简报早已由使者送过去了。

  “非常富于雄心,”斯塔瓦科斯谨慎地承认。

  “您愿意接受在本次和约中的角色吗?”

  东正教总主教心想,这也太快了吧。不过——“是的,”他还是简要地答道。“我要求获得圣地内所有基督教圣殿的全部管理权。如果大家同意的话,那么我将非常乐于参加这项和约。”

  德安东尼奥努力做到不动声色,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心底里暗暗祈祷,盼望上帝能出手进行干预。他无法确定上帝是否答应了他的要求。

  “天色太晚了,无法讨论如此横扫一切的大要求。”大家转过头来,说话的是苏联外交部第一副部长迪米特里·波波夫。“而且当在座各位都做出这么多让步的时候提出单方面有利的条件未免太欠考虑了吧。难道您出于这样的考虑就想独自阻挡和解的进程吗?”   斯塔瓦科斯对如此直截了当的斥责很不习惯。

  “关于基督教圣殿的问题与本次和会没有直接关系,阁下,”美国国务卿塔尔博特评论道。“我们认为您在附加条件的情况下才乐于参加和会真是让我们非常失望。”

  “也许我误解了简报材料的意思,”斯塔瓦科斯赶紧解释道,防护好自己的致命弱点。“可否为我说明在本次和会中我的位置究竟何在?”

  “绝对不可能。”主持人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可能?”安吉拉·米瑞利斯回问。“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讲得通吗?”

  “这太离谱了。”

  “是很出奇,”米瑞利斯表示同意。“可是还有什么别的适合的理由呢?”

  “亲眼目睹我才肯相信。”

  “你恐怕永远见不到。斯塔瓦科斯根本不喜欢罗马的天主教教会。去年圣诞节他们之间的那场交锋相当凶险呢。”

  “我们当时为什么没有报道那件事?”

  “因为我们当时忙着讨论圣诞节销售额下降的问题了,”你这个恶心的白痴,不过她没有加上最后这句。

  “那么说是要成立一个独立的委员会了?”斯塔瓦科斯不喜欢这个想法。

  “大主教metropolitan,基督教省首脑的主教,位居教皇之下。希望派出自己的代表,”波波夫说。波波夫仍然坚信马克思主义,而不信上帝,但俄国东正教教会都是俄国人,无论这一点多么不重要,俄国人必须真的投入本次和会。“我想说这种争执有点儿古怪。难道我们会因为基督教教会中究竟哪一方更有权势的问题,让这次和会停滞不前吗?我来此的目的是拆除引发犹太人与穆斯林战争的雷管,怎么基督教反而当了拦路虎呢?”波波夫冲著天花板问。德安东尼奥心想,这个人还真会表现自己。

  “这是次要议题,最好留待基督教牧师专门委员会解决吧,”德安东尼奥大主教最终忍不住说。“我在上帝面前起誓,宗派之争就要结束了!”

  我以前也听过这句话,斯塔瓦科斯提醒自己。不过,他怎么可能让自己如此见识短浅?他提醒自己《圣经》给他的教诲,提醒自己他可是坚信《圣经》上的每一个字。我居然表现得像一个白痴,还当着罗马人和俄国人的面丢人现眼!第二个念头就是土耳其人只不过是勉强容忍他出现在伊斯坦布尔——也就是君士坦丁堡!——这就让他有机会为自己的教会和圣事礼仪赢得广泛威望。

  “请原谅我的卤莽,我竟然让一些令人遗憾的事件扭曲了判断力。是的,我一定会支持这一协定,同时我也坚信我的教友兄弟们会信守诺言。”

  布伦特·塔尔博特仰靠在椅子里,低声祷告感谢上帝。这位国务卿并没有祷告的习惯,但是此时此地,在如此环境中谁又能回避得了呢?

  “如此说来,我相信大家已经达成了共识,”塔尔博特环顾桌边的人们,在场人士一个个地点了点头,有人是兴冲冲地,有人是俯首顺从而已。不过大家都点了头,于是达成了协议。

  “阿德勒先生,文件何时可以草签?”德安东尼奥问。

  “两个小时即可,主教阁下。”

  “亲王殿下,”塔尔博特站起身来说,“主教阁下,先生们——我们完成了一件大事。”

  令人惊奇的是,谁都没有意识到大家居然成功了。这次和会与类似的洽谈一样也经历了相当长的一段过程,大家都很重视开会的过程,对开会的目标反而显得淡漠了。而今,大家突然之间发觉目标实现了,尽管大家都为制订并实现这一外交目标做出了努力,心中的疑惑反而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模糊了他们的感悟力。大家一个接一个地领会到他们究竟完成了一件什么事。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意识到他们的确已经大功告成了,一件不太可能的大事居然办成了。

  大卫·阿斯金纳兹绕过桌子走向阿里亲王,阿里亲王负责代表本国参加本次协商,大卫向阿里亲王伸出手,这还不够亲热。亲王像对待兄弟一样亲热地拥抱这位以色列外交部长。

  “在上帝面前发誓,我们之间将拥有和平,大卫。”

  “过了这么多年终于办到了,阿里,”这位以色列军前坦克手答道。一九五六年,阿斯金纳兹还是一名陆军少尉,参加过苏伊士运河之战,一九六七年以上尉身份再次参战,一九七三年他所在的后备队还支援过戈兰高地战役。四周响起的掌声让两个人吃了一惊。这位以色列人的热泪夺眶而出,他自己真是不好意思,而且也难以置信自己居然会流泪。

  “不要感觉羞愧,您本人的勇敢尽人皆知,部长先生,”阿里态度优雅地说。“一名战士原本就应当创造和平,大卫。”

  “可是死了这么多人,都是些优秀年轻的小伙子,双方都一样,阿里,所有那些小伙子。”

  “不过再也不会有人战死了。”

  “迪米特里,您的大力帮助真是非同凡响,”塔尔博特对坐在桌子另一端的俄国外交部副部长说。

  “当我们通力合作的时候成果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不是吗?”

  刚刚发生在塔尔博特身上的情况又在阿斯金纳兹身上重演了:“整整两代人的生命都耗尽了,迪米特里,那些时间都白白浪费了。”

  “我们无法弥补失去的时间,”波波夫答道。“但是我们有智慧可以不再继续浪费时间。”这位俄国人狡猾地笑着。“为了庆祝这样重大的时刻,真应当准备点伏特加酒。”

  塔尔博特把头扭向阿里亲王一边。“并不是所有人都喝酒的。”

  “没有伏特加酒他们怎么能活得下去呢?”波波夫吃吃地笑道。

  “这就是生命的奥妙之一,迪米特里,我们两个都得去发电报。”

  “确实如此,朋友。”


  让驻扎在罗马的通讯记者们怒火中烧的是,第一个透露新闻的居然是待在华盛顿的《华盛顿邮报》记者,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记者得了个信息来源,那人是负责维修总统新座机VC25A的空军女中士,这架飞机是波音747型改造的军用飞机。记者早就做了埋伏,收买了这位中士。人人都知道总统要去罗马。问题是究竟什么时候出发。中士刚一听说这架飞机要出发,她就假装打电话回家,打听那套送洗的制服是否已经取回来了。她有意拨错了电话号码,那位记者从自己的电话应答机里收到这条信息。万一事情暴露她因此被抓的话,就可以用打错电话的说辞来搪塞,当然这一次她并没有被抓到,她料定不会被人抓到。   一个小时之后,在总统新闻秘书和白宫通讯记者例行会面的晨会上,《邮报》记者宣布了一条“未经确认的报道”,福勒总统要去罗马——此行究竟意味着协商会议已经陷入僵局,还是已经取得了成功呢?新闻秘书一下子被问住了,无话可说。十分钟之前他才听说总统要飞往罗马,他照常宣誓要保守秘密——有如多云天气中出现的阳光微乎其微一样,这句誓言的份量也微不足道。不过他还是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但在心底里这事也的确让他大吃一惊。这条消息原本该由他来透露,而且还要等到午饭后下午简报的时分。他的那句“无可奉告”并没有足够的说服力,白宫记者们像鲨鱼一样嗅到了水中的血腥味。他们手中都有汇编好的总统行程安排,当然,他们都认识一些人可以查证这些情况。

  总统的助手已经在打电话取消总统和他人的约会以及出席安排。哪怕贵为总统也不能事先不给人家一点提示就爽约,给重要人物添麻烦,而且即便那些人能够守口如瓶,他们的助理、秘书也未必人人都能保密。这是自由的新闻界所依赖的泄密现象中的经典场面。知情人无法守口如瓶,尤其是机密要务。一个小时之后,记者们分别从四个广泛的信息来源确认了这个消息:福勒总统取消了几天内的约会。总统要前往某地,然而地点并非皮奥里亚市。这些消息已经足够让所有的电视新闻网播发新闻快报,取消了形形色色的娱乐表演片段,而代之以仓促写就的声明,而后迅速切入商业广告,虽然没对数百万观众说起总统要去哪里,但是这也已向公众暗示,将有重大事件要发生。

  在一个闷热潮湿的罗马夏日午后,记者团被告知只有三架摄影机可以获准进入这座几星期以来一直监控森严的大楼,谢绝所有通讯记者进入。每一座新闻主播棚附近的“绿房”拖车里,值班的新闻节目主持人都让人给自己化好了妆,然后急急地赶回自己的座椅,戴上听筒,等候着导演的命令。

  摄影棚监视器和全世界的电视屏幕上都呈现出会议厅的画面。那是一张巨大的桌子,桌边座无虚席。首席坐的是教皇,他面前摆放著一份对开本大小的文件夹,是红色牛皮制成的——有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清楚那文件夹是由哪种皮革制成的,必须向供货商询问,记者们永远也不会知道那瞬间慌了手脚的恐惧,幸好没人反对文件夹是由牛皮制成的说法。

  与会代表已经达成共识,不在这里发表任何声明。初步声明将在与会诸国的首都分别发布,而要在正式签约仪式上发表的辞藻华丽的讲话稿也正在草拟之中。一名梵蒂冈发言人向全体电视通讯记者发放了一份书面材料,大体上讲有关最终解决中东争端的协议草案已然经过商榷,相关国家的代表已准备好草签该协议。近几天内,各国的国家元首以及/或者外交部部长将在正式协议文件上签字。协议文本目前尚不便公布,其中条款同样无法提供。这个消息并没有让通讯记者们心惊肉跳——主要是因为他们知道,协议的具体内容肯定能从相关各国首都的外交部泄露给其他记者。

  那个红色文件夹在会议桌上从一个地方传到下一个地方。梵蒂冈发表的声明中宣称,草签者顺序是抽签决定的,结果是由以色列外交部长开始,接下来是苏联、瑞士、美国、沙特以及梵蒂冈的代表。每个人都使用钢笔,负责传送文件的牧师用曲面吸墨纸在每份草签协议上都吸了吸。仪式上没有多少繁文缛节,于是很快就大功告成了。接下来是彼此握手,而后长时间地相互鼓掌致贺,然后就结束了。

  “上帝!”杰克一边关注著电视画面的变化,一边说。他低头看了看记载着协议纲要的传真,其中的内容和他的原始概念没有多少出入。沙特做过一些改动,以色列、苏联、瑞士,当然还有美国国务院都在上面做过修改,但最原始的思想还是他的——只不过他本人的想法也是从诸多其他人身上借来的,世上没有什么真正原创性的思想。他实际完成的任务是把这些思想组织起来,选择了一个恰当的历史时刻提出,不过如此而已。即便如此,如今也是他一生中最骄傲的时刻,遗憾的是没有人向他道贺。

  在白宫,福勒总统手下最出色的讲稿撰写人员已经在为总统拟稿了。这位美国总统在签字仪式中将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因为这毕竟是他提出的思想,是他在联合国发表的演说把大家都聚到了罗马。教皇会发表演说——见鬼,人人都要讲话,讲稿撰写人员心想,对她而言这真是麻烦,因为每个人的讲稿都必须有创新思想,不能雷同。她意识到恐怕乘坐25A型飞机飞越大西洋的时候还得忙着在她的便携式电脑上写这份讲稿。不过,她明白人家雇用她就是干这份工作的,“空军一号”上配备了激光打印机。

  总统在椭圆形办公室里查阅仓促修改过的日程安排。老鹰与童子军新兵委员会的会面要取消了,此外威斯康星州奶酪皇后——也许这位年轻姑娘的头衔是个别的什么名目——恐怕也要失望了,还有一群生意人,当他们步入总统工作间的侧门时,会发现自己的重要性顿时褪色了。替他安排约会的秘书已经把取消日程的话通知了他们。如果某约会极其重要,那就只能安排在接下来的三十六个小时里,恐怕总统每一分钟的空闲都会被挤得满满的,这样一来,总统在未来的一天半时间里将忙得不可开交,然而,这也是总统职责的一部分。


  “怎么?”福勒抬头看到伊丽莎白·埃利奥特隔着秘书接待室的大门向他开口一笑。   好啊,这正是你所期望的结果,不是吗?因为中东矛盾在你这一届任期内得以最终解决,你将名垂青史。如果——莉兹在这难能可贵的客观清醒的一瞬间在心里承认——真能解决问题的话就好了,面对类似的争端,这可并非一句假设而已。

  “我们为全世界做出了一项贡献,伊丽莎白。”他所谓的“我们”其实指的是“我”,埃利奥特心里很清楚,但是这么说很公平。毕竟是鲍勃·福勒在哥伦布市完成行政职责之后又紧接着忍受了长达几个月的大选活动,要亲吻小孩子,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还要迎合记者大军的喜恶,那些记者脸翻得比他们提出的残忍的重复性问题还要快。进入这个狭小的房间、登上主宰强权宝座的过程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耐力比赛。经历这一过程之后,安全抵达这里的男人们居然没有被摧垮——真遗憾仍然只有男人,莉兹心想。但是经历所有这些努力、这些无休无止的辛苦之后获得的战利品是占据了这个宝座的男人可以拥有的无上荣誉。荣膺总统宝座的人理当指导乾坤、运筹帷幄,这在历史上已经是惯例了。正因为如此,赞美和讽刺才都丢到了总统一个人身上。事情进行的顺利或不顺利总统都必须为之负责。他要负责的事大多是国内事务、失业人口数据、利率、通货膨胀(批发业和零售业),以及全能的主要经济指标,但是在罕见的情况下,还要负责过问非常严重的问题、那些必将改变全世界格局的问题。埃利奥特自己承认,历史将把里根记述为在俄国决定把押在马克思主义上的筹码全部兑换成现金时适逢其会的人,而布什则是直接享受这一政治成果的人。尼克松是向中国敞开大门的人,卡特的举措和福勒流芳百世的壮举已经非常相近了。美国选民有可能因为鸡毛蒜皮的小问题来选择心目中的政治领袖,但史书记载的都是更为重大的事件。能让一个人在通史教材上占据几段文字、使得学术研究领域有人为他专门著述几个卷册的是他给政治世界带来的根本性变革,那才是真正重要的。历史学家会牢记塑造历史事件的人物——如俾斯麦,而不可能是爱迪生——他们认为社会的技术进步是政治因素的结果,反之则绝不成立。而她认为反过来同样有可能。史料编纂有自己约定俗成的惯例,这些与现实生活毫无关系,因为现实范畴太广,即便事件过去之后研究许多年,还是无法掌握。政客们都遵循这些规则游戏江湖,这样的做法很适合他们,因为遵循规则就意味着但凡发生了什么值得纪念的大事,历史学家一定会记载他们的名字。

  “为世界做贡献?”埃利奥特停顿了好久才做出回应。“为世界做贡献。我喜欢这句话的声音。他们把威尔逊称作让我们免于战争的人。你将被当作结束战争的人而永远被人纪念。”

  福勒和埃利奥特都知道在威尔逊再次当选总统之后没有几个月,他就带领美国参加了第一次真正的国外战争,据乐观主义者称这是结束所有战争的战争,此后纳粹大规模屠杀犹太人,人们也面临着核武器的梦魇。但是这一次,两人都认为绝不仅仅是乐观的判断,威尔逊对世界未来的见解真是超凡脱俗,他的见解最终将掌握在政治人物手中,他们将把世界塑造成他们亲自选择的局面。

  这是个德鲁兹人,而且是个异教徒,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受人尊敬。他身上留下了与犹太复国主义分子战斗的伤疤。他参加了战斗,还因为作战英勇获得了勋章。那些犹太人发射的残忍的武器让他失去了母亲。无论何时要求他帮忙,他都肯定支持他们的行动。卡提这个人从不丢弃原则性。他从孩提时起就阅读过《毛主席语录》。那位毛先生当然是最不敬神的人。革命者是一条在农民的海洋中畅游的鱼,而维持与农民——或者在目前的情况下,和一位店主——的亲善关系是他获得一切胜利的基础。这位德鲁兹人曾经尽己之力捐过钱,还曾经把一名受伤的自由战士藏匿在自己家里。这些恩情他都没有遗忘。卡提从桌边站起来热情地和他握手,还敷衍了事地亲了亲他的脸。

  “欢迎你,我的朋友。”

  “感谢您接见我,指挥官。”店主似乎非常紧张,卡提很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请坐。阿布杜拉,”他叫来了下人,“能不能给我们的客人端杯咖啡来?”

  “您太客气了。”

  “没什么,你可是我们的同志啊。对你的友情我从未动摇过——多少年了?”

  店主耸了耸肩,心底暗笑当初的付出现在要见到回报了。他很惧怕卡提及其手下——这就是他为什么从来不肯反对这些人的原因。他同样不断向叙利亚人汇报他都为这些人做过些什么事,因为他同样戒备着叙利亚人。在世界的这块角落里求生存真是一门艺术,同样也是争夺机会的游戏。

  “我来找你请教些意见,”他啜了一口咖啡后说。

  “当然可以。”卡提坐着身躯向前倾。“如果我能帮上忙将不胜荣幸。你遇上什么麻烦了,朋友?”

  “是我父亲遇到了麻烦。”

  “他现在高寿?”卡提问。那位老农偶尔也给过他的手下一些礼物,多数情况下送的是小羊。他只是个农民,还是个异教徒农民,但他的仇敌也是卡提及其手下的敌人。

  “六十六了——你认识他的菜园吗?”

  “认识,几年前你母亲被那些复国主义分子杀害之后我去过,”卡提提醒他。

  “他的菜园里埋著一颗以色列炸弹。”

  “炸弹?你是说弹壳吧。”

  “不是,指挥官,确实是炸弹。你可以看出来它的直径有半米。”

  “我明白了——如果叙利亚人知道了这事……”

  “是的。你知道的,他们肯定会原地引爆这类东西。我父亲的房屋就会彻底坍塌。”这位来访者抬起左边的上臂。“重建房子我帮不上多大忙,我父亲年纪太大也不可能独立建房。我到这儿来是想问问我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该死的鬼东西挪走。”

  “你来这儿就算对了。你知不知道炸弹放那儿多久了?”

  “我父亲说就在我被炸伤的那天,它从天而降。”店主又一次挥舞著那条伤臂。

  “那天真主一定对你家微笑了。”

  笑得不多,店主心里这样想着,他点点头。

  “你一直是我们最忠诚的朋友。我们当然可以帮助你。我手下有个人非常精通拆除和搬运以色列炸弹的工作——而后他会把炸弹的肠子掏出来,制成炸药给我们自己用。”卡提停住话头,竖起一根手指警告他。“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来访者坐在椅子里稍微抽搐了一下。“在我来说,指挥官,你可以杀光所有你想杀的人,如果用那些蠢猪扔进我父亲菜园里的那颗炸弹杀掉他们,我还要为你的安全和成功而祈祷呢。”

  “请原谅,我的朋友。我可不是要故意羞辱你。这些话我必须说,你应当明白。”卡提的意思他完全理解。

  “我绝不会背叛你,”店主掷地有声地说。

  “我明白。”现在就是和农民的海洋保持彼此信任的时候了。“明天我派个人去你父亲家。真主保佑你,”他说。

  “指挥官,你的人情我欠著。”这位德鲁兹人希望年底前还清这份人情。


  那架改装的波音747型总统座机在日落前由安德鲁斯机场的跑道上盘旋升空。福勒总统度过了凄惨的一天半时间,他一直忙于阅读简报和无法取消的会面。后面的两天将更加劳顿;即便贵为总统之尊,他也难免遭受常人的困苦,以今天来说,前往罗马的飞行长达八个小时,偏偏又碰上六个小时的时差,真是难受。时差症简直要人的老命。福勒经常出行,所以早就深知这一点了。为了缓解时差的不适,他在昨天和今天搅乱了自己的睡眠习惯,以便在行程中劳顿已极倒头就睡,这架VC25A型飞机上设置了奢华的膳宿条件,波音公司和美国空军都竭尽全力把飞行安排得尽可能舒适一些。这架安逸自如的25A型飞机把总统包厢设置在最前端。床铺——其实是一张折叠式沙发——大小非常得体,床上的褥垫也是依照总统的个人品位选择的。此外飞机内的空间非常宽敞,足以在报界和政府行政人员之间设置一段恰当的隔离距离——事实上,两批人马之间隔了两百英尺远;报界人士坐在机身尾部一个封闭的客舱里——就在总统的新闻秘书在机尾和这些记者们打交道的时候,福勒却正在小心翼翼地和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幽会呢。皮特·康纳和海伦·迪阿古斯蒂诺交换了一个眼神,在外人看来也许认为这不过是个冷漠的表情,但是在财政部特勤处内部的亲密兄弟之间,这个眼神却诉说了许多内容。受命守卫这扇门的空军安全警察只有直勾勾地盯着机尾的舱壁,努力不笑出声来。   “那么,易卜拉欣,我们的客人怎么样啊?”卡提问。

  “他身体强壮,无所畏惧,而且诡计多端,不过我不明白他对我们究竟有什么用处,”易卜拉欣·戈森答道。他还提到那名希腊警察的事。

  “扭断了他的脖子?”那个人至少不是植物……也就是说,如果那名警察当真丧命的话,那这场面就不是美国人、希腊人、以色列人,或者只有上帝才知道的什么人刻意策划的阴谋了。

  “好像扭断一根小树杈一样。”

  “他在美国有熟人吗?”

  “不多。他受本国警方的追捕。据他说,他的组织杀死了三名警察,而他的兄弟最近被警方设埋伏杀害了。”

  “他选择对手的时候未免太有野心了。他念过书吗?”

  “正规教育比较少,不过这人挺聪明。”

  “技能方面呢?”

  “没有几样本事对我们有用的。”

  “他可是美国人哪,”卡提指出这个事实。“我们以前有过几个美国人呢?”

  戈森点点头。“这倒是真的,头儿。”

  “他有可能渗入我们组织的几率是多少呢?”

  “不管怎么说,我有点事要你去做。”卡提说明了那枚炸弹的情况。

  “又是一枚炸弹?”处理这种工作,戈森是专家,不过总是让他干这种活儿,他可实在欢欣鼓舞不起来。“我认识那个菜园——是那个愚蠢的老家伙。我知道,我知道,他儿子曾经跟以色列人打过仗,你挺喜欢那个瘸子。”

  “那个瘸子曾经挽救过一位同志的生命。如果不是他把法兹藏在小店里,法兹早就流血致死了。他没必要这样做,当时可是叙利亚人对我们动怒的时候。”

  “好吧。反正今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也没有别的事可做,我要一辆卡车和几个人手。”

  “你说过,这位新来的朋友身体强壮,把他带去吧。”

  “就听你的,头儿。”

  “当心点!”

  “真主保佑。”戈森差一点就可以从贝鲁特的美国大学毕业了——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有一位教师被人绑架,而另两位则以此为借口离开了这个国家。戈森因此没能修完获得工科学位所需的最后九个学分。倒不是他真的需要那个学位,他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完全不需要听教师讲解,只要自己看教材就能学得很好。他在自建的实验室里花了不少时间。戈森在行动时从不担任一线战士。虽然他也知道如何使用小型武器,然而他在炸药和电子仪器方面的技术实在弥足珍贵,不应当让他冒险。他外形年轻英俊、肤色白皙,因此常常被派出。他经常扮演形形色色的先遣人员角色,常常去勘察即将采取行动的地点,以他工程师的眼光和记忆去草绘地图、判断所需的装备,并且为真正执行任务的队员提供技术支持,他们对戈森的崇拜远远超乎外人的意料,他的勇气是毋庸置疑的。他不止一次证实了自己勇气可嘉,拆除以色列人留在黎巴嫩土地上的、未曾爆炸的炸弹和炮弹上的雷管,而后利用这些炸药重新制成自己的炸弹。在分布世界各地的十来家专业恐怖组织里,易卜拉欣·戈森肯定都会大受欢迎。如果说这位工程师绝大部分是自学成才,可以说他天赋异禀,此外他还是个巴勒斯坦人,他的家人在以色列建国初期就撤离了以色列,满怀自信地期盼著只等当时的阿拉伯军队迅速而轻松地把侵略者消灭光,就返回家园。然而那个幸福的情况一直没有来临,他的童年记忆中全部是人满为患、不讲卫生的营帐,在这些营帐里对以色列人的刻骨痛恨已经像伊斯兰教义一样重要了。情况只能是这样了。以色列人对这些自愿离开故土的人民不闻不问,而其他阿拉伯国家也大肆忽视他们的存在,这些国家本可以让他们的命运少一些坎坷,但却从未施以援手。就好像是一场参赛者全都不遵守游戏规则的大赛,而戈森和像他这样的其他人都成了比赛中的小卒。对以色列人及其友邦的痛恨仿佛呼吸一样油然而生,而想方设法结束这些人的生命也就成为他终生的任务。他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这样。

  戈森拿到了捷克造GAZ66型卡车的钥匙。它不如奔驰车那么可靠,但是比较容易到手——就这辆车而言,它是多年以前由叙利亚人运送来的。车背后是一架国产的金字塔形架子。戈森让那个美国人坐在驾驶室里,和自己还有司机待在一起。当卡车退出营地的时候,另有两个人跳上了载货车斗。

  马文·拉塞尔像一名刚刚踏上一块全新土地的猎手,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地形。天气闷热肆虐,但与一阵阵糟糕的夏风席卷的大荒原相比也未必差到哪里去,而当地的植物——或者说缺乏植物——和他年轻时代的印第安保留地上的作物也并非全然不同。在别人眼中看来这是一块荒凉土地,在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美国人来说不过是另一处满是灰尘的地方罢了。区别在于,此地没有美国大平原上轰然作响的雷暴——以及雷暴所引发的龙卷风。山势也比波峦起伏的大荒原更高大。拉塞尔从未见过山脉,他在这里终于见到了,这么巍峨、干燥、炽热,足以让一个登山者喘不过气来。拉塞尔心想,爬这样的山,大多数登山者都得喘气。他能对付得了。但他状态良好,比这些阿拉伯人状态都要良好得多。


  而另一方面,阿拉伯人似乎只相信枪支。这么多枪支,最初绝大多数是俄国的AK47,但不久以后他就看到了防空的重机关鎗,以及一组奇怪的地对空导弹、坦克和机动式野炮,这些原本是叙利亚军队的装备。戈森注意到这位客人对这些东西有兴趣,于是开始向他解释。   “这些武器放在这里是为了把以色列人赶出去的,”他根据自己的信仰解释说。“你们国家武装以色列人,俄国人给我们添装备。”不过来自俄国的物资补充已经越发稀少了,但他并没有补充说明。

  “易卜拉欣,你们遭人袭击过吗?”

  “好多次呢,马文,他们派飞机来炸我们,派突击队来消灭我们。他们杀害了我们成千上万的人。他们把我们赶出了自己的土地,你看。我们被迫住在营帐里——”

  “是呀,老兄。我老家那里称之为保留地。”这事戈森可不知道。“他们跑到我们的土地上,我们祖先留下的土地上,杀光了我们的水牛,派遣他们的军队来屠杀我们。他们主要袭击女人和孩子住的营帐,我们努力反击。我们在一位名叫‘狂马’的酋长率领下在一个名叫‘小巨角’的地方——那是一条河的名字——剿灭了卡斯特将军领导的整整一个团的人马。但是他们并没停止进剿。他们人太多了,士兵太多、枪炮太多,他们抢走了我们最肥沃的土地,什么都不给我们留下,老兄。他们让我们像乞丐一样生活。不对,说的不确切,是像动物一样,好像我们甚至不是人,因为我们和他们长相不一样、语言不一样、信仰不一样。他们犯下了所有这些罪恶就因为我们占据着他们想拥有的地方,于是他们就像清除垃圾一样把我们轰出去。”

  “这些事我不知道,”戈森说,他很惊诧原来自己并非惟一遭受美国人及其以色列附庸们残酷镇压的民族。“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一百多年前。事实上大约是一八五六年开始的。我们和他们拚死战斗,老兄,我们竭尽全力地反抗,但是我们没有太多机会。我们没有伙伴,你明白吗?没有你身边这样的朋友。没有人给我们枪支、坦克。因此他们杀害了最英勇的战士。主要是给那些酋长设下陷阱再加以杀害——‘狂马’和‘坐牛’都是那么死的。然后他们就压搾我们、让我们挨饿,直到我们投降为止。他们只给我们留下了肮脏贫瘠的土地,给我们送来的粮食只够我们勉强活下来,却不足以让我们强壮起来。但凡我们有人尝试着反抗,想当个真汉子——哦,我告诉过你他们是怎么对待我弟弟的。他们从伏击圈里冲他打枪,好像他是个禽兽。甚至还在电视上播放当时的画面,好让人们知道当一个印第安人过分自信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这个人确实是我们的同志,戈森意识到。他绝不是渗透分子,他的身世和巴勒斯坦人的故事没什么分别,真是令人惊诧。

  “那么你干什么上这来呢,马文?”

  “我必须在他们逮捕我之前离开,老兄。我并不因此自豪,可是还能有什么办法——你想让我们等到他们伏击我吗?”拉塞尔耸耸肩。“我认为我必须找到某个地方,找到像我这样的人,也许能学会一些东西,了解怎样才能返回故土,或许还能教会自己人该怎么反抗。”拉塞尔摇摇头。“见鬼,也许没有指望,但是我不想放弃——你明白吗?”

  “我明白,朋友,我明白。早在我出生之前我的人民就一直过著这样的生活。但你也必须明白:这不是毫无希望的。只要你能站起来反击,就存在希望。这就是他们追捕你的缘故——因为他们害怕你!”

  “希望你说的没错,老兄。”拉塞尔从敞开的车窗望出去,灰尘刺痛了他的眼睛,此地离家七千英里。“那么,我们要干什么去?”

  “和美国人打仗的时候,你们的勇士用什么办法获得武器?”

  “主要是拣他们丢下的。”

  “我们也是如此,马文。”

  飞越大西洋的中途,福勒从睡梦中醒来了。哦,这可是第一次,他心底暗想。以前他从来没有在飞机上干过这等风流韵事。如果有哪位美国总统办得到,或者说有谁是在去面见教皇的路上做到的,又或是和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同行而一夜风流,那他才惊讶呢。他向舷窗外张望着。在极北地区天光大亮——飞机已经临近格陵兰岛了——他一时疑惑著不知现在究竟是清晨还是夜晚。在一架飞机上,这个问题当然几乎成了一个抽像的哲学问题,飞机改变时间的速度比钟表的行进更加迅速呢。

  他的任务也的确具有抽像哲学的特色。这次任务将被人们永世纪念。福勒了解自己的历史,这次任务是空前绝后的创举,史无前例。或许这是一道工序的开始,也许是结束,但是他未来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了。他将结束战争,J·罗伯特·福勒的名字将与这次和会紧密维系在一起。毕竟这是在他总统任期内提出的构想,他在联合国发表的讲演吸引著世界各国政要云集梵蒂冈,他的手下操纵著这次和会,他的名字将列在协议文件的首位,他的武装部队要来维持世界和平。他当真在历史上赢得了一席之地,那就是永垂不朽,人人都渴望的永恒,但是几乎没有几个人赢得这样的地位。那么他的兴高采烈还有什么可奇怪的吗?他平心静气地反思著。

  如今,一个总统最恐惧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从他一上任起,或者当他还只是追捕“科萨·诺斯特拉”Cosa Nostra,美国黑手党犯罪集团的秘密代号,意为“咱们的行当”。的克利夫兰家族黑手党头目的检察官时起,他总是在扪心自问——如果你是总统,要你去揿那个按钮的时候你会怎么办?他能揿得下去吗?他是否会决定必须要牺牲成千上万其他人——甚至上百万人——的生命才能换来本国的安全呢?恐怕不会吧,他想。他心眼太好绝不会这样做。他的工作在于保护百姓生命安全,给他们指一条明路,引导他们走上有益无害的道路。他们恐怕未必总能理解他的做法是正确的,而自己的做法是错误的,也无法理解他的眼光正确无误且符合逻辑。福勒知道自己在类似问题上从来是头脑冷静、沉默超然,但他的看法总是正确的,对这一点他非常有把握。他必须相信自己且确信自己的动机。假如他曾经犯过什么错误,那么他的罪过顶多是态度傲慢,而对那样的指责他早就习以为常了。有件事他没把握自己能否处理,那就是面对核战争。

  但这也不再是问题了,不是吗?里根和布什已经结束了核战争的可能性,他们两个迫使苏联正视自己的矛盾,从而改变了苏联人的做法,不过福勒从未公开承认过这一点。而这些都是在和平时期解决的,因为那时人确实比野兽理智。当然世界各地还是有一些危险的热点地区,但是只要他的工作方法得当,这些危险地区就不会失控——而他这次出行就是要结束世界上现存的最危险的问题,近几届总统任期内都没能善了它。尼克松和基辛格没有办法解决中东问题,卡特勇敢投入的大量心力也付之东流,里根始终缺乏热情,布什和福勒的前任善意地下了第一着棋,所有这些人的努力都没能解决中东问题,如今鲍勃·福勒定能完成大业。这想法真让人愉快。有了这件伟业,不只在将来的历史书上能找到他的名字,还能使他更加平稳地度过任期中剩下的岁月。也可能确保他蝉联下届总统,让他赢得四十五个州的多数选票,可以牢牢地把国会掌握在自己手里,还可以使他推行的势不可挡的社会改革计划顺利地进行下去。有了这次历史性的伟大成就,他不仅可以获得国际社会的敬仰,更能赢得国内人民的爱戴。这是最好的权力,是靠着最佳途径获得的权力,而且是可以尽情利用的权力。只不过是大笔一挥——事实上有好几支笔在挥动,依照传统应当是这样——福勒总统就成为了一位伟人,好人中的巨擎,权贵中的善人。事实上,一代人里也找不出一个人能享有这样一个伟大的瞬间。这样的瞬间也许一百年也出不了一次。而且没有谁能把这一刻夺走。   这架飞机在四万三千英尺的高空上,正以六百三十三节的速度飞行。总统的座舱在飞机前部,因此福勒能够向前方看,就像一位总统理所应当的那样前瞻,同时他还能俯视著在他的管理下事事顺畅的世界。这次出行像丝绸一样顺利,而福勒即将创造历史。他打量了一下伊丽莎白,她平躺在床上,右手枕在头下,床单只盖到腰部,露出那可爱的胸部。飞机上的其他乘客都挤在狭小的座位里,努力睡上一会儿,而此时他却睁着眼看美女。福勒现在不想睡觉,这位总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像个男人,他当然是个伟人,但此时此刻他只是个男人。他的手滑过伊丽莎白的胸部,她睁大了双眼,报以微笑,仿佛她在梦中就已经看清了他的意图。

  真像家,拉塞尔心底暗想。房子是石头砌成而非木料修建的,屋顶很平坦,没有尖顶,但是灰尘却没有分别,可怜的小菜园也一模一样。那个老人不费劲就能当上一个苏族人,他有被其他民族击败的民族所特有的疲惫的眼神、弯曲的后背,以及衰老而粗糙的双手。

  “一定就是这个地方,”当卡车速度放慢下来时他说。

  “这老人的儿子曾经和以色列人打过仗,受过很严重的伤。父子俩都是我们的朋友。”

  “你必须好好照顾你们的朋友,”马文表示同意。卡车停了,拉塞尔必须先跳出车,才能让戈森走下来。

  “跟我来,我来给你介绍。”

  介绍实在太正规了,简直让这位美国人大吃一惊。他当然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不过他也没必要听懂。这位叫戈森的朋友对老人的敬意显而易见。几句话之后,老农看着拉塞尔,冲他点头为礼,这让美国人很是难为情。马文轻柔地抓住老人的手,以苏族人的理解和他握了握手,还低声说了几句话,请戈森翻译给老人听。而后老农才引着他们走进菜园。

  “他妈的,”拉塞尔一见那炸弹就骂了一句。

  “看起来这是颗美国造马克84型两千磅重的炸弹……”戈森一看立即说,而后他发现自己说错了……弹头形状不太对劲……弹头当然已经变形了……但真是古怪……他向老农致谢,然后挥手让他回到卡车那边去。“首先我们必须先把它挖出来。小心,千万要小心。”

  “我能应付,”拉塞尔说。他回到卡车上,选了一柄军用的折叠铲。

  “我们有人——”

  美国人打断了戈森的话。“让我来,我会很当心。”

  “别碰它。用铲子在炸弹四周挖开土,只能用你的手拂掉炸弹上的土。马文,我警告你,这活儿非常危险。”

  “那么你最好退后,”拉塞尔转回头咧嘴一笑。他得给这家伙展示一下他的勇气。杀死那个警察太轻松了,一点挑战都没有。这次就不一样了。

  “然后让我的同志置身危险之中吗?”戈森反问。他知道完成这种工作需要智慧,他以前都是让自己的手下完成挖掘工作,因为他的技术实在太弥足珍贵了,怎么能愚蠢地让他冒什么危险呢,但是在这个美国人面前他可不能显得软弱无能,不是吗?除此之外,他还能仔细看一看,看他是否真像外表一样勇敢。

  戈森并没有失望。拉塞尔打了个赤膊,跪在地上开始挖掘炸弹外围的土壤。他甚至细心地照顾著菜园,比戈森手下都细腻得多。他用了一个小时才在这件装置周围挖出一个浅坑,把挖出的土壤整洁地堆成了四个小土堆。戈森已经明白这颗炸弹有些古怪了。它不是马克84型炸弹,大小差不多,但是形状不对,弹壳……就是不对。马克84型炸弹的弹壳是由铸钢制成的,非常坚固耐用,因此在炸药引爆之后,弹壳就会化作上百万片锋利的钢片,更能把人体削成碎片,但这一枚不是。弹壳上有两处明显的破损,而且厚度不够,根本不可能是马克84型炸弹。那么这个见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拉塞尔向炸弹又靠近了一点,他用双手把炸弹表层的浮土拨开。他动作小心,一丝不苟。这个美国人已经大汗淋漓,但是他丝毫没有减缓动作。手臂上的肌肉在起伏波动,就冲这一点戈森羡慕极了,这家伙的体力比他所见过的人都大。哪怕是以色列伞兵也不可能看上去这么强大得令人敬畏。他挖掘出两三吨土,却丝毫没有露出费力的样子,他的动作依旧像一部机器一样稳定有力。   “停一下,”戈森说。“我必须取些工具来。”

  “好的,”拉塞尔答道,他向后坐下,直勾勾地盯着这枚炸弹。

  戈森拿着一只帆布旅行包和一只军用水壶回来了,他把水壶递给这位美国人。

  “谢谢,伙计。这里有点热。”拉塞尔喝了半公升水。“现在干什么呢?”

  戈森从旅行包里拿出一把油漆刷,开始动手把这枚武器上最后一点余土刷下去。“现在你应当走开,”他警告拉塞尔。

  “没关系,易卜拉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留下。”

  “这部分工作很危险。”

  “你刚才也陪我来着嘛,伙计,”拉塞尔指出。

  “随你吧。我现在正在找引信。”

  “不在弹头上吗?”拉塞尔指著弹头的位置。

  “不在那里。通常弹头上应当有一根引信——似乎这根已经不见了;那只是用螺钉固定在上面的封闭盖——中间有一根,尾部还应当有一根引信。”

  “它怎么没有弹尾呢?”拉塞尔问。“炸弹不是都有弹尾的吗,要知道,好像箭有箭尾一样。”

  “弹尾恐怕是在撞击地面的时候脱落了。我们通常都是因为发现弹尾才找到这些炸弹的,因为弹尾脱落后留在土壤表面。”

  “那么,要我把这东西背后的土拨开吗?”

  “请你千万要小心,马文。”

  “好的,伙计。”拉塞尔绕过这位朋友的身子,又开始清除弹壳背面的泥土。他注意到戈森是个头脑冷静的兔崽子。马文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离一大堆炸药这么近,但是他绝不能也绝不肯向这个家伙表现出一丁点害怕的样子。也许易卜拉欣只是个脖子细得像支铅笔的讨厌鬼,但是这个花花公子还真有种,居然敢挑逗这样一枚炸弹。他注意到,戈森从炸弹上往下刷土的姿态简直就像在用刷子挑逗少女的乳房,动作非常小心。十分钟以后,他已经清理好炸弹背后的泥土了。

  “易卜拉欣?”

  “什么事,马文?”戈森看也没看地问。

  “这里什么都没有。后边只有一个洞,伙计。”

  戈森从弹壳上提起刷子,转头去看。真是古怪,但他还有别的事要做。“谢谢。你可以停手了,我还没有找到引信。”

  拉塞尔退后坐在一堆泥土上,然后喝光了水壶里的水。他沉思了一下返回了卡车。三个手下和老农都站在那里——老农站在露天地里张望着,其他人则更加谨慎地躲在房屋的石墙背后观望。拉塞尔把空水壶丢给其中一个人,对方又把一只装满水的水壶照原样扔了过来。他冲所有人跷起大拇指,又走回炸弹那里。

  “退后一会儿喝点水吧,”马文往回走着说。

  “好主意,”戈森同意道,把刷子放在炸弹旁边。

  “发现什么东西没有?”

  “只有一个插头连接物,没有别的东西。”这也很奇怪,戈森一边打开水壶盖,一边想。它没有打钢印,只是在弹头的位置有一个银红相间的标志。虽然这种彩色代码在炸弹上很常见,但是他以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代码。那么,这个鬼东西究竟是什么呢?也许是一颗油气炸弹或者某种二级军需榴霰筒?也许是一种他见所未见的老式武器。毕竟它是一九七三年掉下来的。也许是什么早已淘汰不用了的武器呢。这可真是个糟糕的消息,如果真是他见所未见过的东西,那么它可能也安装着他不懂的发射系统。他处理这类东西的手册虽然是在阿拉伯印刷的,但却是俄语原文读本。戈森早已把手册刻在脑子里了,但是书上没有描述过这类东西。那实在太令人心寒了。戈森长长地喝了一大口水之后,又往脸上泼了一点。

  “放松点,伙计,”拉塞尔说,他注意到戈森表情紧张。

  “这种工作从来不轻松,我的朋友,而且从来都是令人害怕的。”

  “你看上去相当冷静,易卜拉欣。”这可不是说谎。拉塞尔心想,戈森用刷子清除泥土的时候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位医生正在进行一项非常艰难的手术,只不过他是在干活儿罢了。这个小笨蛋还真有种,拉塞尔再次告诉自己。

  戈森转过头去,咧嘴一笑。“那全是谎话,我害怕极了,我最痛恨做这种工作。”

  “咱俩凑成一对了,小伙子,这可不是骗你。”

  “谢谢你。现在我得趁自己还有胆量的时候回去接着干活儿。你知道你真的该走了。”

  拉塞尔冲泥土吐了一口唾沫。“他妈的!”

  “那活儿肯定非常艰难,”戈森露齿一笑。“如果你惹得‘她’有反应的话,你可不会喜欢的。”

  “我猜这些家伙掉下来的时候,非得地动山摇了。”

  戈森懂得许多美国成语,所以他向后一倒,捧腹大笑。“求求你,马文,你非得在我工作的时候讲这类笑话吗!”我喜欢这家伙!戈森告诉自己。我们实在太缺乏幽默了。我喜欢这个美国人!他还得再等上几分钟才能静下心来,继续工作。

  刷土工作又进行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引信。弹壳上有一些裂缝,甚至有类似舱口的东西……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但是没有引信。如果有的话,一定埋在泥土底下。拉塞尔运走更多的泥土,好让戈森继续寻找引信,但还是什么都没有。他决定检查炸弹的背后。

  “我的旅行包里有一只手电筒……”

  “找到了,”拉塞尔把手电筒递给他。


  戈森趴在泥土上,拧著身躯去检视那个洞。洞里当然很黑暗,他打开了手电筒……他看见电线配线,还有一些别的东西,像是某种金属支架——更准确地说是支承桁架。他判断也许能看到八十厘米远的地方……如果这真是一枚炸弹,那么里面就不应当有这么多地方空无一物。戈森把手电筒抛给美国人。   “我们浪费了五个小时,”他宣布。

  “嘿?”

  “我还不清楚它究竟是什么东西,不过肯定不是炸弹。”他坐起来,感觉一阵震颤袭来,但时间并不长。

  “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是某种电子传感器,报警系统吧。也许是一个摄影机吊舱——镜头装配一定就在泥土底下。那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这不是一枚炸弹。”

  “那么我们现在干什么?”

  “搬回去,把它带回去,也许它挺有价值呢。或许我们能把它卖给俄国人或者叙利亚人。”

  “所以说那老家伙一直替一个没用的东西担心喽?”

  “说对了。”戈森站起身,两人一起走回到卡车那里。“现在安全了,”他告诉老农。他自己搞不懂的事本来也可以告诉他,不过何必讲这些情况来让老人糊涂呢?老农亲吻了戈森肮脏的双手,也亲吻了这个美国人的手,拉塞尔更加难为情了。

  司机掉转车头,倒退著尽量小心地开进菜园,争取少伤损那一行行的蔬菜。拉塞尔看着两个人把六七个沙袋装满泥土,抬到卡车上。接下来,他们给炸弹绑上吊索,而后用绞盘把炸弹摇到卡车上去。那炸弹——或者不管它究竟是什么东西吧——比预料中沉重,拉塞尔接过手动绞盘,一个人摇动手柄把它吊了起来,再次展示出他的力量。阿拉伯人把金字塔形架转向前方,而后他降低了炸弹的高度,放置在沙包围成的小窝里。几条绳索把它牢牢地固定在那里,这就算干完了。

  老农不肯让他们走。他取出茶水和面包,坚持要他们吃过再走,戈森合乎情理地谦让了几句,还是接受了老人的好意。在他们离开之前,车上又添了四只小羊羔。

  “你做的是一件好事啊,伙计,”拉塞尔在他们离开时评价道。

  “或许是吧,”戈森疲惫地说。头脑紧张远比实际体力劳动累人,不过这个美国人似乎二者都应付自如。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回到了贝卡山谷。那枚炸弹——戈森不知道还能用别的什么名称来称呼它——被随意丢在了他的车间门口,这五个人都跑去饱餐新鲜的羊肉了。让戈森惊诧的是,这个美国人居然以前从来没吃过羊肉,于是大家让他彻底地品尝了一下阿拉伯传统的美味佳肴。

  “我找到了点有趣的东西,比尔,”默里走进联邦调查局局长办公室时宣布。

  “是什么东西啊,丹尼?”肖的视线从约会日程表上抬起来。

  “有个警察在雅典被人家杀死了,他们认为是一个美国人干的。”默里给肖提供了一些技术细节。

  “赤手空拳扭断他的脖子吗?”比尔问。

  “是的。那名警察是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小个子,”默里说,“不过……”

  “上帝。好吧,我们看看。”默里把照片递给他。“我们好像认识这个家伙,丹?这实在不是张世上最好的照片。”

  “艾尔·丹顿认为也许是马文·拉塞尔。他正在电脑上分析原来的底片。没有留下指纹或者其他法证。这辆车注册的是第三个人的名字,他已经失踪了,也许从最初就没有过这么个人。驾驶另一辆车的司机不知姓名。不管怎么说吧,照片符合拉塞尔的长相描述,身材矮小、力大无穷,从颧骨和皮肤色调上看很像是一个印第安人。穿着无可置疑是美国式样,皮箱也是。”

  “所以说,你认为我们抓到他弟弟之后,他就潜逃出国了……转移得真巧妙,”肖说。“兄弟俩之中他应当是聪明的那个,不是吗?”

  “聪明得居然想和阿拉伯人结成一伙。”

  “你这么想?”肖仔细打量著另一个人。“也许是希腊人,或者地中海国家的什么人呢。要是阿拉伯人,皮肤颜色未免太白了一点,不过这张脸相当大众化,而且你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有理由吗,丹?”

  “有,”默里点点头。“我查过文件。几年前一个秘密线人告诉我们说马文几年前曾经到东方去过,和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阵线组织联系过。雅典是恢复这些联系最方便的地点,那里是中立地区。”

  “也是做毒品生意的接头好地点,”肖提出观点。“对马文兄弟我们还有什么最新的情报吗?”

  “消息不多。我们在当地最棒的秘密线人已经回到监狱里去了——他跟两个印第安保留地的警察吵了起来,而仅次于他的第二人选也离开了。”

  肖烦恼地哼了一声。这些秘密线人的问题是,他们大多是为非作歹的罪犯,最后下场总是被投入大牢。这样一来,他们一方面不缺乏诚意,另一方面也暂时失去了作用,这就是游戏规则。“好吧,”联邦调查局局长说。“你想采取行动,是吧,你想怎么办?”

  “我们稍微做点暗示就能把这个秘密线人以表现良好为名开释,让他重新回到‘勇士团’去。如果这次是恐怖分子之间的串联,我最好先测测深浅。如果是买卖毒品这样做也有好处。国际警察组织已经撞上了南墙,一点进展都没有。有关那辆车的情报没有给他们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他们已经有一名警官死了,他们所能坚持查的只有两张不知姓名的面孔。把照片传给我们是他们最后一笔赌注了。他们认为这人是个美国人……”

  “旅馆呢?”局长问,他曾经是一名侦探。

  “对,他们已经鉴别过了——也就是说,他们知道此人曾住在这两家毗邻旅馆中的一家。那一天有十个持有美国护照的人付账离开旅馆,但这两家都是小旅馆,有许多人进进出出,他们没有查出什么有助于判断疑犯身份的线索。旅店的工作人员很健忘,那种地方实在也难查。是谁说过我们的朋友曾经住过那样的地方呢?希腊人希望我们跟踪调查从旅馆登记册上查出的那些人名,”默里解释道。

  比尔·肖把照片递还给他。“这个简单,公布这张照片吧。”

  “已经在做了。”


  “我们先假定这两个人确实和谋杀事件有关,就按此假定去工作吧。好吧:告诉美国检察官我们的秘密线人已经还清了欠社会的债。也到了我们该把这些‘勇士’一网打尽的时候了。”肖因为反恐而飞黄腾达,而这类罪犯迄今仍然是他最痛恨的人。   “好的,我会放出风去说他是因毒品交易被捕。我们肯定能在两星期左右的时间里把他保释出狱。”

  “这样很好,丹。”

  “总统什么时候到罗马?”默里问。

  “不久以后。真是件了不起的事,对吗?”

  “当然没说的,伙计。你儿子肯尼最好尽快再找个工作干干,和平就要突然来临了。”

  肖咧嘴一笑。“谁想得到啊?我们随时都能给他发一个警徽和一支枪,这样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谋生了。”

  四架海军雄猫式战斗机尾随在总统乘坐的VC25A型飞机身后五英里处,另有一架雷达监视机确保没有任何东西接近“空军一号”,以彻底确保总统的安全。常规商务运输都已经被取消,而总统到达时使用的军用机场紧张得已经把周围地毯式搜查了一遍。配有装甲的总统豪华轿车已经等在了人行道上,车子是早几个小时由空军C141B号空运过来的,同时等待的还有人数众多的意大利军人和警察,人数足以让一个团的恐怖分子望而生畏。福勒总统从私人盥洗室里出来时,已经刮完了胡子,皮肤擦洗得干干净净,领带也打了一个精美的结,他的笑容如此灿烂,是皮特和达加见所未见的。康纳心想,他完全有理由这样精神。这位特工的道德思想可不像德安东尼奥一样根深蒂固。总统是个男人,而且就像多数总统那样,是个寂寞的男人——尤其在失去太太之后,这种寂寞又加深了一倍。埃利奥特或许是个傲慢自大的婊子,不过无法否认她确实长得诱人,而且要是惟有这样才能缓解总统工作中的紧张和压力,那么就这样好了。总统总得放松放松吧,否则工作会让他崩溃的——就像别的总统一样彻底崩溃——这不利于国家。只要老鹰没有触犯重大法律,康纳和迪阿古斯蒂诺就一定会保护他的隐私,确保他能享受自己的乐趣。皮特能够理解他的做法。但达加则希望他选人的品位能再高一点就好了。伊·埃稍早一些时候就离开了总统的座舱,打扮得格外迷人。着陆前,她陪着总统在餐饮区品尝了咖啡和多纳圈。无可否认,她绝对是个有魅力的女人,今晨尤其妩媚。特工海伦·迪阿古斯蒂诺心想也许她是个不错的床伴。她和总统当然是飞机上休息得最充分的人了。那些恶心的媒体无赖——财政部特勤处照制度办事时都不喜欢记者——在整个飞行过程中只能蜷伏在座椅中轻轻地扭动一下,他们坐立不安,虽然表情似乎很愉快,但是浑身看上去全都乱七八糟。最饱受折磨的是总统的讲演撰稿人,她彻夜未眠,除了喝杯咖啡或者接一下领导的电话一直笔耕不停,终于在距离着陆还差二十分钟的时候把讲演稿呈送给阿尼耶·范·达姆过目。福勒借早餐时间浏览了一遍,非常青睐这篇演讲稿。

  “嘉丽,稿子写得真出色!”总统对这位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满脸堆笑,她文字优雅得有如诗作。福勒拥抱了一下这位年轻的姑娘——她才三十岁,正是灿烂如朝阳的年纪——让嘉丽·维斯顿激动得热泪盈眶,也让周遭旁观的人大吃一惊。“休息一下,再好好欣赏一下罗马。”

  “很高兴为您服务,总统先生。”

  飞机在指定地点缓缓地停了下来,移动式扶梯立即就位。一段红色的地毯被推动着滚到这边来,它和一条更长些的地毯相接,那条长地毯一直铺到观礼台上。意大利总统偕同总理一起走向指定地点,他们身边还陪伴着美国驻意大利大使以及一些常规陪同人员,其中包括一些已经筋疲力尽的礼宾司官员,是他们在匆忙之中筹备了这场迎接仪式。一名空军军士把飞机的舱门打开了。特勤处的特工们先是疑心重重地向外界张望着,看有没有什么混乱的迹象,并且和先期到达的队员们彼此交换着眼神。当总统露面时,意大利空军的军乐队开始吹响了欢迎号,这和美国传统的“清脆的小鼓加花式吹奏”乐曲截然不同。

  总统独自步下扶梯,由现实生活走向了永恒不朽,他这样想。记者们注意到他大步流星,又活泼又轻松,于是羡慕他在飞机上能享有舒适的单间,能够像帝王一样单独入睡。惟一确定能解决时差问题的治疗方法就是睡眠,显然总统在飞行过程中获得了充分休息。身上这件“布鲁克斯兄弟”牌西装刚刚熨烫过——“空军一号”上配有各种设备——鞋子擦得珵光瓦亮,仪容修饰得毫无瑕疵。福勒直奔美国大使及其夫人一行,再由他领着自己走向意大利总统。乐队奏起了《星条旗之歌》。接下来是依照惯例检阅仪仗队,再发表简短的抵岸演讲,总统将要展露的雄辩之才在这里只是稍露峥嵘而已。统共花了二十分钟,福勒就可以在大使、埃利奥特博士以及他的私人保镖陪同下上车出发了。

  “我一生喜闻乐见的仪式当中以这一次排名第一,”这是福勒对本次典礼的评价。双方曾经达成共识,意大利必须把这次典礼安排得自然典雅。

  “伊丽莎白,我希望你一直待在我身边。关于协议的事我们有几个问题必须研究一下。我还要见见布伦特。他最近怎么样?”福勒问大使。

  “筋疲力尽,但是精神很愉快。”考蒂斯大使答道。“最后一次协商会议持续了二十个小时以上。”

  “当地报纸怎么评价?”伊·埃问。

  “欢欣鼓舞,各家报纸全都如此。对全世界来说,今天是个不同寻常的日子。”而且是在我的地盘上发生的大事,我能亲眼目睹它的全过程!杰德·考蒂斯心底暗想。能亲眼目睹缔造历史盛况的机会并不多见。


  “是吗,太棒了。”   国家军事指挥中心——简称NMCC——位于五角大楼D座,濒临河流入口处。它是政府部门之中少有的几个看起来确实和好莱坞大片里描述的相差无几的机构之一,它的占地面积和布局模式大体上跟篮球场相仿,房屋高度则有两层楼那么高。国家军事指挥中心实际上是美国武装部队的电话交换中心。它并非惟一的电话转接中心——距离最近的替补转接中心就位于马里兰州群山之中的里奇堡——因为这里实在太容易被摧毁,但是类似的机构中以它的位置最方便。贵宾如果渴望了解五角大楼迷人的一面,那么通常会到这里一游,这让工作人员头痛得很,对于他们来说,这里不过是工作场所。

  紧邻国家军事指挥中心的是一间小房间,里面可以看到一整套IBM PC/AT型个人电脑——这套电脑年代已很久远了,软驱用的还是五点二五英吋软盘呢——它就等于热线电话,负责美国和苏联总统之间直接对话。国家军事指挥中心这个“网络节点”并非双方联络的惟一途径,但它是首选信号的传输线路。这个情况在美国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是美方却故意让苏联人知道了。即便在核战争进行过程中,两国之间的直接沟通也是非常必要的,美方还故意让苏方知道这就是惟一能用的信号的传输线路,三十年前据某些“专家”判断,这是保护当地人人身安全的举措。

  美国海军的詹姆斯·罗塞里上校认为,这完全是纸上谈兵的狗屎理论,居然没有人对此产生疑问,足以证明华盛顿随处可见散发著臭气的狗屎理论,而五角大楼里这种狗屎理论就格外多了。四九五号州际公路及首都环城公路所圈定的范围之内滋生著许多胡说八道的东西,这些东西只不过是又一个已经被人们当作福音接受的例子罢了,其实它们并没有多少实质意义。对于“罗西”罗塞里来说,华盛顿特区不过是环绕在现实生活中方圆三百英里的一块土地。他甚至怀疑在这条环行公路以内的土地上,物理学的定律是不是同样适用。很久以来,他已经对逻辑法则不再抱有希望了。

  联合防务,罗西想到这里暗笑了一声。议会近来要在军队内部推行改革——这可是件难以做到的事,他满腹牢骚。改革规定,如果哪位身着制服的军官渴望升迁到挂将军军衔——哪个军官不想呢?——就必须有和其他军种的同行紧密合作的经验。从来没有人告诉罗西,纠缠着一位野战炮操作手怎么就能帮他成为更优秀的潜艇驾驶员,可是居然都没有人对此提出疑问。异花授粉对植物有好处,所以最优秀、最聪明的军官都被调离了自己术业有专攻的岗位,丢到他们连最初级的业务都不熟悉的位置上。当然并不是他们没有学习该如何应付自己的新工作,只是他们所学可能不够,于是常常会出现一些危险状况不知如何处理,而对于本该进行的工作的目前情况他们也不再了解了。这就是议会所谓的军方改革大计。

  “喝咖啡吗,上校?”一名陆军下士问。

  “最好是不带咖啡因的咖啡,”罗西答道。如果我的性情继续恶化,我可能会伤害到别人。

  在这里就职对仕途大有好处。罗塞里很清楚这一点,而且调到这里来自己也有一部分过失。他进修的是潜艇专业,但还有个辅修专长是搞情报。他曾经在马里兰州休特兰的安德鲁斯空军基地附近的海军情报总部里转过一圈。至少这一趟给了他一点补偿——他在波林空军基地得到了一座军官住宅,从家到五角大楼非常轻松,只要穿越I295/395号公路就能抵达专用的停车位,这是在国家军事指挥中心工作的又一项特权,为此真是值得你流血牺牲。

  曾几何时在这里工作相对还是比较激动人心的。他还记得当初苏联人击落韩国波音747客机之类的事件,而且在伊拉克战争期间这里一定也很忙乱、很刺激——当时的高级值班军官居然不再回答电话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样的无休无止的提问。可是现在呢?

  他刚刚打开自己写字台上的电视,现在,总统就要拆除世界上仅存的最大一颗外交炸弹了,不久之后,罗塞里的任务就主要是接听有关海上撞船事故、飞机坠毁或者某个蠢蛋士兵居然被坦克碾压之类的事故的电话了。类似的事件的确严重,但是专业人员对此不太感兴趣。算了,已经在这儿了。他的文案工作已经完成了。这是吉姆·罗塞里擅长的一项工作——他在海军里学会了如何推脱公文,在这里他有一名最高明的助手可以帮他写公文——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主要任务就是坐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问题是罗塞里是那种行动派,不是坐等派,而且谁整天都盼望着发生灾难呢?

  “今天肯定是平安无事了。”说话的这位是罗塞里手下的主任参谋、空军F15飞行员,空军中校理查德·巴恩斯。

  “我想你说的没错,罗基。”也正是我想听的话!罗塞里看了看表,他今天要值十二小时的班,还剩下五个钟头呢。“见鬼,世界渐渐变得太平静了。”

  “这不就是现实吗。”巴恩斯转回头去盯着电视屏幕。还好,我在波斯湾打下来过两架米格飞机。至少时间并没有全部浪费。

  罗塞里站起身来,打算四处走走。值班军官以为罗塞里是想巡视他们在干些什么,以便确认他们是否在认真工作。一名高级文官一直在做《邮报》上的填字游戏,非常惹人注意。现在是他的“午饭”时间,他宁可在这里吃饭,也不愿意去多数时间空荡荡的自助餐厅,在这里他能看电视。接下来,罗塞里又漫步左转到热线室,真幸运居然让他碰上一个变化。小铃丁零零地响起来,说明有信息来了。接收到的信息看似随心所欲的废话,但是密码机把电文转换成为一篇俄文清稿,一位美国海军陆战队队员把电文翻译如下:

  “哦,你认为自己当真了解恐惧的真实内涵吗?

  对,你认定自己一清二楚,但是我很怀疑。

  当你置身于防空洞里,四周遍布凌空落下的炸弹,

  身边的房屋已经烧成一片火海,

  我同意你当真在经历恐怖与惊骇,

  因为这样的时刻是如此不快,因为这样的时刻亘古长在,

  然而一切正常的信号响起——于是一切正常——

  你深吸一口气,压力已成既往。

  但是真正的恐惧有如一颗石头深埋在你的胸膛。

  你听见了吗?一颗石头。它就是这样,别无他样。


  “是伊亚·塞文斯基,”这位海军陆战队的中尉说。   “啊?”

  “俄国的诗人伊亚·塞文斯基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写过一些脍炙人口的诗歌。我知道这一首,题目叫《恐惧》,写得非常出色。”年轻军官咧嘴一笑。“俄方和我工作对应的那个家伙文学素质不错。所以……”中尉打下这几个字:信息收到。该诗其余部分更耐人寻味,阿利克谢,等候回电。

  “你准备写什么发回给他?”罗塞里问。

  “今天嘛……也许选一段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86),美国女诗人,一直隐居在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的家中,她的第一部诗集直到一八九○年才得以出版。的诗句,那个女的有点病态心理,总是写死亡之类的话题。不,恐怕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49),美国作家。更好一点。他们那边都喜欢爱伦·坡。哼,选哪一首呢?”中尉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本诗集。

  “难道你不能事先选好吗?”罗塞里问。

  这位海军陆战队队员抬头冲上司一笑。“不行,长官,那是作弊。我们以前确实要事先选好,但是两年前两国关系轻松以后,我们改变了做法。现在已经成了一种游戏。他选一首诗,而后我必须从美国诗人的作品里选一篇对应的发回去。上校,这样很有助于消磨时间。对双方提高语言运用技能也很有好处。翻译诗歌真是很不错的练习。”苏联那一方用俄语传过来,美国人用英语,迫使双方都得掌握娴熟的翻译技巧。

  “你在热线联络时,碰到过许多有实质意义的业务吗?”

  “上校,除了这些测试性的信息,我还从没看见过什么别的内容呢。哦,我们的国务卿要飞到那边去的时候,有时候我们会问问天气方面的资料。去年八月,俄方国家冰球队来这里和我们的全国冰球联合会队员们打比赛的时候,我们甚至能聊聊冰球比赛,不过大多数时间这项工作无聊得很,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交换诗歌的原因了。要不是有这个游戏,我们都快疯了。真遗憾我们俩不能用民用波段或者什么方式聊聊天,不过规矩就是规矩,不能改动。”

  “我猜也是。关于罗马和约的事情,他们说了什么?”

  “一句未提。我们不会谈这种事的,长官。”

  “我明白了。”罗塞里眼瞧着那位中尉从《安娜贝尔·莉》当中选了一个诗节。他好生吃惊。罗西原以为他要从《乌鸦》里面选点什么句子呢。永不再……

  美国总统抵达的当天除了必要的仪式之外并无太多的活动,但是气氛却显得很神秘。协议的条款内容尚未泄露出去,各大通讯社都知道即将发生一件“历史性”的事件,都疯了一般打探究竟是什么事件,但却无济于事。以色列、沙特阿拉伯、瑞士、苏联、美国以及东道主意大利的国家元首们齐齐地围坐在一张巨型的十五世纪餐桌旁,众人之间间错坐着各国的首席外交官,以及梵蒂冈和东正教教会的代表。出于对沙特习俗的尊重,祝酒时都改为喝水或者橘子汁,这是今晚惟一不协调的音符。苏联总统安德烈·伊里奇·纳莫诺夫的感情简直溢于言表。他的国家能参与这次和会,其意义非常重大,而俄国东正教教会能在基督教圣地扮演治安陪审员的角色对莫斯科而言则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大餐持续了三个小时,饭后客人们在街道对面的摄影机注视下离开了会场,众人表现出的伙伴之情再次让新闻界人士吃惊得有如五雷轰顶。快活的福勒和纳莫诺夫一起前往福勒下榻的宾馆,这使双方得以再次讨论他们共同感兴趣的问题。

  “贵国拆除导弹的进度有些滞后了,”一切客套都丢开之后,福勒这样评价道。他递给纳莫诺夫一杯葡萄酒来缓和一击重拳。

  “感谢,总统先生。就如我们上个星期告诉贵国人民的那样,我国的拆卸装置已经证明不够用了。我们无法尽快拆除那些见鬼的东西,而且我国议会里的自然保护主义者反对我们采取中和火箭推进原料的方法来销毁火箭。”

  福勒同情地微笑了一下。“我了解这个难题,总统先生。”去年春天开始,苏联兴起了环境保护运动,俄国议会通过了一系列新法案,这些法案效仿了美国的相关条例,但是比美国的法令还要苛刻。不可思议的是苏联中央政府居然也得遵循这些法令,可是福勒不能说这些话。“这是否会影响到履行协议中规定的最后期限的要求呢?”

  “我发誓,罗伯特,”纳莫诺夫郑重地说。“哪怕要我亲自来引爆那些导弹,我也肯定让它们在三月一日之前全部销毁。”

  “在我看来这已经足够了,安德烈。”

  他们谈的这个削减武器协议是由上一任总统手里承袭下来的,要求不惜在来年春季之前削减现有洲际导弹发射装置。美国所有的民兵2型导弹都已经排好队等待销毁了,协议中美国一方的义务已全部就绪。就像过去依据中程核武器协议销毁武器一样,多余的导弹先是被拆卸成零件,而后在监察人员的监督下碾碎或者销毁。新闻界报道了头几次销毁导弹的过程,而后就对这样的消息厌倦了。导弹发射井同样要在监督下拆除电子仪器,而后在美国这一方,这些发射井就成了空井,被迫卖掉了。美国已经卖掉了十五座——其中四座被农夫买走改造成了真正的地窖。一家在达科他拥有大笔资产的日本联合企业还进一步购买了一座指挥碉堡,把它改造成狩猎别墅的藏酒窖,供每年秋季来此狩猎的公司决策者们使用。

  在苏联执行任务的美国监察人员报告说,俄国人非常卖力,但是用来销毁俄国导弹的工厂设计得太差劲了,因此苏联的进度要滞后百分之三十。整整一百枚导弹正躺在工厂门外的拖车上,而留下的发射井已经用炸药摧毁了。尽管苏联每一次都当着美国监察人员的面拆除并烧毁制导设备部件,却有情报评价说这都是装样子的——有人认为,配有升降架的拖车就可以举起导弹并发射出去。美国情报圈里的某些人已经习惯于对苏联人怀有疑心,要想破除这样的疑心真是太艰难了,无可置疑要想在苏联消除对美国人的戒心同样不容易,福勒心想。

  “这个协议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罗伯特,”纳莫诺夫抿了一口杯中的酒之后说——这位俄国人狡猾地一笑,心想,既然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就可以像两个男人一样放松心情了。“真是应该恭喜您和您的手下。”


  “您的帮助对这一胜利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安德烈,”福勒态度文雅地答道。他说谎,但这是两人都能听懂的策略性谎言。事实上,它也算不上是说谎,只不过两人谁都没有意识到。   “世界又少了一个令我们操心的地方。我们以前居然那么盲目!”

  “真的,我的朋友,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贵国和德国的关系近来怎么样了?”

  “军方不太乐意,你可以想见得到——”

  “我国的军队也是如此,”福勒温和地打断了纳莫诺夫的话。“军人好比狗,当然用得着,但他们必须知道谁是自己的主人。他们也像狗一样没记性,必须有人时不时地提醒著一点。”

  听到福勒总统的这一番说明,纳莫诺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个人居然这么自大,真是令人惊讶。苏联总统注意到,福勒正像自己的情报简报中所描述的那样傲慢。而且俨然以恩人的姿态自居,非要人家领情。不过,美国确实拥有一大套坚不可摧的政治制度,安德烈·伊里奇心里暗想。因此福勒才能够充满自信,而纳莫诺夫自己则不得不每天和还没有板上钉钉的制度拼老命。这位俄国人沮丧地想,恐怕连在木板上钉钉子还说不上呢。能把军人们看成必须让人教训一番的狗真是件可望不可及的事情。难道他不知道狗也长了牙齿吗?美国人居然这样古怪。当苏联还在共产党手中的时候,他们时刻都必须担心“红军”的政治力量太大——而事实上,在斯大林除掉图哈切夫斯基之后,“红军”的政治立即就已经荡然无存了。而今大家对这样的故事已经不太理睬,于是军人们有了新的想法,若是在几年前,胆敢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会被处死。算了,现在还不是纠正这个美国人错觉的时候,不是吗?

  “罗伯特,告诉我吧,这次协议的想法——你究竟从哪里得来了这样的灵感呢?”纳莫诺夫问。他明明知道真相,只是想看看福勒说谎的本领。

  “跟所有类似的想法一样,灵感来自于诸多层面,”这位总统轻描淡写地答道。“最初的动议是查尔斯·奥尔登提出来的——那个可怜的杂种。当以色列发生了那起可怕的意外事故之后,他立即提交了这份计划,而后——啊,它起作用了,不是吗?”

  苏联总统又点了点头,心里牢牢记住了。福勒撒谎很有一套,他能回避问题的实质,他的答案确实符合事实,但同时又模棱两可。赫鲁晓夫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早就知道是这样。全世界的政客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福勒这个人还有一点该记住:他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功劳,即便在这么微不足道的小事上也不惜在地位相等的人面前撒谎。纳莫诺夫稍微有点失望。倒不是说他原本期待福勒不应当是这样的人品,而是他至少也得表现出一点慷慨和仁爱之心吧。再说了,即使表现出慷慨风度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可是他居然像某些地区党组织的成员一样心胸狭窄。告诉我吧,罗伯特,纳莫诺夫一本正经地问,这样的表情让他在拉斯维加斯很吃香,你究竟是哪种人呢?

  “天晚了,我的朋友,”纳莫诺夫说。“那么明天下午再见。”

  福勒站起身。“明天下午见,安德烈。”

  鲍勃·福勒陪这位俄国人走到门口,目送他远去,而后回到自己的套房里。一回房间他就从口袋里掏出手写的事件一览表,确认一下自己是否把所有问题都问到了。

  “怎么样了?”

  “哦,有关导弹的问题他谈到了,说法和我方监察人员汇报的一样。国防情报局的那些家伙该心满意足了。”他不以为然地做了个鬼脸:才不会呢。“我认为他在担心自己的部队。”

  埃利奥特博士坐下来。“还有什么呢?”

  总统给她斟了一杯酒,而后在自己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身边落座。“都是常见的寒暄。这个人非常忙碌,忧心忡忡。算了,我们都知道的,不是吗?”

  莉兹旋动着杯中的酒,而后嗅了嗅酒香。她并不喜欢意大利产的酒,但是这杯还不错。“我一直在想,罗伯特……”

  “怎么,伊丽莎白?”

  “查理的遭遇……我们应当有所作为。让他以那种方式销声匿迹实在不公平。毕竟是他把这次协议拉到轨道上来的,不是吗?”

  “哦,是啊,”福勒表示同意,他从刚刚添过酒的杯子里啜了一口。“你说的对,伊丽莎白。以前他确实出了力。”

  “我想我们应当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当然是不显山不露水地传出去。要非常低调地——”

  “对,不能只让人家记得他让研究生怀孕这样的事。你人品真是高尚,伊丽莎白。”福勒和她碰了碰酒杯。“你来应付媒体的人。明天午餐之前你不是要发布协议细节条款吗?”

  “是啊,我记得大约是在九点。”

  “那么发布完毕之后,把几个新闻记者叫到一边,把这事的背景透露给他们。也许查理安息之后能稍微轻松一点。”

  “绝对没问题,总统先生,”莉兹说。赶走心魔居然这么容易,不是吗?世上还有什么事她不能劝服他?

  “明天是个伟大的日子。”

  “是最伟大的,鲍勃,最伟大的日子。”埃利奥特向后仰靠过去,松开颈上的丝巾。“我从来没有想过一生中居然有这么伟大的一刻。”

  “我想过,”福勒眼中闪烁著光芒说。内心的良知突如其来地刺痛了他。他曾经期待能和另外一个人分享这伟大的一刻,但那就是命运,难道不是吗?命运啊。世界真是离奇。然而他无法主宰命运,不是吗?命中注定他在此时此刻得和伊丽莎白在一起讨论问题。这并不是他造成的,不是吗?于是,他认定自己的做法没有罪恶,不是吗?他的做法怎么可能有罪恶呢?他让世界成为更加美好、更加安全、更加祥和的地方。那样的举措怎么会跟罪恶牵扯上关系呢?

  当总统的手爱抚著埃利奥特裸露出来的脖颈时,她闭上了双眼。哪怕是在最热切的梦想中,她也不曾幻想过能享受到这样的瞬间。


  旅店的整整这一层楼以及下面的两层都被总统一行人预定了。意大利卫兵和美国保镖守护着所有的出口,以及这条街上所有建筑物的各个角落。但是总统套房外面的走廊全部由总统安全特遣队控制。康纳和迪阿古斯蒂诺在今晚就寝之前又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视线内有整整一个班的十名特工,还有十名特工躲在几扇关闭的门后。明哨特工之中有三个人胸前挎著FAG包,是黑色的小背包。这种小背包的官方名称是快速行动枪袋,每个包里都装有一支乌兹冲锋鎗,只用一秒半钟就可以从包里拔出枪来开火。但凡能过五关斩六将闯到这里来的人都会受到“热情款待”。   “我看见老鹰和幸福正在讨论政府事务,”达加平静地说。

  “海伦,我还以为你不是个故作正经的人,”皮特·康纳狡猾地一笑。

  “关我什么事,不过在古代站在门外的都是阉人之类的人。”

  “再这么尖刻,小心圣诞老人在你的袜子里放煤块。”

  “圣诞节如果能收到联邦调查局采用的新型自动手枪那我就很满足了,”达加咯咯地笑着说。“他们俩简直是如胶似漆,真有点不合适。”

  “达加……”

  “我明白,他是上司,他还是个大男生,而且我们必须改变观点。放松点,皮特,你难道认为我会胡扯给记者听吗?”她打开消防通道的门,看见了三名特工,其中有两个人的快速行动枪袋已经随时待命了。

  “而且我还打算请你喝一杯呢……”康纳不动声色地说。这是说著玩的,他和达加执行任务的时候都不喝酒,可是他们几乎随时都在当班。倒不是说他从没想过摸上她的床。他已经离婚了,达加也一样,可是这一手一直没搞成,事情也就这样了。达加知道他的心思,冲他嘻嘻一笑。

  “我倒是可以喝一瓶——小时候家里就是用他们这儿的酒把我喂大的。这工作真烦人!”她最后巡视了一眼走廊。“每个人都就位了,皮特。我想今晚我们可以收工了。”

  “你真是喜欢那种十毫米口径的手枪吗?”

  “上星期我在格林贝尔特已经试射过一次了。第一梭子弹就打了个最高分。这可是我的最好成绩了,宝贝。”

  康纳走了一半突然停住脚步,大笑起来。“耶稣基督啊,达加!”

  “有人会介意的不是吗?”迪阿古斯蒂诺冲他眨了眨眼睛。“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吗,皮特?”

  “上帝啊,有谁听说过几内亚有清教徒?”

  海伦·迪阿古斯蒂诺用胳膊肘杵了一下这位高级特工的肋骨,自顾自直奔电梯走去。皮特说的不错,自己已经变得假正经了,以前她从来不是这个样子。多情的女人努力经营的惟一一次婚姻也宣告破产了,因为一间房子不够大,容不下两颗过分自信的自尊心——至少容不下这两个意大利人的自尊心——她知道自己听任成见歪曲了判断力。这可不是健康的现象,即便事情小得微不足道,或者和自己的工作毫无牵扯。老鹰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干些什么是他自己的事,可是他的眼神……他已经迷上那婊子了。达加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总统都会任凭这种情况发生。也许都是如此,她自忖道。他们毕竟也是凡人,所有的男人在某些时候都只会用下半身思考,而不会用大脑。总统居然拚命讨好她这么一个浅薄的女人——那真让她恼火。可是她得承认,那种情绪既古怪又不合逻辑,毕竟女人之中像莉兹那样放纵性生活的还不算多。她扪心自问,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她烦恼呢?不过今天已经忙了一整天,实在没精神再想这件事了。她需要睡眠,而且她知道自己只有五六个小时可以睡就又该当班了。这些海外行程真他妈的讨厌……

  “那么这是什么东西呢?”卡提问,天色刚刚破晓。昨天他不在家,出去和其他游击队的首领见面了,顺便也去看了看医生,戈森知道,只不过不能主动问他的病情。

  “不敢确定,”这位工程师答道。“我猜想应当是干扰台的外壳之类的东西。”

  “那倒是能用得上啊,”头领立即说。虽说如今东西方关系已经亲善和睦——无论你想用什么样的关键词都行——生意终归还是生意。俄国人仍然拥有军队,而那支部队也依旧有武器。对付苏联武器的手段总有人感兴趣。其中以色列的装备最受人重视,因为连美国人都会仿造以色列的装备。哪怕是过时的装备,都能看出当初以色列工程师解决问题的构思,可以给人们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并应用于新系统的开发。

  “对啊,我们可以把它卖给我们的俄国朋友。”

  “那个美国人干活儿怎么样?”卡提接下来问。

  “挺不错。我确实很喜欢他,伊斯梅尔。现在我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工程师解释了一番,卡提点点头。

  “那么我们该怎么安排他呢?”

  戈森耸耸肩。“也许让他接受武器训练?我们权且看看他能不能适应那些小伙子吧。”

  “不错。今天早晨我就把他派出去,看他对格斗知识究竟了解多少。你呢,把这东西拆开需要多久时间?”

  “我打算今天就动手。”

  “太棒了。别让我妨碍你干活了。”

  “你感觉怎么样,头儿?”

  卡提皱了皱眉头,他身体很不舒服,但是他说服自己,感觉不适的部分原因是跟以色列缔结某种协约的可能性。这事能成真吗?有可能吗?从历史上看这没有可能,可是已经发生了这么多沧桑巨变……犹太复国主义者居然能跟沙特缔结某种协议……算了,伊拉克战争过后,他还能预料什么变化呢?美国人已经扮演了自己的角色,现在他们又抛出某项议案来。真让人失望,但是也不算出乎意料,不论美国人打算做点什么,都有可能把人们的关注牵引开,不再注意最近发生在以色列的暴行。那些自称为阿拉伯人的家伙居然这么娘们气,这么驯服地接受了烈火和死亡……卡提摇摇头。你可不能这样战斗。因此美国人才出来想采取点什么措施,好缓和以色列大屠杀造成的政治影响,而沙特就像条娇养的小狗儿一样跟在美国人后边转悠。无论不久的将来会出现什么结果,都几乎无法影响巴勒斯坦人的斗争。用不了多久,他的感觉就会好转,卡提心里暗想。

   “我的病不严重,等你断定这是什么玩意儿的时候赶快告诉我。”   戈森告辞退了出来,他很替头领的身体担忧,卡提身上有病——他从自己的姐夫那里只了解到这么多情况,但是病情究竟有多严重他并不知情。无论如何,他还有活儿要干呢。

  车间的外形真是破烂不堪,普通的木板墙加上一顶波纹钢制的房顶。假如它的外形显得再坚固一点,早在几年前就得让以色列的某一个F16飞行员给轰平了。

  那颗炸弹——他脑子里思考时还在用这个称呼——平放在泥土地面上。有一只汽车或卡车上用的A型架子支在炸弹上方,架子上还有一条铁链,必要时可以用它来移动炸弹,不过昨天有两个手下已经依照他的要求把炸弹架好了。戈森打开灯——他喜欢在灯火通明的工作环境里干活——然后凝视著这颗……炸弹。

  我干什么总是把它称作炸弹呢?他心里问自己,接着摇了摇头。开始动手的地方显然是检修口。这活计应当不轻松,炸弹撞击地面的时候把弹壳撞扁了,无可置疑也损坏了内部的接合装置……不过他要多少时间就有多少时间。

  戈森从工具箱里选择了一把螺丝起子,开始动手干活了。

  福勒总统很晚才起床。他仍然很疲倦,一是飞行旅途劳累,二是……他差点儿要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大笑起来。上帝啊,二十四小时不到他居然干了三次……不是吗?他脑海中努力做着数学运算,但是没有喝到清晨的咖啡,他算了半天还是挫败了。无论如何,肯定有三次,每次持续的时间相对短一点。他已经很久没做那种事了。但是他也获得了充分的休息。清晨洗个淋浴之后,他的肌体已经恢复了沉着冷静、轻松自如的状态,用剃须刀刮掉脸上的泡沫之后,眼前呈现出一张更加年轻、清瘦的面庞,与眼睛里闪烁的光芒真是绝配。三分钟后他选了一根条纹花样的领带来配白衬衫、灰色西装。为今天特别设定的装扮决不能色彩幽暗,同时又要保持严肃。就让教会人士用他们红色的丝绸外衣把摄影机照得眼花缭乱吧。假如他的讲稿是由一位适逢其会的商人兼政客来宣读的话,那么这篇讲演稿将给人们留下比牧师们的衣着更为深刻的印象,商人兼政客是他给自己定的政治形象,尽管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经营过自己的私人产业。一个严肃的人,鲍勃·福勒——他固然也有常人的性格特点,但他是一个你可以信任、能够主持正义、态度严肃的人。

  哦,今天我绝对要证明这一点,这位美国总统在整理领带时对着另一面镜子自言自语。听到叩门声他转过头去。“进来。”

  “早上好,总统先生,”康纳特工说。

  “今天怎么样啊,皮特?”福勒问,又转回头去注视著镜子……领带结打得不太好看,他开始重新打。

  “很好,谢谢,长官。外边的天气非常晴朗。”

  “你们这些人从来没有获得充分休息。也没有机会欣赏风景。这是我的错,不是吗?”对了,福勒心想,这样打结领带就顺眼了。

  “没关系,总统先生,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早餐您想吃点什么?”

  “早上好,总统先生!”埃利奥特博士从康纳身后走进屋来。“这一天终于到了!”

  鲍勃·福勒面带微笑转过身来。“说得一点不错!陪我一起吃早餐好吗,伊丽莎白?”

  “非常愿意。我带来了清晨简报——非常简短。”

  “皮特,两份早餐……一份量多一点,我饿了。”

  “我只要咖啡,”莉兹像是在吩咐仆人。康纳听出了她的口吻,只是点点头,并没做别的表示,然后便离开了。“鲍勃,你看起来真是神采飞扬。”

  “你也是啊,伊丽莎白。”她身穿最昂贵的套装,样式严肃但女人味十足,当真是神采飞扬。她落座下来,简要汇报情况。

  “中央情报局说日本即将有所行动,”说完她结束了汇报。

  “什么行动?”

  “瑞安说,他们在下一轮贸易洽谈中隐约要玩点什么花样。他们节录了日本首相的话,他的话很不友好。”

  “究竟说了些什么?”

  “‘这将是日本最后一次失去在世界舞台上扮演适当角色的机会,为此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埃利奥特博士引用了原文。“瑞安认为这事很重要。”

  “你有什么看法?”

  “我认为瑞安又犯多疑的毛病了。他被排挤出这次协议最后阶段的工作,他只是想努力提醒我们他的重要性。马库斯赞成我的估测,不过出于一时的客观精神,他还是把这份报告转寄过来了。”莉兹下了论断,口吻中有很强的讽刺意味。

  “卡伯特有点让人失望,不是吗?”福勒一边浏览著简报纪要,一边说。

  “他应当叮嘱自己的手下谁才是真正的上司,可是他的叮嘱不太得力。他反倒被政府部门里的那些家伙征服了,尤其是瑞安。”

  “你当真讨厌他,是不是?”总统注意到。

  “他态度傲慢自负。他——”

  “伊丽莎白,他的工作履历非常令人难忘。我不太关心他的为人,我关心的是他身为一名情报官员,许多工作完成得非常出色。”

  “他是返祖现象的产物。他是詹姆士·邦德那样的孤胆英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是。好啊,”埃利奥特承认。“他的确做了一些重要的事情,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们需要的是那种视野宽阔的人。”

  “国会绝不会同意这种说法。”总统说话的时候,早餐被人用车推了进来。食品已被扫瞄检查是否有放射性物质,也检验过是否藏有电子装置,还让警犬嗅过,看是否有爆炸物——总统心想,警犬肯定和他一样喜欢这些腊肠,在早餐上嗅爆炸物的工作对狗儿来说实在太倒霉了。“我们自己来吧,谢谢你,”不等这位海军伙食管理员动手总统就打发他走了。“国会喜欢他,喜欢这样的家伙。”他没必要补充说明一个事实,即瑞安作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并非仅仅是总统本人指定的。他同样通过了在美国参议院里的任命听证会测评。这样的人并不是轻易就能辞退的,必须有充分的理由。

  “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们的心思,尤其是特伦特议员。在那么多同意瑞安上台的人之中,怎么还会有他呢?”

  “你问他啊,”福勒一边往薄煎饼上抹黄油,一边提议。

  “我问过了。他却好像纽约芭蕾舞团的首席女明星一样给我来回绕圈子。”总统闻言轰然大笑起来。

  “老天,女人,千万别再让任何人听到你问起那件事!”

  “罗伯特。我们俩都能容忍可敬的特伦特先生的性欲取向,但他是个娘们气的狗崽子,这我们都清楚。”

  “没错,”福勒只得表示同意。“那么你要告诉我什么呢,伊丽莎白?”

  “该是卡伯特让瑞安安分一点的时候了。”

  “你的想法里有几成因素是出于嫉妒瑞安在这次缔结协约中所起的作用呢,伊丽莎白?”

  埃利奥特的眼睛突然迸发出愤怒的火花,但是总统此时正盯着自己的盘子。开口之前,她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努力回想着自己的话语是否有刺激成分。恐怕没有,但是在讨论类似问题的时候,总统并非那种轻易可以被情绪打动的人。“鲍勃,我们彻底考虑过这个问题。瑞安只是把别人已经提出来的一些想法拼凑在一起。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不过是一名情报官员!他们所有的工作不过是把人家做了些什么汇报上来。”


  “他的贡献不止于此,”福勒早就看出来这个话题要谈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过跟她耍耍心眼也挺有趣的。   “好啊,他杀过人!难道他的特殊贡献就是这个吗?见鬼的詹姆士·邦德!你甚至允许他们处死那些——”

  “伊丽莎白,那些恐怖主义分子也杀害了七位特勤处的特工。我的生命安全都托付在这些人手里,假如我去给那些杀害过他们同事的人减刑,我才是该死的不知感恩图报、智商低下呢。”说到这儿,总统几乎皱起眉来——难道你非得这么强烈地坚持原则吗,啊,鲍勃?有个声音在问他——不过他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

  “可是你现在根本就不能管这件事了,否则人家就得说你曾经因为顾及个人利益根本就不肯做这件事。你任凭自己陷入陷阱,被人家设个圈套挫败了。”她指出事实,莉兹判断,自己终归还是被他激怒了,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可福勒就是不买账。

  “伊丽莎白,我恐怕是前任检察官之中惟一一个认为处以极刑没有丝毫价值的人,不过……我们毕竟生活在民主制度下,百姓都支持有死刑。”他的视线撇开食品,抬起头来看着她。“那些人都是恐怖分子。不能说允许处死他们我很高兴,但是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该死的话,那就是这些人了。当时不适合在这个问题上发表意见,也许等到我第二任的时候吧。我们必须等到有恰当时机出现。政治是玩弄可能性的艺术。那就意味着每次只能做一件事,伊丽莎白。这一点你和我一样心知肚明。”

  “假如你不采取措施的话,有朝一日你一觉醒来却发现主宰中央情报局的改成瑞安了。我承认他有能力,可是他继承了旧思想。对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来说,他不合时宜。”

  上帝,你这个女人真是好胜,福勒心想。不过人人都有弱点。现在不要再逗她玩儿了。把她惹得太恼火可就无法挽回了。

  “你在想什么呢?”

  “我们可以体面地免去他的职务。”

  “我来想想——伊丽莎白,别让这个话题毁了今天,好吗?你打算通过什么方法把协议的条款透露给新闻界呢?”

  埃利奥特仰靠到椅子上,啜著咖啡。她责备自己不该过早提这件事,态度也过激了一点。她自己非常讨厌瑞安,可是鲍勃说的没错,时候未到,场合也不对。她有的是时间来进行谋划,而且她也知道必须采用战略战术。

  “给他们一份协议的复印件就行了,我想。”

  “他们的阅读速度能有这么迅速吗?”福勒大笑起来。学识浅陋的文盲充斥着媒体。

  “你真应当看看报界的揣测。《时代周刊》的头条今天早晨已经用传真发过来了。他们神经错乱了。他们会把这份复印件整个吞下去。此外,我还替他们挑了几段惊险短信。”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总统吃完腊肠说。他看了看表。掌握时间就意味着一切。罗马和华盛顿之间有六个小时的时差。那就意味着最早也要到下午两点钟才可以签署协议,这样才能赶得上在早间新闻播报时播发消息。可是美国百姓必须对这条新闻做好心理准备,那就意味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必须在东部白昼时间三点之前了解协议的细节条款,才能完全消化协议的内容。莉兹应当在九点把消息泄露出去,他注意到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了。“你同时也要宣传一下查理在这件事上起到的重要作用是吧?”

  “没错。让他获得绝大部分功劳才不失公平。”

  还有瑞安在这个过程中起到的巨大作用呢,鲍勃·福勒心里暗暗地说。不过,确实是查理推动了这次和会,难道不是吗?福勒对瑞安隐隐地感到一丝愧疚。虽然他也认为中央情报局副局长是个老脑筋,可是他了解这个人一切的所作所为,印象非常深刻。阿尼耶·范·达姆也很看重瑞安,而阿尼耶是行政部门里最擅长判断人才性格的。伊丽莎白担任着他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的职务,他总不能任凭她和中央情报局副局长恨不能扼住对方的喉咙吧,难道不是吗?不行,他可不能听任他们互相残杀。这事并不难搞定。

  “让他们看得眼花缭乱吧,伊丽莎白。”

  “应当不难做到。”她冲福勒微微一笑,走了。

  这项工作比料想中艰难得多,戈森曾经想过请人帮忙,但是又决定不请了。他在组织里的光芒有一部分就是因为除了偶尔需要找几条强壮汉子替他扛些笨重的东西之外,他从来都是独立解决这些问题的。

  这颗炸弹居然比他预料的更顽固。在强光照射下,他花了好多时间用水来清洗它,发现大量讲不出名目的小零件。上面有用螺丝拧上的地方,都用插上了的螺栓紧紧关闭着。取下其中一个之后,他发现里面又有一根电线导线。更令人大吃一惊的是,炸弹的外壳也比预料中厚实。他曾经拆卸过一枚以色列制的干扰台荚舱,虽然那个荚舱大体上是铝制结构,但也有几个地方是玻璃纤维或者塑料制成的,电磁辐射才能穿透出去。

  他原本由舱口盖开始拆卸,但是发现几乎撬不动这个盖子,因此想找个容易一点的地方下手。可是没有一处容易下手的地方。现在他只好重新研究舱口盖,白白辛苦了几个小时却毫无进展,真是让他郁闷。

  戈森倒在椅子上,点燃了一支香烟。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对这个物件发问。

  他意识到,这个东西的外形实在太像炸弹了。这么沉重的外壳——他怎么没有意识到它实在重得该死,绝不可能是干扰台荚舱啊……但它同样不可能是炸弹,难道不是吗?没有保险丝,没有引信,里面只见到电线和接头。肯定是某种电子装置。他在泥土上捻灭了香烟,又走回到工作台上。

  戈森的工具形形色色,其中就有一只用汽油发动的回转式锯,用来切割钢铁很有效。这种工具其实应当由两个人操作,但他决定还是自己一个人干,于是把锯放在了舱口盖上,这里肯定不如外壳部分那么坚固。他把切割深度定在九毫米,而后启动回转式锯,把它搬到舱口盖上。锯发出的声音非常刺耳,当金刚石刀刃切入钢铁的时候声音就更加难听,可是这只锯体重不小,所以不会从炸弹上反弹回去。他缓缓地沿着舱口盖的边缘向下切割。他花费了二十分钟才切开第一个豁口。他关闭了锯,放在一边,而后把一根纤细的电线伸进豁口里摸索著。

  大功告成了!他暗暗想到,他终于打开了舱口盖。他没猜错,弹壳其他部分的厚度似乎有……四厘米左右,可是舱口盖部分只有一厘米。解决了这么了不起的大难题让戈森高兴极了,以至于忘记扪心自问,一个干扰台荚舱有什么必要套上厚度达到整整一厘米的硬化钢外壳。他塞上耳塞,继续工作。切割第一个豁口的时候没有善待这双耳朵,他的耳朵现在嗡嗡作响,这件工作本来已经够费劲了,他可不想因为头疼而让这活儿更加糟糕。


  几秒钟之内,所有电视网上都纷纷出现了“特别报道”的字样。为了从埃利奥特博士手里获得简报而早起的那些新闻网主持人——即以他们在罗马的工作时间为标准而言,起得很早——气喘吁吁地冲回各自的新闻播报棚,把他们记录的笔记递给自家的制作人和研究人员。   “我就知道,”安杰拉·米瑞利斯说。“里克,我早就告诉过你!”

  “安吉,我欠你一顿饭,午饭、晚饭还是早餐,饭店随你点。”

  “我一定让你信守诺言,”首席研究员吃吃地笑着,这个杂种付得起钱。

  “我们该怎么播报这条消息呢?”制片人问。

  “我要给它插上翅膀立即播出去。给我两分钟,我们这就起飞。”

  “放屁,”安吉暗自说。其实里克并不喜欢快速播报,可是他确实很想抢在文字记者前面播报独家新闻,而为了掌握事件的先机,他只好一杆进洞scoop,在非正式的高尔夫球游戏中轻轻一击将球打进洞。。接招,《纽约时报》!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化妆刚刚完毕,就面对着摄影机,与此同时,新闻网络的专家——大概也算个专家吧!米瑞利斯心底暗想——进入另一个播报棚和里克一起工作。

  “五!”助理导演说。“四、三、二、一!”他向主持人猛地一挥手。

  “消息是真的,”里克宣布。“四个小时以后,美国总统将协同苏联总统、沙特阿拉伯国王,以及两个宗教组织的领袖在一份给全面解决中东地区的争端带来希望的协议上签字。协议的细节条款真是振聋发聩。”他一口气讲了三分钟,讲话快得好像要跟其他电视台的对手赛跑似的。

  “在人们现存的记忆中从未发生过这样的盛事,这是又一个奇迹——不,应当说是世界和平之旅的里程碑。迪克你看呢?”主持人转向专家评论员,他曾经是驻以色列大使。

  “里克,这份协议我已经阅读了半个小时,迄今仍然不敢置信。也许它确实是个奇迹。为创造这个奇迹我们选对了地方。以色列政府做出的让步真是不可思议,但是美国为了确保该地区和平而提供给以色列的安全保障同样令人震惊。协商会议的保密工作居然做得这么严密,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假如这些细节条款早在两天以前泄露出来的话,整个盛事就有可能在世人面前分崩离析。然而,此时此刻,里克,此时此刻,我相信了,这是真的。你说的没错。是真的。这场盛事当真发生了,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将亲眼目睹世界再次改变。”

  “若非苏联方面空前地通力合作,恐怕也难以成全这次盛事,显而易见,这位四面楚歌的苏联总统安德烈·纳莫诺夫确实给了我们一个巨大的恩惠。”

  “各大宗教团体都做出了让步,您怎么解释这个现象呢?”

  “真是不可思议。里克,在有文字记载的历史上,这个地区几乎一直没有停止过宗教战争。但是,在此我们必须插一句,本次协议的设计师就是已故的查尔斯·奥尔登博士。一位高级行政官员颇有雅量地赞美这位几周之前刚刚故去,死时颜面丢尽的先生。真正判断出该地区的根本性矛盾在于两个宗教间势不两立的人为祸患的人,居然不能亲眼目睹自己的梦想成为现实,这是多么具有讽刺意味啊。很显然,奥尔登才是这次协议的推动力,我们只能期望历史能够记住他的壮举,虽然他去世的时间与情况并不合时宜,这一奇迹是在耶鲁大学查尔斯·奥尔登博士的帮助下胜利完成的。”前任大使也出身耶鲁,还是查尔斯·奥尔登的同班同学呢。

  “那么其他人呢?”主持人问。

  “里克,每当发生具有如此重大意义的事件时——发生这种情况的机会真是少得可怜——肯定是一大批人起到了各自的作用,而所有这些作用都是非常重要的。《梵蒂冈协议》同样是国务卿塔尔博特的伟大作品,他得到了副国务卿斯科特·阿德勒的大力协助,顺便说一句,这位阿德勒先生是个才气纵横的外交专家,也是塔尔博特的得力助手。与此同时,正是福勒总统批准了这项提议,每逢应当运用力量的时候他就会挥竿而上,而且在查理死后还能采纳他的见解。从没有哪位总统拥有他这样的政治魄力和耀眼的先见之明,居然敢以自己的政治名誉担保如此疯狂的策略。假如这次和会失败了,真是难以想像会发生什么样的政治后果,可是福勒努力实现了这一盛会。这是美国外交上的一个伟大日子,是东西方达成相互理解的伟大日子,或许在整个人类历史上,这也是世界和平的最伟大时刻了。”

  “如果由我来评价,肯定不会这么精彩,迪克。必须由参议院来批准这项《梵蒂冈协议》和《美以双边防务协定》,那么参议院是什么态度呢?”

  评论员咧嘴一笑,摇摇头,显然被他逗笑了。“美国参议院通过这两项协议的速度会非常快,总统兴许得在油墨未干的提案上签字呢。惟一能减缓它速度的,就是你在参议院会议室里能够听到的歌功颂德了。”

  “但是派驻美国军队的费用——”

  “里克,我们拥有部队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持世界和平。这是他们的任务,在这一地区完成维和任务的费用,美国肯定愿意支付。这并非美国纳税人的损失,而是特权,在世界和平的信封上盖上美国力量的印章,这可是历史荣誉啊。里克,这就是美国的所有心态。我们当然要做成这件事。”

  “而眼下它就要实现了,”里克一边把头转回来面对着一号摄影机,一边说。“两个半小时以后,我们将重新回来,现场转播签署《梵蒂冈协议》的全过程。现在我们把镜头交回纽约。这里是里克·考辛斯从梵蒂冈发回的报道。”

  “狗娘养的!”瑞安低声骂道。不幸的是,这次电视的声音惊醒了他的妻子,她也兴致勃勃地关注著这些事件。

  “杰克,你究竟参与了多少——”卡茜站起身,去泡清晨喝的咖啡。“我是说,你调查这件事,然后——”

  “亲爱的,我确实参与了。我说不明白自己参与了多少。”杰克明白,提出和会建议的首功居然被扣在奥尔登头上,他确实应当忿忿不平。虽然查理也展示出凡人的弱点,但他终归是个好人,而且在事情需要有人推动的时候,奥尔登确实出手相助。此外,他对自己说,正如通常的情况一样,历史终究会发现一点真相的。真正参与其事的人都了解真相。他明白这一点。他已经习惯于不出头不露面,只做其他人没有做也完全不了解的事情。他转过头看着妻子微微一笑。

  于是卡茜心里也明白了。几个月前,她曾经听到他自言自语。杰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刮胡子的时候会低声嘟囔,还以为自己并没有惊醒妻子,可是她哪次也没有错过目送他出门,即便没有睁开双眼。卡茜喜欢瑞安以为妻子还在睡梦中偷偷亲吻她的样子,并不愿意破坏这份柔情。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杰克是她的丈夫,对他的好处妻子心中可是一清二楚。

  真是不公平,瑞安太太心里暗想,她是家里的另一位瑞安博士。那是杰克想出来的——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他的想法。还有多少别的事情是她并不知情的呢?医学博士、美国外科医师协会会员卡罗琳·穆勒·瑞安很少拿这个问题问自己。但是她不能再自欺欺人,相信杰克居然并没有做噩梦。杰克睡得不安,还酗酒,而搅乱他睡眠的事情她却永远不能过问。有些情况真把她吓坏了。她的丈夫究竟干了什么?他心里到底怀着怎样的愧疚呢?

  愧疚?卡茜问自己。她怎么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呢?


  过了三个小时,戈森终于把舱口盖撬下来了。那架切割工具上的刀刃其实早就该找个人帮忙换了,只因他骄傲得不肯动用旁人,所以迟迟没有更换。不管怎么说他毕竟还是干完了,他用一根撬杆完成了剩余的工作。这位工程师提了一盏工作照明灯,借着灯光向里面张望。他又发现了一处奥秘。   这个装置内部放著一只金属格式支架——他猜想,兴许是钛金属制成的——支架在恰当位置固定着一个圆柱体的东西……用沉重的螺栓牢牢固定在那里。戈森举起灯环视著这个圆筒,看到还有更多的电线,都和这个圆筒接在一起。他的猜测又回去了,以为这是个好大的电子设施……大概是某种雷达无线电收发报机吧。啊哈!那么说它应当是某种……可是怎么会,那么……?突然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某些东西……某些非常大的线索。可究竟是什么呢?圆筒上的标记是用希伯来文写的,可是他对其他闪族语semitic language,犹太人、阿拉伯人、 古代的巴比伦人和亚述人的语言。并不熟悉,他也不了解这些标记的重要内涵。他看到,固定这个圆筒的支架的部分结构符合减震器的设计……它的效力还真是令人敬佩呢。外部支架已严重变形,可是支架固定住的这个圆筒似乎完好无损。损伤肯定有的,但是并没有裂开……无论圆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都应该防止震动。那就是说它精细,也就意味着这是某种精密的电子装置。因此他又绕回到原来的想法,这东西有可能确实是干扰台荚舱。戈森的精力实在过于集中了,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想已经忽略了其他可能性,没有意识到他那工程师的大脑全神贯注于手上的这件工作,以至于忽略了就在眼前的可能性和征兆。无论它是什么东西,首先他得把它弄出来。接下来他选了一把扳钳,然后把固定这个圆筒的螺栓都拧了下来。

  福勒坐在一张十六世纪制作的椅子里,注视著礼宾司的官员像雉鸡一样在自己周围不安地拍著翅膀,一时不知是该步行,还是该飞行。人们普遍认为类似的重大事件一定会有一个专业的舞台监督预先把一切都策划好,于是一切都能顺利进行。福勒更加了解实情。如果有足够的时间来安排所有细节——几个月——那么一切当然会顺利进行。可这些事都是在区区几天内准备妥当的,而不是几个月,十几个礼宾司官员几乎都认不清究竟谁是自己的上司了。奇怪的是,最平静的反而是俄国和瑞士的官员,而且在美国总统的面前,只有他们聚集在一起,而后迅速结成盟友,把自己的计划——不管是什么计划吧——展示给别人看,而后付诸实施。就好比一支优秀的球队,总统心底暗笑。梵蒂冈的代表年纪太大,难以胜任这样的工作。这家伙——可能是个主教,福勒心想,也许是个大主教——年纪已经六十多了,参与这样紧张的工作简直能要了他的命。最后俄国官员把他叫到一旁,快速地聊了两分钟,两人彼此点点头,握了握手,而后两人开始行动起来,就好像他们拥有共同的目标似的。福勒决定一定要弄清楚那个俄国人的名字。他看上去像是真正的专业人士。更为重要的是,旁观的乐趣真不小,在这样一个需要放松心境的时刻,总统当真放松了下来。


  最后——再过五分钟就要创造一个奇迹了,福勒强抑笑意——各国领袖都站起身来,仿佛是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一样,都得要由别人告诉他们该站在哪个位置上。大家例行公事地彼此握了握手,顺便讲了几个笑话,只是苦于没有翻译人员在旁边。沙特国王看上去似乎对这些耽误时间的举动有些怒意。福勒心想自己也会不高兴的。这位国王心里恐怕还有其他烦恼,已经有人威胁要杀害他了。但是福勒看到,这人脸上充满毫无畏惧的神色。或许他缺乏幽默感,但是绝对有风度、有勇气——这位总统在心底承认——还有和他头衔相匹配的优雅。他是第一个承诺要出席和会的国家元首,跟瑞安谈了两个小时后他就答应了。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吗?瑞安填补了查理·奥尔登的空缺,匆忙之际接手他的工作,居然完成得相当出色,仿佛他一直有充分准备似的。想及此处,这位总统皱起了眉头。他打算忘却在初期研究策略会上这个家伙究竟有多么疯狂。斯科特·阿德勒去的是莫斯科、罗马和耶路撒冷,杰克·瑞安去过罗马和利雅得。他们都干得挺出色,但是谁都不会获得多少功劳。福勒总统得出结论,历史的法则就是如此。如果他们渴望得到功劳,就得先争取爬上总统的位置。

  两名身穿制服的瑞士卫兵敞开庞大的青铜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是乔凡尼的德安东尼奥红衣大主教肥胖的身躯。有如阳光一般炽烈的电视摄影灯环绕着他,营造出一个人造的光环,逗得美国总统几乎要爆笑出声。大家开始鱼贯而入。

  戈森心想,无论是谁制造出这个东西的,他肯定多少懂一点该怎样设计,才能让这家伙变得这么结实。他心想,真是好奇怪啊,以色列的设备一向细巧——不对,措辞不对。以色列工程师聪明优雅,工作效率高。他们制造的设备强度从来是恰到好处,既不高也不低。哪怕是专门设计的传动装置也无不展示出他们的深谋远虑和手艺的细腻入微。可是,这个东西……这个东西已经过分追求设计,几近于完美了。但它又是在仓促之间设计成型并组装而成的。事实上,甚至几乎可以称之为粗糙。对此他倒是感激不尽,既然粗糙就比较容易拆散。没有人会想到要在这上边安装一个自毁装置,而他必须首先判断出究竟哪个部件是自毁装置——那些犹太复国主义者在设计这方面的东西上鬼着呢!有个炸弹的子系统就险些要了戈森的命,那只不过是五个月以前发生的事,可是这里面一个自毁装置也没有。固定那个圆筒的螺栓被卡住了,但形状还是匀直的,这就是说只要找一只个头足够大的扳钳就能打开。他在每一只螺栓上都上了一点渗透润滑油,而后抽了两支香烟,等候了十五分钟,把扳钳套在第一枚螺栓上。最初很难旋动它,但是不久之后难题就解决了。还剩下五枚螺栓要拧下来。

  这将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将以讲演开场。先由教皇致辞,毕竟他是东道主,可他的辞令居然恬淡得令人惊诧,只是从《圣经》里选取了几段不起眼的训诫,便再次把话题集中在现场的三大宗教存在诸多共同点的问题上。各位国家元首和宗教领袖都戴了耳机,可以听到同声传译的内容,其实完全没必要戴耳机。因为在座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份各位发言人的讲演稿复印件,而围坐在桌边的人也都努力撑住不打哈欠,因为讲演毕竟就是讲演,要政客们听别人说话真是痛苦,即便是其他国家元首在说话也没有分别。福勒最为痛苦,他得最后一个上台讲演。他悄悄地看了一下表,心里估算著还有九十分钟才能结束,而脸上却保持着漠然。


  又过了四十分钟,所有的螺栓终于全部拆卸下来了,这些螺栓全都个头大、份量沉,材质上不生锈。戈森心想,制造这个东西的本意是希望它能耐久不朽,可是这项优点只被他一个人领受了。现在,该把那个圆筒取出来了。他再次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看是否有什么反破坏装置——玩这场闹剧的时候谨慎是你惟一可以自卫的武器——还用手摸索了一下荚舱的内壁。内壁上惟一联结的东西是雷达无线电收发机,此处还有三个插塞式连接位置,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东西了。戈森疲倦至极,看到三个连接位置都正对着他,心里并没有怦然一动,感觉有什么古怪。圆筒本来是固定在一个叠缩架上的,现在螺栓都被拆卸一空,只要使出足够的力气把它拽出来就行了。   安德烈·伊里奇·纳莫诺夫发言简洁。在福勒看来,此人的讲演虽然简单,却威风凛凛,口吻中饱含超凡的谦逊,肯定能引得评论员们的重视。

  戈森在金字塔形支架上又添加了一套滑轮组和□辘。这只圆筒上嵌著一个起重环,非常方便起降。谢天谢地,以色列人和他一样不喜欢浪费体力。荚舱剩余的部分比他预料中的重量轻得多,他一下子就把圆筒吊了起来,升到一定高度,让嵌套在圆筒外面的支架与圆筒之间的摩擦力恰好能把它吊起来。这样的悬挂难以持久。戈森向圆筒内部的金字塔形支架又喷了一点润滑油,稍等了一会儿,好等地球重力使出威风吸引荚舱自己掉出来……可是才过了一分钟,他的耐性就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发现有个缝隙足以容得下一根撬杆,于是开始用杠杆撬动这个支架,好把它从圆筒里撬出来,每次只移动一毫米。在四分钟以内,金属终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不满的尖叫,荚舱终于掉出来了。

  圆筒呈绿色,附有自己的舱口盖,这倒是完全出乎人的意料。戈森判断了一下自己究竟需要哪种扳手,而后开始动手处置固定这个盖子的四只螺栓。螺栓插得很紧,但是戈森用了点力气,螺栓很快就服输了。到现在戈森的动作更加麻利起来,虽然他的理性告诉自己应当放松一点,但工作即将进入尾声的兴奋还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情感。

  终于轮到福勒讲演了。

  这位美国总统手持一只褐色皮革质地的文件夹步上讲演台。他的衬衫上了浆,硬得仿佛夹板一样,磨得脖子生疼,但是他并不介意。这是他终其一生为之奋斗的时刻。他目光笔直地注视著摄影机,将表情定位在不失郑重但并不沉重、兴致昂然但绝不兴高采烈、引以为荣但没有傲慢自负的程度上。他向这些与自己地位等同的人们点点头。

  “教皇陛下、国王陛下、总统阁下,”福勒开口了,“总理先生们,以及生活在我们这个饱受纷争摧残但依旧充满希望的世界的所有人民:

  “我们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聚集一堂,这是一座三千多年来始终深受战争之苦的城市,一座激发了世界上最伟大的诸多文明的城市,而今它已然成为具有更伟大意义的宗教信仰的总部。我们都来自五洲四海,穿越沙漠、攀登高山,从欧洲的广袤平畴、从荡荡大河边的另一座城市而来,与许多曾拜访过这座古城的人不同,我们是为了和平才聚到这里的。我们怀着共同的目标——结束战争与苦难,将和平的祝愿带给另一方历史上曾经血雨腥风、如今被理想照亮的土地,人类是依照上帝形象创造的,而这个理想则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灵性。”他低头翻到下一页,福勒深知讲演的策略。过去这三十年间他曾经有过许多讲演的机会,作这番讲演时的自信就仿佛他是在一百位陪审员的面前讲演,词句考究、抑扬顿挫,给自己的“冰雕”形象增添了几分感性的味道,他的嗓音有如乐器在弹奏时一样唯美,这嗓音完全服从他激情勃发的意愿,同时也是他个人意志的一部分。

  “梵蒂冈之国是一座为上帝和人类效劳的城市,今天它圆满完成了这一任务,比历史上任何时期都更加成功。因为就在今天,我的世界同胞们,今天我们圆了生活在全世界各个角落的男女共有的梦想的一部分。在你们祈祷的帮助下,透过千百年历史赋予我们的双眼,我们终于看到和平比战争更美好。让人类流血牺牲需要很大的勇气,但实现和平这一伟大目标值得你鼓起更强盛、更浩大的勇气。告别战争、走向和平正是对人类力量的考验。

  “今天我很荣幸地向全世界人民宣布这一协议,它将彻底结束遗憾地发生在一片对大家而言神圣不可侵犯的土地上的冲突,这也是我们共有的权利。基于这一协议,我们将在公正与忠诚,以及上帝的旨意基础上最终解决纷扰,我们心中的上帝拥有不同的名字,但上帝了解我们所有人。

  “这一协议赋予当地所有百姓以生命安全、宗教自由、言论自主与基本尊严的权力,因为我们知道人人都是上帝的造物,每个人都独一无二,但在上帝的心目中都是平等的……”

  最后一个舱口盖终于打开了。戈森闭上双眼,疲惫地低声祷告,感谢上苍。他已经连续工作了好几个小时,连下午的那一餐都错过了。他把舱口盖搁下,把螺栓放在凹槽里,以免遗失。自从戈森成为一名工程师,他做什么事都整齐利落。舱口盖里面有一个塑料封口,他满怀敬意地注意到它封得更加严密。那是一个防潮防雨的封口。这种配备使这只仪器成为先进的电子设备。戈森轻手轻脚地碰了碰它。他用一柄小刀切割著塑料,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封口削下来放在一边。这是他向圆筒里看的第一眼,仿佛有一只冰雕成的手掌突如其来地握住了他的心房。他看到了一块变形了的黄褐色球体……样子像是一团肮脏的生面。

  那是炸弹。

  至少也是自毁装置,而且是高爆性的,大约有五十公斤重的烈性炸药……

  戈森退后几步,小腹里突然有撒尿的冲动。这位工程师笨手笨脚地摸索著点烟,直到第三次才点着。他遗漏过什么呢……什么呢?他遗漏了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啊。他的谨慎始终如一。以色列人从没让他丢掉性命。他们的设计工程师很聪明,可是他同样智慧不凡。

  耐心,他暗想。他重新开始研究圆筒的外壳。上面有一根导线仍然连接在雷达装置上,另外还有三个插入点,但是都空着。

  这玩意儿我都弄明白了些什么呢?

  雷达无线电收发机、厚重的外壳、舱口盖……被固定的球形炸药……

  戈森把身体再次探过去研究这个东西。球体上每隔一段规则而均匀的距离就插著一个雷管……从雷管接出来的电线是……

  不可能。不,怎么可能是那个东西!

  戈森把雷管一个接一个地拔出来,从每一根雷管上拆下电线,把这些全都放在一块地毯上,雷管是人类制造的最爱喋喋不休的东西,所以他的动作非常缓慢、万分小心。另一方面,这些烈性炸药反而没有危险,你甚至可以掐点下来点着了烧热水。他用小刀撬动着那些坚硬得不可思议的小炸药块儿。


  “有一个关于潘多拉的古老传说,讲到有人给这个女人一只盒子。尽管人家告诫她千万别打开,可是她依旧愚蠢地打开了盒子,于是冲突、战争和死亡闯入了我们的世界。潘多拉发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蠢事之后非常绝望,而几乎空无一物的盒子里只剩下希望的精灵了。我们已经目睹过太多的冲突与战争,如今我们终于用到了希望。这条道路如此漫长,它洒满鲜血、遍布绝望的印记,但它始终是一条登高的道路,因为希望是人类共同的梦想,它可以是、应当是,也必须是人类共同的梦想,希望引导着我们已经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段古代传说或许来自基督教以外的信仰,然而今日其中的真理却昭然若揭。今天,我们要将战争、冲突和多余的死亡放回那只盒子。我们要关闭这只收藏冲突的盒子,留下潘多拉给予全人类的最后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礼物——我们的财富——希望。今日是全人类实现梦想的一天。

  “今天,我们从上帝手中接过了礼物——和平。

  “感谢诸位。”总统面对摄影机温和地微笑着,在这些和他地位同样尊贵的人的掌声中走回他的椅子,这掌声不仅仅是出于礼貌。该是在协议上签字的时候了。这一刻终于到了,福勒是最后一位上台演讲的人,却即将第一个在协议上签字。这一刻来得如此迅速,福勒已经成为了历史伟人。

  戈森的动作丝毫没有减慢。他把一些小炸药块儿弄开,动手的时候他也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未免疯狂,也太浪费东西了,但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他以为自己知道——手中这东西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就是它了,一个球形金属,一个镀著镍的闪闪发光的圆球,在以色列工程师安置的塑料封口的保护下,长年累月地埋在那名德鲁兹人的菜园里却没有腐蚀或损坏。它个头并不大,比小孩玩的球大不了多少。戈森很清楚接下来该做什么。他把手探到已经分离开的炸药堆里,伸出手指摸了摸那个闪烁著亮光的镀镍圆球。

  戈森用手指尖轻轻摸著金属球,摸起来温温的。

  “真主安拉!”

第七部分:下定决心

  “真有意思。”   “这可是独一无二的机会,”瑞安表示同意。

  “这件事可靠性如何——可信度有多少?”卡伯特问。

  瑞安冲上司一笑。“局长,这一直是个问题。你必须记得这个游戏该怎么玩。任何事情——通常来说是指你花了几年时间才获得的消息——都无法确认。这种游戏只有寥寥几条规则,而且没人知道你自己得了多少分。无论如何,这次事件都不是变节这么简单。”他名叫奥列格·尤里耶维奇·利亚林——卡伯特迄今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克格勃派出的间谍,他的行动不受外交豁免权保护,对外身份是一个苏联企业的代表。这名间谍领导著一组谍员,代号是蓟,在日本进行间谍活动。“这家伙真是神出鬼没。他的谍报网甚至比克格勃在东京设立的正式间谍组织还要出色,而他手中最畅通的消息渠道恰恰是日本内阁。”

  “还有呢?”

  “他主动允许我们使用他的谍报网。”

  “这事的重要性是否和我开始认定的重要程度相吻合呢……?”这位中央情报局局长问自己的副手。

  “局长,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们从来不曾真正地在日本社会开展过工作。我们手里的日语人才奇缺——甚至在这里翻译日语文件的人都严重不足——我们一直优先考虑在其他方面开展工作。因此光是在日本建立一个必要的基础下级组织以便在当地开展工作,就必须花上几年的时间。但早在布尔什维克掌权之前,俄国人就已经在日本开展工作了。这完全是历史原因:日本人跟俄国人打了很多年仗,而且俄国人一直将日本人当作战略对手——因此早在日本科技对俄国产生重要意义之前,他们就已经格外重视在日本搜集情报了。他这次实质上是廉价出卖俄国情报,包括俄国的财产清单、待付款的账目以及物质设备,所有东西都卖给我们。哪还有比这买卖更实惠的交易呢。”

  “但他提出的要求……”

  “钱的事吗?那又怎样呢?那些钱还不及那些情报对我们国家的价值的十万分之一呢,”杰克指出。

  “那可是每月一百万美金的大价钱!”卡伯特抱怨道。而且还是免税的!这句话中央情报局局长没有说出口。

  瑞安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笑出声。“所以说这个杂种很贪心,是不是?我们对日的财政赤字在上一次统计的时候是多少?”杰克眉头一扬问。“我们迫切想了解的事情他都能提供,而要求我们必须做到的只是在必要时,能够派车载上他和他的家人,用飞机送他们逃出去。他不想撤回莫斯科。他现在已经四十五岁了,干到这个年纪他们都会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十年内他必须转调回国,可是能去哪儿呢?他在日本已经连续生活了十三年,富足的日子很让人喜欢。汽车、录像机以及不必排队买土豆,这些他都喜欢。他也喜欢我们。惟一不讨他喜欢的就是日本人——一点儿也不喜欢。在他看来,自己可不算叛国变节,因为尚未汇报给俄国的情报他不会透露给我们一丁点,这场交易的条件之一就是他绝不干任何不利于祖国的事情。好啊,这个条件我能接受。”瑞安吃吃地笑了好一会儿。“这就是资本主义。这家伙想开创一个精英式的新闻业务,而我们真正用得着的也正是情报。”

  “他要的数目太大了。”

  “局长,花这个数目还是值得的。他提供的情报在对日贸易谈判时可以价值上亿巨款,其结果就是联邦税款也可以获得上亿元的收益。局长,我曾经干过投资生意,这就是我赚钱的门道。如此难得的投资机会每十年才会出现一次。行动处的人希望能赶快跟他接头。我也赞成和他联络。要是拒绝他的提议,那我们才疯了呢。他交给我们一套介绍性的录音带——哦,您已经找机会听了,是吧?”

  这套录音带的内容是最近一次日本内阁会议录音,长达几分钟,每一句话、每一声嘟囔、每一个不满的嘘声都被录了下来。即使内容毫无意义,但借助它给与会者做心理分析,这份录音仍然具有很高的价值。一旦了解了日本内阁成员在会议里交换意见的特点,那么美国的分析专家就能把日本政府的思考方式和做决定的方式等情况全都钜细无疑地弄明白。有关情报资料通常都是靠推测,却从来没有办法证实。

  “这真是最启发灵感的内容,尤其是日本人对总统的评语。我没把这部分转发过去。在这种时刻招惹他心烦实在太不理智。好吧——这次行动我批准了,杰克。这种事我们该怎么运作呢?”

  “我们给他选用的代号是身挟。顺便说一句,身挟是日本一位著名武士的姓氏。这次行动将被称为新高。出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所有代号全部使用日本名字”——杰克决定必须给卡伯特解释一下原因,因为卡伯特虽然聪明,但在情报交易这一行里毕竟是个新手——“这样假如出现从我方泄密的情况,或者出现危及他生命的事件时,我们希望看上去仿佛这个情报来源是个日本人,而不是俄国人。这些代号只能让这座大楼里的人知道。我们告诉外面人的时候就使用另一个代号。那个代号将由计算机随机产生,而且每个月变更一次。”

  “那么这位特工的真实名字叫什么?”

  “局长,这得由你自己选择。你有权了解他的真实姓名。我想让你先了解事件的全貌,所以故意到现在都没有说给你听。从历史上看,局长们想或不想知道的情况总是一半对一半,有些局长想了解,而几乎同样多的局长却不想了解。知情的人越少,泄密的情况就越少,这可是谍报行动的一大原则。格里尔上将以前说过谍报行动的第一法则,就是一次行动失败几率和了解行动细节人数的平方成正比。由你决定吧,局长。”

  卡伯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决定见风使舵把这事先放一放。“你喜欢格里尔,是不是?”

  “他就像我的父亲,局长。自从我父亲在一次坠机事故中丧生后,哎,这位上将便将我当成了他的儿子。”当然我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瑞安暗想。“对于身挟这件事,你应当慎重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假如白宫要求了解细节怎么办?”卡伯特接下来问。   “局长,虽然身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算是卖国求荣,可是雇用他的人仍然会认定他犯了叛国罪,在苏联,叛国罪要处以极刑。纳莫诺夫这家伙的确不错,但是我们知道仍然有四十个人被俄国以间谍名义判处死刑。其中就包括了大礼帽、旅行者以及一个叫做托卡切夫的家伙,他们都是我们手里硕果累累的间谍。这三个人我们都曾经设法想把他们赎回来,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始谈判,俄国人已经砰的一声把他们枪毙了。在苏联上诉过程多少被简化了,”瑞安解释道。“局长,假如这个家伙失手了,脑门上恐怕就得挨上一枪,这事实并不难懂。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非要严肃对待这些间谍身份的原因了。若是我们言行不谨慎,虽然苏联在实行‘公开化’,但仍有人要为此丢掉性命,多数总统都能理解。还有一件事。”

  “怎么了?”

  “还有一个情况他也告诉我们了。他希望派专人交接所有情报,而不是通过电报传送。如果我们反对的话,这笔交易就不做了。好吧,从技术角度上说,这不是问题。从前我们和具有他这样才干的间谍打交道时也曾这么干过,更何况他提供的情报并非刻不容缓。联邦航空公司、西北航空公司每天都有往返日本的班机,甚至连大日本航空公司每天都有班机可以直飞杜勒斯国际机场。”

  “问题是……”卡伯特的脸扭曲地做出一副怪相。

  “对了,”杰克点点头。“他不信任我们通讯网络的安全性,这事真让我有点害怕。”

  “你该不是认为……?”

  “我也不了解内情。近几年来我们在刺探苏联密码方面的建树非常有限。国家安全局猜测对方在刺探我方密码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这样主观臆测隐患可是不少啊。过去也有迹象表明,我们的电波信号并没有完全保密,但这一次是从一名高级间谍口中说出来的,意义就不同了。我认为此事必须严肃处理。”

  “这件事的可怕性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呢?”

  “令人不寒而栗,”杰克直截了当地答道。“局长,出于显而易见的保密目的,我们手中的通讯系统数量非常庞大。楼下就放著一套‘水星’通讯系统负责处理我们所有的业务。而政府的其他部门主要使用国家安全局提供的通讯设备。沃克和佩尔顿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破坏了那套通讯系统的保密性。现在,远在米德堡的奥尔森将军告诉我,他们已经彻底修缮了所有漏洞,但由于经费不足,没有全部采用他们一直在研究中的‘踢踏舞’一次性通讯系统。我们得再次警告国家安全局——我想这次的警告他们很可能同样会丢在脑后,不过我们还是得告诫他们——而在我们自己这方面,我认为已经到了该采取对策的时候了。局长,我们首先必须考虑把‘水星’系统重新检验一遍。”它是中央情报局自己的通讯网络,就安置在局长办公室下方,比局长办公室低几层楼,这套网络使用的是本身的加密体系。

  “太昂贵了,”卡伯特认真地说。“我们的财政预算很成问题……”

  “再贵也到不了信息传输受到有系统的危害给我们带来的损失的一半。局长,没有一样东西具有和保密通讯网络等同的重要性。不保密,其他什么东西都毫无价值。现在,我们已经研发出了自己的一次性通讯系统。只需一纸批文,给我们增加经费就能让它运行起来。”

  “把具体情况告诉我,没有人给我做过简报。”

  “实质上,它是我们自己研发的‘踢踏舞’通讯系统。它把加密置换过程都存储在激光光盘里,所有数据一律只供一次性使用。置换模式都是根据大气层的无线电干扰而产生的,然后再用那一天稍晚些时候大气层的无线电干扰再次加密——大气层里的无线干扰毫无规律性,选用两组不同的干扰,再用计算机随机生成的运算模式把两组干扰混合在一起,好了,数学家们说这下子信号可是要多随意有多随意了。在计算机里生成这些置换模式后,当即就输入激光光盘。一年之中,我们用的光盘天天不同。每一份光盘都是独一无二的,而且只有两张拷贝,一张存在工作站,一张在‘水星’系统里——不做多余的备份。通讯两端所使用的激光光盘机外形很普通,但是它能发出激光,于是在读取光盘里置换密码的同时就把读取过的信息从这片塑料光盘上直接清除掉了。用完这张光盘之后,或者在当天通讯结束后——通常总是一天的通讯结束来得更早一些,因为每张光盘上存储著上亿组的密码——就把这张光盘放进微波炉烤一烤销毁。销毁光盘只需两分钟。这样一来总该绝对保密了。只有三个地方有可能危害这套系统的保密性能:其一是从生产光盘的过程泄密;其二是从局里光盘仓库里泄密;其三是某一个分站的光盘库泄密。即便有一个分站泄密,通讯保密性受到威胁,也绝不会危及其他分站的通讯保密性。我们无法把光盘设计成防干扰型——我们曾经努力尝试过,但成本过高,而且这样一来光盘很容易受到意外的损伤。这套系统最主要的弱点在于,局里必须为此另外雇用二十名通讯技术员。使用这套系统相对而言比较麻烦,因此必须增加通信员的数目。费用高昂主要是在人工上。我们跟一些野战部队讨论过,其实他们比较喜欢这套新系统,因为用户容易掌握。”

  “启动这一项目需要多少钱?”

  “五千万美元。我们必须扩充‘水星’系统的规模,另外还要装配制造光盘的设备。场地我们有了,但仪器费用可观。经费只要一到位,短短三个月整套系统就可以建成并投入使用。”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个系统恐怕值得兴建,但要找经费可就……?”

  “局长,经你允许,我就可以和特伦特先生谈谈这件事了。”

  “呣!”卡伯特垂首盯着桌子。“好吧,要非常和缓地试探他的态度。等总统回来,我再请示他。身挟这件事我全托付给你了。你和谁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呢?”


  “知情的有行动处处长、东京谍报站站长,还有专门负责这个案子的军官。”行动处处长是哈里·雷恩,此人即使不算是卡伯特的心腹,至少也是卡伯特亲手挑的处长人选。目前雷恩正在前往欧洲的路上。一年前,杰克认为选雷恩担任行动处处长是个错误,但雷恩的表现的确不错。他也给自己挑选了超级出色的副处长,事实上那是一对夫妇:著名的艾德·帕特·福利和玛丽·帕特·福利,其中一个曾经是瑞安心目中行动处处长的最佳人选——连瑞安也一直没办法确定究竟哪一个更胜任。艾德是那种从不兴风作浪的工作人员,在局里夫妻俩齐上阵的几对之中,玛丽反而是那个富有冒险精神的牛仔。如果任命玛丽为中央情报局的高级行政官,那她一定成了全世界首位女性情报高官,而且还能在议会里给自己多拉几张选票。现在她又怀孕了,怀的是第三个孩子,但是身孕并没有减慢这名女超人的动作。中央情报局设有自己的日间托儿所,托儿所的每扇门都有密码锁,配备一支全副武装的安全响应队伍,还有杰克见过的最好的游艺设施。   “听起来还不错,杰克。很抱歉我接到情报以后已经尽快传真给总统了。”

  “不碍事,局长,这条情报已经彻底处理过了。”

  “记得把特伦特对拨发经费的态度告诉我。”

  “是,局长。”杰克离开了卡伯特的办公室。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心底暗想,看来自己已经越来越擅长处理这些事件了,卡伯特也不是寸步不让的人。

  戈森从容不迫地思考着,现在既不是情绪兴奋的时候,也不是草率行动的时刻。他在工作室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连抽了几个钟头,而这段时间里他的视线始终直勾勾地盯着放在泥土地上的那颗闪闪发光的金属球。它的放射性到底有多强烈呢?他的大脑中有一部分几乎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此时才考虑到这个问题恐怕为时已晚。而大脑的另一部分则断定,如果这颗金属球果真能释放出强烈的伽马射线的话,他早已经活不成了。此时应当是思考和鉴定的时间。要他安静地坐下来真的需要超强的意志力,可是他毕竟强迫自己坐了下来。

  多年来他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教育匮乏而感到羞耻。他以电子工程和机械工程两方面的技术见长,但几乎从没费心翻看一下关于核工程方面的书籍。有几次他居然考虑是不是应当学一点那个领域的知识,这种情况非常罕见,他总是问自己一个问题:将来这东西能对他有什么潜在的用处呢?显然没有用。于是他只肯拓展并深化自己怀有直接兴趣的领域的学问:机械与电子发射系统、电子对策传动装置、炸药物理属性,以及各种炸药感应系统的性能。最后这一方面他可是真正的内行。有关在机场或其他有趣的场所用来侦察爆炸物手段方面的读物,但凡能找得到,他都没有放过。

  戈森点燃了他今天的第五十四根香烟,他告诉自己:首先,我得把关于核材料方面的书能找到的都找来,了解它们的物理及化学性质;原子弹技术和物理原理;放射线学的识别标志……以色列人肯定知道这颗炸弹一九七三年就失踪了!他惊奇地想。那么怎么……?当然了。戈兰高地原本是一座火山。山体的石头以及那些穷苦农民努力种植蔬菜的泥土大部分是玄武岩成分的,而玄武岩的自然辐射量比较强……而这颗原子弹偏偏被埋在泥土底下两三米的地方,因此无论这颗炸弹放出什么样的射线,自然辐射都能把它掩盖得无影无踪……

  我安全了!戈森意识到。

  当然!如果这颗弹药当真有那么“火爆热辣”的话,原本应该套上更坚实的防护壳才对!为此赞美真主吧!

  我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呢?这真是个难题,不是吗?

  怎么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戈森大声说。“怎么就不可以?必不可少的零件我手上都齐全,虽然伤损了一点,不过……”

  戈森弓下身子把烟按在地上捻灭,让它留在地上和其他烟蒂做伴,然后站起身来。他咳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著——他心里很明白,香烟正在扼杀他的生命……对他而言香烟比这颗炸弹危害更大……但是抽烟能激发思考。

  工程师拣起那颗圆球。该怎么处理它呢?他暂时把圆球放在屋子的一个角落,用工具盒遮掩住它,而后出了屋子走向自己的吉普车,一路开到司令部足足花了他十五分钟时间。

  “我需要面见头领,”戈森告诉卫队队长。

  “今晚他刚刚休息,”这名卫士说。整个小分队的成员也刚刚进入保卫头领的警戒状态。

  “他会见我的!”戈森从卫兵身边径直走过去,进到楼里。

  卡提的房间在二楼。戈森登上台阶,又越过另一名卫兵,一把拉开了卡提卧室的门。他听到隔壁浴室里传出呕吐的声音。

  “见鬼,是谁啊?”有个声音火冒三丈地问。“我说过我不想让别人打扰!”

  “我是戈森,我们需要谈一谈。”

  “你就等不及明天再说吗?”卡提出现在点着灯的房门口,面如死灰。那句话只是疑问句,而不是命令句,易卜拉欣因此更加了解头领目前的情况了。也许这件事能让他感觉好受一点儿。

  “我的朋友,有一样东西我必须给你看看。今晚就必须给你看。”戈森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努力让语调保持冷静。

  “这件事难道真那么重要吗?”那声音几乎是痛苦的呜咽了。

  “真的。”

  “那你说吧。”

  戈森只是摇摇头,拍了拍耳朵。“这个东西可有趣了,那颗以色列制的炸弹里安装了一种新型的引爆装置,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我们需要警告同事们小心点。”

  “炸弹?我还以为是——”卡提煞住了话头。一时间,他的脸色阴霾顿扫,而后表情又转成疑惑。“你是说,今晚就去?”

  “我亲自开车带你去。”

  卡提的性格力量终于占了上风。“好吧。容我穿好衣服。”

  戈森在楼下等候卡提。他对卫兵说:“头领要和我出去看一个东西。”

  “穆罕默德!”侍卫队长呼唤着手下,戈森拦住了他。

  “我会亲自开车送头领去,我的工作室里不存在安全问题。”

  “不过——”

  “不过你多虑得像个老娘们儿!要是以色列人真聪明到那种程度,你早就没命了,连头领都得和你一块丢了性命!”天色已太过昏暗,戈森看不清这名守卫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那个男人、那位身经百战的斗士向自己袭来的怒火。

  “等著瞧看头领说些什么!”

  “这里出了什么情况?”卡提出现在门口,双手还在掖衬衫的下摆。

  “我要亲自开车带你去,头领。去我那儿何必带上一支卫戍部队。”

  “你说怎么就怎么吧,易卜拉欣。”卡提走向吉普车,坐了进去。戈森从这些惊诧不已的卫兵身边把车开走了。

  “究竟是什么事?”

  “那玩意终究还是一颗炸弹,绝不可能是电子荚舱,”工程师答道。

  “那又如何?我们以前也回收过几十颗这种该死的鬼东西啊!这一个又有什么特殊呢?”

  “你亲自看了会比较容易讲明白。”这位工程师把车开得飞快,眼睛注视著路面。“如果等一下你认为我浪费了你的大好时间的话——一看完你可以随便要我的命。”

  听闻此言,卡提转过头来。这个念头早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了,只不过作为一名出色的领导,他实在下不了手。戈森恐怕根本就不是做斗士的材料,不过在自己的工作专长方面他可算是个内行。他对组织做出的贡献和所有其他人比都不分轩轾。这位头领默默无语地强忍着难受度过了接下来的一段路程,希望正在服用的药品能帮他进食——不对,应该说能帮他留下刚吃过的食物。

  十五分钟之后,戈森把吉普车停在距离工作室五十米远的地方,引著头领径直走进房子。时至此刻,卡提已经彻头彻尾地糊涂了,他的怒火可不是一点点那么少。打开灯以后,他看到了炸弹的外壳。   “那么,它怎么了?”

  “到这边来,”戈森边说边带着他走到屋内的一角。这位工程师弓下身子,撩起那个工具箱。“好好看看!”

  “是什么?”那东西从外形上看仿佛是一颗小型加农炮的炮弹,就是一颗金属制成的圆球嘛。戈森心花怒放,现在卡提怒火冲天,不过,用不了多久肯定会改变态度。

  “这是钸。”

  这位头领的头啪地晃动了一下,仿佛装了一根钢铁弹簧。“什么?叫什么——”

  戈森抬起手来,他的语气轻柔和缓,但是不容置疑。“头领,我有把握说,它是原子弹的炸药成分。这是一枚以色列制的原子弹。”

  “不可能!”这位头领低语。

  “你摸摸看,”戈森建议。

  头领弓下身躯,一根手指触摸了一下。“居然是温的,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阿尔法粒子能量衰变了。这种射线对人体无害——无论怎么说,在这个地方对人体无害。这就是钸,原子弹里面的炸药成分,绝不可能是别的东西。”

   “你有把握吗?”

   “我确定,毋庸置疑,这只可能是我所说的东西。”戈森走到放弹壳的地方。“而这些”——他拎起几个细小的电子元件——“东西从外形上看好像是玻璃做的蜘蛛,不是吗?它们其实是弧光放电充气管开关,一旦发挥功效,动作绝对精确,而且以它的精确程度,炸弹的弹壳里只要安装一个就够了。这些炸药块完好无损,它们有些是六角形,有些是五角形,你注意到了吗?要想制作炸药圆球这些形状是必备的。就像在火箭推进榴弹里面的弹药必须塑成有形状的弹药一样,但爆炸力的焦点是向内部施力。这些炸药块被人设计成一旦爆炸就把那颗金属球挤压成胡桃大小。”

   “但它毕竟是金属材料!你说的这些话完全不可能。”

   “头领,我对这类东西的了解虽然不太够用,但多少还知道一点。这些炸药爆炸时就能把这颗金属圆球压缩成一个小团,仿佛这颗金属球是橡胶制成的。这绝对有可能——你应当知道火箭推进榴弹是怎么对付坦克金属外壳的,对不对?而这里的炸药强度比得上一百颗火箭推进榴弹的威力。如我所说,它们绝对能挤碎这块金属。这颗金属球一旦受压,钸原子彼此迫近就会引发连锁反应。想想吧,头领:

   “‘十月战争’开战的头一天,这颗炸弹从天上掉到一名老农的菜园里。以色列人被叙利亚部队的威力吓坏了,而且苏联制造的火箭居然能造成这么有效的打击也让他们大吃一惊。轰炸机中弹坠落后,炸弹就不见了踪迹。卡提,具体是什么情况并不要紧,重点是,伊斯梅尔,我们拥有了一枚核弹的所有部件。”戈森再次抽出一根香烟,点着了火。

   “你能够……”

   “有可能,”这位工程师说。他知道卡提这一个月以来脸上一直挂著一副痛苦的表情,现在痛苦突然从卡提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真主安拉太仁慈了。”

   “真主安拉确实怀有仁慈之心。头领,我们需要好好想一想,必须格外地小心谨慎、面面俱到。防护……”

  卡提点点头。“喔,对啊。你只把我一人带来确实做得对。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谁都不能相信……根本谁都不能相信……”卡提压低了声音,然后转头看着自己的手下。“你还需要做哪些工作?”

  “首先我需要的是一些信息——我得看书,头领。你知道我该到哪儿去找这样的书吗?”

  “俄国?”

  戈森摇摇头说:“是以色列,头领。其他哪里还有呢?”

  众议员艾伦·特伦特在议会的一个听证室里接见瑞安。这一间是用来举行非公开性听证会的地方,每天都有人彻底搜索清除窃听器。

  “最近老天待你还不薄吧,杰克?”众议员问。

  “就算还不错吧,艾尔。今天总统的心情一定非常好。”

  “确实挺好——全世界人的心情都不错。国家欠你一声感谢啊,瑞安博士。”

  杰克脸上洋溢着嘲讽的微笑。“千万别让人知道这件事,行吗?”

  特伦特耸耸肩。“这就是游戏规则,现在你应当早就习惯了。那么,究竟出了什么事让你忽然约见我?”

  “我们正在进行一项新的行动,代号新高。”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一连说了几分钟介绍事情的前因后果。将来在提供档案资料的时候,他还得呈送一些证明材料。目前只需让特伦特知道有这项行动,弄清行动目的就足够了。

  “每个月给他一百万美金,他要的就只有这么多吗?”特伦特放声笑起来。

  “我们局长已经胆战心惊了,”杰克答道。

  “我一直很喜欢马库斯,可是这个狗崽子攥住钱就不撒手。在监督委员会里有两位议员主张给日本点颜色看看,杰克,不过只用这些材料恐怕很难左右他们的态度。”

  “有三位,算上你正好是三位,艾尔。”

  特伦特的表情好像非常痛心。“我是一个抗日派?只因为我选区里曾有两家日本电视机工厂,还有一家规模不小的日本汽车零件供应商裁掉一半的工人吗?见鬼,为什么遇到这种事我就一点也不能发火呢?让我瞧瞧你那份日本内阁会议的记录,”这位众议员提出要求。

  瑞安打开手提箱说:“这些文件不能影印,也不能引用其中的文字。你瞧,艾尔,这是一项长期行动,而且——”

  “杰克,难道我是从养鸡场里出来不久刚进城的傻小子吗?你这个老东西已经一点幽默感也不剩了。你这是怎么了?”

  “加了个夜班,”杰克一边把文件递过去,一边解释。艾尔·特伦特的阅读速度相当快,他飞快地翻阅著那几页纸,速度简直快得不像话。阅读时他的表情已经不含任何情绪色彩了,他恢复了面对所有情况时的那副神态,重新变成了一名态度冷淡、头脑精明的政客。政治方面,他基本上算是左派,但并不像其他多数左派分子那样激进,他只肯让自己的意识形态停滞在波涛汹涌的激情边缘。他还把热情留给国会殿堂内,以及自己家中的床上。在其他地方他都表现出冷漠而理智的分析家姿态。

  “福勒看到这份情报时肯定会像上了膛的炮弹一样炸开,日本这个民族真是自负得无以复加。咱们的内阁会议你也旁听过,你听到过有人敢说这种话吗?”特伦特问。

  “只有在讨论政治问题时才有。我也很惊讶他们居然用这种腔调说话,不过要记住,这也许只是日本特有的文化现象。”

  这位众议员短促地抬了一下头。“没错,在礼仪周全的光辉隐蔽下,这些人也能变得野性十足、心态狂热,有点像英国佬,不过听这段话简直像是到了动物议会……上帝啊,杰克,这简直是爆炸性的信息,是谁把他招募进来的?”


  “跳过一段普通求偶舞而已。他在各种招待会上露面,东京特工站的站长嗅到了一丝味道,文火慢慢煨着他,过了好几个星期,这才按他的要求开始展开接触。那名俄国人交给他这份资料和他开出来的条件。”   “附带提一下,怎么会选中新高这个代号?我好像在哪儿听说过这个词,是不是?”

  “这是我亲自挑选的代号。当年日本突击队飞往珍珠港的时候,任务的执行指令叫做‘登上新高山’。千万记好了,知道这个行动代号的人只有你一个。每月一次的鉴定周期就要到了,我们就要给它换个名字了。这事实在是炙手可热,所以我们要给他全套的安全保卫待遇。”

  “没错,”特伦特表示同意。“可万一这家伙是个奸细怎么办?”

  “这种可能性我们也考虑过。有这种可能,但可能性不大。一个克格勃居然能做出这种事——哦,那就有点像是在亲手打破他们心目中对游戏规则的理解一样,不是吗?”

  “等一下!”特伦特把最后一页重新看了一遍。“这个见鬼的通讯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可真有点吓人了。”瑞安把自己的打算说明了一下。

  “五千万美金?你有把握吗?”

  “五千万只是兴建一次性启动系统的花费。此后我们还得再雇用一些通讯员。启动系统建成投入使用后每年总的花费大概是一千五百万美金。”

  “事实上价格非常合理,”特伦特晃了晃脑袋。“国家安全局换成他们目前在使用的系统时报价比这个高多了。”

  “他们的基础设施规模更大一些。我给你的报价应该是比较实在的价格。‘水星’系统的规模并不大。”

  “多久以后你需要这笔钱呢?”特伦特知道瑞安的预算报价非常可靠。这是因为瑞安具有贸易经验,而这份本事在政府部门里太稀有了。

  “如果本月最后一周能到位最好,先生。”

  特伦特点点头。“权且看看我能做到哪一步吧。你当然希望‘暗地里’吧?”

  “要暗得仿佛乌云密布的半夜才好,”瑞安答道。

  “该死的!”特伦特骂了一句脏话。“我以前跟奥尔森说过这事。他手下那些玩技术的娘娘腔总是给他跳求雨舞,他居然每次都买账。假如——”

  “没错啊,万一我们所有的通讯内容都遭受威胁的话,那该怎么办。”杰克这句话可不是疑问句。“谢天谢地多亏有了公开化,啊?”

  “马库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今天早上我向他说明过了。他明白了。艾尔,虽然卡伯特并不具备你我之辈的这些工作经验,不过他进步挺快,我曾碰到过非常糟糕的局长。”

  “你的忠心太让人敬仰了。肯定是海军陆战队服役那段时间给你留下了后遗症,”特伦特评论道。“你自己原本就能当个称职的局长。”

  “没希望的。”

  “没错,既然莉兹·埃利奥特当上了国家安全事务顾问,你可得小心提防著点背后有人放冷箭。你明白我的意思。”

  “对。”

  “真见鬼,你究竟怎么惹恼这个女人了?当然她这个人也确实讨厌。”

  “那要追溯到那次大会之后,”瑞安解释道。“我跑到芝加哥向福勒汇报情况。连续两三趟长途跋涉之后,我正在疲惫不堪的时候被她撞见,她猛扯我的下巴。我也扯了她的下巴回报她。”

  “得学会对她态度友好点。”特伦特建议。

  “格里尔上将也说过。”

  特伦特把文件递还给瑞安。“很难做到,是不是?”

  “确实是。”

  “无论如何最好还得学一学,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建议了。”当然,很有可能不过是白费唇舌。

  “是,先生。”

  “顺便告诉你,这次拨款申请提的时机恰到好处。委员会其他成员肯定对这项新的行动计划印象深刻。那两位痛恨日本的议员也一定会把这些话传出去,告诉他们在拨款委员会的朋友,说中央情报局确实正在进行一件颇有价值的工作。运气好的话,两个星期以内钱就能到手了。见鬼,这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五千万美元——不够塞牙缝。谢谢你还跑过来。”

  瑞安把手提箱锁好,站起身来。“到您这儿来一向是件快乐的事。”

  特伦特摆摆手。“你这个家伙真不错,瑞安。你居然这么保守,真他妈的邪门。”

  杰克大笑起来。“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艾尔。”

  瑞安回到兰利,将新高的文件放到保密文件库,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他和克拉克乘电梯来到车库,今天两人提前一小时离开了办公楼,他们每隔两周左右就会早退一次。车行四十分钟后,他们来到华盛顿及安纳波利斯之间的一家“711”便利店的停车场,下了车。

  “你好,瑞安博士!”卡罗尔·齐默尔站在收银机后面说。一个儿子来接替她的工作,而她则带路请瑞安到后面的房间。约翰·克拉克在店里巡视了一番。倒不是担心瑞安的安全,而是仍然有些担心当地那些流氓对齐默尔家的店心存歹意。他和查韦斯当着三个流氓小卒的面把他们的头目狠狠揍了一顿,其中一名喽囉居然还想插上一脚。查韦斯对那个小伙子手下留了情,所以这个喽囉用不着留在当地的医院待一晚上。据克拉克判断,这恰恰是丁正在走向成熟的标志。

  “买卖还兴隆吧?”杰克在后面的房间里问。

  “营业额比去年这个时候上升了百分之二十六。”

  卡罗尔·齐默尔三十多年前在老挝出生,当北越部队攻占了美军在老挝北部的最后一个前哨时,一架美国空军特别行动组的直升机把她从这座山顶的要塞里营救了出来。当时她年仅十六岁,是一名为美军利益、同时也是为自己利益工作的洪族Hmong,居住在越南、老挝和泰国山区的民族。酋长的儿女中的惟一幸存者——酋长是心甘情愿为美军工作的间谍,他从生至死都英勇而出色地完成了任务。她后来嫁给了空军军士巴克·齐默尔,在处理另一次叛变事件中他驾驶著一架直升机牺牲了,此后瑞安便走入了她的生活。瑞安虽然已在政府部门工作多年,但并没有失去原有的敏锐的商业眼光。他为这家店选了个好地段,就像是命中注定一样,齐默尔一家根本用不着动用瑞安成立的教育信托基金付长子上大学的学费。瑞安向蒂姆·赖利神父说了几句好话,于是这个小伙子拿到了乔治敦大学的全额奖学金,而且系主任开列的医学专业预科班的名单里也有他一个。卡罗尔像大部分亚洲人一样,对学问尊敬得五体投地,已经扩展到几近于宗教狂热的程度,这种观念也传给了所有子女。她经营买卖的严谨态度同样超乎常人,简直像是一部机器,已经达到了普鲁士军官对于手下步兵班战士的要求。店里一尘不染,卡茜·瑞安甚至可以在登记柜台上做外科手术。想到这里杰克不禁微微一笑。也许劳伦斯·阿尔文·齐默尔将来就能在这儿做手术呢。

  瑞安翻阅著账册,虽然他会计师的执照早已经失效,但是照样可以看懂账簿的收支平衡表。   “你能和我们一起吃饭吗?”

  “卡罗尔,不行啊。我得回家陪儿子看今晚的一场少儿联赛。所有的情况都顺利吗?没出什么麻烦吧——那些流氓没再来过吧?”

  “再也没来过。克拉克先生吓得他们永远不敢再来了!”

  “倘若这帮家伙胆敢再来惹事,一定要马上告诉我,”杰克态度严肃地说。

  “好吧,好吧。有过一次教训了,”她答应杰克。

  “这就好。千万当心自己。”瑞安站起身。

  “瑞安博士?”

  “什么事?”

  “空军说巴克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我没跟旁人提过,我只想问问你:究竟是不是意外?”

  “卡罗尔,巴克是在执行任务时牺牲的,当时他在执行援救任务,我就在场。克拉克先生也在。”

  “让巴克丢掉性命的那些人……?”

  “你完全没必要害怕那些人,”瑞安语调平和地说。“一点都用不着。”杰克从她的双眼中看到赞同的神色。虽然卡罗尔运用语言的技巧只是中等水平,但还是能从他的答案中读出他的意思。

  “谢谢你,瑞安博士。以后我再也不问了,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必须知道真相。”

  “别客气。”他其实很惊讶,卡罗尔居然等了那么久之后才开口。

  安装在舱壁上的扩音器嘎嘎啦啦地响起来。“指挥室,声纳室报告。我的位置在047,搜索到一种有规律的噪音,把这一接触目标定名为S5。目前没有进一步的消息。一旦发现新情况将立即汇报。”

  “好极了。”里克斯艇长转过身,走向海图桌。“跟踪组,开始进行热机械分析。”这名艇长环顾了一下指挥室内的仪表,仪表上显示舰艇的航速是七节,深度达四百英尺,航向为303。目标在右舷尾部方向。

  负责追踪组的海军少尉马上在攻击中心右舷后方角落的一台惠普迷你计算机上查询起来。“对了,”他报告说,“声波踪迹有点偏角……稍微有些不稳定……现在开始计算。”计算机用两秒钟时间就得出了结论。“好了,算出距离数据了……这是一个声波会聚区,如果它在一号会聚区,那么距离在三万五千到四万五千码之间,如果位于二号会聚区,距离就是五万五千到六万一千码之间。”

  “用它计算简直太轻松了,”副艇长向艇长报告。

  “不错,是这样,副艇长,关掉计算机,”里克斯下令道。

  美国“缅因”号潜艇的“金队”执行长官沃里·克拉格特少校返回到机器旁边关掉了计算机。“我们的惠普计算机出了点毛病……修理起来恐怕得用上好几小时,”他宣称道。“真遗憾。”

  “那可得多谢你了,”肯·肖少尉悄声对弯著腰坐在自己身边的航信士官讲。

  “镇定一点,肖先生,”这位下级军官低声答道。“我们会料理好的。毕竟一时还用不着它,长官。”

  “攻击中心里我们得保持肃静!”里克斯艇长说。

  这艘潜艇向自己的西北方向偏转后继续行进,在行进过程中,声纳人员不断把信息传送到攻击中心。十分钟后,追踪组的人员已做出了判断。

   “艇长,”肖少尉报告说。“据估测S5接触目标位于一号会聚区,距我方大约在三万九千码,航向大致是向南,速度在八到十节之间。”

   “你能不能再了解得更详细一点,”艇长尖锐地断言。

   “指挥室,这里是声纳室,S5似乎是一艘‘鲨鱼’级的苏联快速攻击潜艇,其身份被初步确认为鲨鱼六型‘卢宁海军上将’号。请稍候”——声音停顿了一会儿——“S5目标方位有可能改变,可能正在做回转。指挥室,我们可以肯定它的方位正在改变中。现在我艇正对准S5的侧舷,可以确定是对准了目标的侧舷方位。”

   “艇长,”副艇长说,“对方的拖曳阵列声纳效果能够达到极致。”

   “没错。声纳室,我是指挥室,立即进行噪音自检。”

   “声纳室明白,请稍等,长官。”又过了几秒钟。“指挥室,我方确实发出了某种噪音……不确定是什么,‘卡嗒’的声音,或许是后舱压舱罐里有什么东西发出了声音。以前没有过,先生。确认是在后舱……确认为金属物体。”

   “指挥室,我是操纵室,这儿有个古怪的东西。我能听到后舱方向传来什么声音,也许是在压舱罐里发出的声音。”

   “艇长,”肖少尉接下来说。“S5接触目标现在正向反方向航行。目标航向为东南方向,大约在130方位。”

   “也许对方可以听到我们的噪音,”里克斯咆哮起来。“我们的舰艇上浮穿过目前的水温层。上浮至水面以下一百英尺。”

   “深度一百英尺,是。”下潜军官马上做出了回应。“舵手,把导流翼上倾五度角。”

   “把导流翼上倾五度角,是。长官,导流翼现在上倾五度角,向水深一百英尺位置上浮。”

   “指挥室,我是操纵室,‘卡嗒’声已消失。艇身向上仰起时,声音就停止了。”

  听完,副艇长向艇长咕哝了一声。“真见鬼,这是怎么回事……?”

   “兴许是造船厂有个蠢驴把工具箱留在压舱罐里了。这种情况我有个朋友也曾遇到一次。”里克斯现在当真是怒发冲冠了,但是如果你注定要碰上这种意外,它就总能找著机会落在你头上。“上浮到这层水温层之后,我要改而向北航行并且彻底整理航行数据。”

   “长官,要是我就再等等。声波会聚区在哪里我们很清楚。就由它离开声波会聚区,等到对方听不到我们的声音时,我们就可以做战术调整了。在我们开始捉弄对方之前,就让它以为已经盯牢我们好了。对方很可能没想到其实我们已经注意它了。如果现在急剧调整战术动作,就等于拍着手招呼对方呢。”

  里克斯考虑了一下说:“不必,后舱的杂音已经消失,有可能我们早已摆脱了对方的监视,而当我们浮到冷水层上面时,海水表层的杂音就能把我们的声音掩盖起来,这样就可以做战术调整了。对方的声纳仪不可能那么精密。它甚至未必知道我们的身份,只是在嗅着我们的气息。这样一来,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又可以拉大了。”

  “是,遵命,”这位副艇长答道,看不出明确的个人态度。

  “缅因”号在深度一百英尺处把艇身角度调至水平,此时已经来到了变温层上方。变温层是海洋表层的温水及深海冷水之间的界限,它能够剧烈地改变声学状况,而里克斯认为到了变温层“鲨鱼”级潜艇就再没有机会听到自己这艘舰艇的声音了。

  “指挥室,这里是声纳室,S5接触目标失去踪迹。”

  “很好。现在听我指挥。”里克斯下令道。

  “由艇长指挥!”舱面军官确认收到。

  “左舵十度,航向转向350。”

  “左舵十度,是,航向转向350。长官,方向舵正在左舵十度。”

  “好极了。主机室,我是指挥室,加速到十节。”

  “主机室收到,是,加速到十节。正在缓慢加速。”

  “缅因”号平稳地向北航向进发,还在提速。几分钟之后,舰艇上的拖曳阵列声纳才调整好状态,恢复工作。而这几分钟时间里,这艘美国潜舰差不多是失明了。

  “指挥室,操纵室报告,那种噪音又响起来了!”扩音器再次响起。

  “减速到五节——前进三分之一!”

  “前进三分之一,是。长官,主机室回答,现在前进三分之一。”

  “好极了。操纵室,这里是指挥室,那种噪音怎么样了?”

  “还在,长官。”

  “稍等一分钟再看看吧,”里克斯判断说。“声纳室,我是指挥室,有没有S5接触目标的信号?”

  “没有,长官,目前没有任何接触。”

  里克斯呷了一口咖啡,看着舱壁上的时钟等了三分钟后说:“操纵室,这里是指挥室,那种怪声音还在不在?”

  “没有改变,长官。那种声音还在响。”


  “该死的!副艇长,再减速一节。”克拉格特立即遵命行事。他觉得艇长已经完了,表现不怎么样。又过去了十分钟。后舱那令人不安的声音虽然削弱了几分,但并没有彻底消失。   “指挥室,我是声纳室! 015方位发现接触目标,突如其来,像是,确实是S5接触目标,长官。肯定是‘卢宁海军上将’号‘鲨鱼’级攻击潜艇。据评估它是直线接触,从艇艏方向驶来。很可能刚从那层冷水层过来,长官。”

  “对方发觉我们了吗?”里克斯问。

  “恐怕已经发现了,长官,”声纳员答道。

  “到此为止!”另一个人宣布。舰队司令曼库索准将走入房间。“好的,这次演习到此为止。请诸位军官跟我来。”

  灯光亮起来以后,大家都齐齐地长舒了一口气。这是一座巨大的正方形大楼里的一个房间,大楼的造型虽然一丁点都不像潜艇,但是其他的各类房间和俄亥俄级弹道导弹核潜艇最重要的几个组成部分毫无二致。曼库索带着攻击中心的成员走进一间会议室,把房门关上。

  “战术运作太糟糕了,艇长。”巴特·曼库索从来没有擅长外交辞令的名声。“副艇长,你给艇长提的建议是什么?”克拉格特逐字逐句地复述了一遍。“艇长,你为什么不肯采纳他的建议呢?”

  “长官,据我估测,我们在声学设备方面具有优势,我完全可以做出自己的决定,好最大程度拉开我方舰艇和接触目标之间的距离。”

  “沃里,你的意思呢?”曼库索转身对着“红军”的艇长沃里·钱伯斯海军中校问,他即将成为美国海军“基韦斯特”号的艇长。钱伯斯曾经听命于曼库索在“达拉斯”号上工作,他具备一名优秀的攻击潜艇艇长的杰出素质。事实上,在刚才的演习中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才干。

  “战术运作都不算出人意料,艇长。再者,你保持航向不变,同时改变航道的深度,就一下子把自己暴露在我的拖曳阵列声纳仪底下,还发出短促的船体震荡的声音,于是我更确信你必然是一艘潜艇。假如你把船头调过来冲着我,继续维持在同一深度水平,同时降低航速的话,情况会好一些。我能察觉的就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像。即使你将放慢航速的话,我也永远判断不出你的身份。可是既然你并没有采取这些策略,我就发现了你在变温层上方的跳跃,所以一离开声波会聚区后我马上在变温层下方猛冲。艇长,直到你亲自告诉我你那里是一艘潜艇,我才知道你在那里,但你允许我知道了你的身份,还允许我接近你。我在航行中让声纳仪漂浮在变温层以上,而整个舰艇仍然在变温层底下。那里有一条很好的海水表层声波管道,我在距离你两万九千码的时候逮住了你的踪迹。那时候只有我能听得到你的声波,而你却听不到我的。到那时,我只管继续猛冲赶到一个足够切近的距离,然后高度精确地一轰。你就死定了。”

  “本次演习寓意在于告诉你,当声波优势不复存在的时候,会有什么恶果出现。”曼库索等大家悟出了此话的内涵,这才继续说:“对,这么一来太不公平了,难道不是吗?有谁曾经说过生命是公平的呢?”

  “‘鲨鱼’级的潜艇真是相当不错,可它的声纳有那么精密吗?”

  “我们假设它的声纳跟二级‘688’型潜艇的装备一样好。”

  绝不可能,里克斯心里暗想。“我还指望它能给我多么惊人的数字呢?”

  “很好的问题,答案就是我们不清楚。如果你确实不清楚,那么就假设对手的装备跟自己的一样好。”

  不可能,里克斯在心底暗想。

  也许比我军的装备更精良呢,不过这句话曼库索并没说出口。

  “好的,”这位分舰队司令告诉聚集在攻击中心里的人马。“再复习一遍你们手中的资料,三十分钟以后我们要清除掉所有资料。”

  里克斯注视著曼库索和钱伯斯又说又笑地离开了房间。曼库索确实是一位充满智慧、富于战斗力的潜艇艇长,可他毕竟只是一个快速攻击潜艇的指挥员,曼库索的战术想法根本不适宜指挥装备有弹道导弹的核潜艇。他居然把大西洋舰队里的昔日旧部召到这儿来,这家伙也是快速攻击潜艇的指挥员——算了,对,这就是他们的战术,可是该死的!里克斯确信自己的指挥没有问题。

  这是一次脱离现实的测验,里克斯心里非常确信。罗塞里难道没有告诉过这两个家伙“缅因”号安静得仿佛是个黑洞吗?见鬼。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向准将展示自己的能力,可是却被这种装模作样、有失公平的测验搞砸了,还有他手下那些家伙的疏忽,很难给准将留下有利的印象——罗塞里居然他妈的这么以他们为豪。

  “肖先生,给我看看你的热机械分析。”

  “在这里,长官。”肖少尉正立在屋子的一角,双手紧张地攥著海图和自己记录的内容,他从格罗顿的潜艇学院毕业还不到两个月。里克斯一把夺过这些记录,铺在一张工作台上。这位艇长的双眼迅速浏览著这些纸张。

  “拖沓。做这件事你的动作原本至少能提速一分钟。”

  “是,长官,”肖答道。他并不明白该怎么做才能提高动作速度,但是艇长说可以,艇长哪里会出错。

  “假如你动作敏捷,今天的战果就完全不同。”里克斯告诉他,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已几近于威胁了。

  “对不起,长官。”这句话才是肖少尉今天第一个真正的失误。里克斯绷直了身体,可还是迫不得已仰起头才能和肖对视。这样的姿态更加激化了他的怒火。

  “‘对不起’不能改变既定事实,先生。‘对不起’会给我们的舰艇和任务带来威胁。‘对不起’会死人的。‘对不起’是不够格的军官才说的话。你懂我的意思吗,肖先生?”

  “是,长官。”

  “好极了。”这句话出口的语调反而像骂了一句脏话。“你得保证绝不出现类似问题。”

  剩余的半个小时,大家复习了军事演习的记录。几位军官离开这间屋子,走到另一间宽敞一些的屋子里,到那里再次体验演习的全过程,他们可以了解到“红军”的所见所闻和战术动作。克拉格特少校拦住了艇长。

  “艇长,你对肖太挑剔了一点。”

  “你是什么意思?”里克斯又惊又恼地问。

  “他的行动没有任何失误。我本人完成追踪任务的时候,想比他再快上三十秒也做不到。而我派给他的航信士官干热机械分析已经五年了。他在潜舰学院教的就是这门课。我一直密切注视著这两个人。他们的行动很合格。”

  “你是不是说这个失误是我的问题?”里克斯问,语调温和得简直让人上当。

  “是的,长官。”这位副艇长照他所受到的教育那样坦率直言。

  “是真的吗?”里克斯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


  说佩特拉·哈丝勒博克心情不好,那简直就是故意轻描淡写,这种说法只能描述她心情的冰山一角。这个女人已将近四十岁了,以往那十五年之间她始终在逃亡,努力抢在局势过于危险之前逃脱西德警察的追捕,最后出人意料地逃到东德一边——那里曾经叫做东德,这位西德联邦调查官不禁在心底暗笑。令人惊讶的是,这样的逃亡生活居然让她更加富于生命力。在厚厚的一叠佩特拉个人档案里,每一张照片都是妩媚迷人、生机勃勃、笑容可掬,她一丝皱纹都没有,仿佛是年轻的女孩,一头美丽的褐色头发勾勒出面庞的姿容。这位侦探提醒自己,凶残地眼巴巴看着三个人丢掉性命的也是这张脸孔,其中还有一个人甚至是在遭受了长达好几天的凌迟之后才断气的。那起命案其实是一次重要政治宣言的一部分——当时德国举行了一次公民投票,以决定是否允许美国人在德国境内建立“潘兴2”式导弹及“巡航”导弹基地,而“红军派”企图以此恐吓德国百姓,好让大家惟他们马首是瞻。当然,这种恐怖手段并没有见效,只不过这位受害者的死亡过程演变成了一次恐怖野蛮的仪式。   “告诉我,佩特拉,你杀害威尔海姆·曼斯坦的时候是不是心里乐坏了?”这位侦探问。

  “他是一头蠢猪,”她挑衅地说。“一头脑满肠肥、流着臭汗、荷尔蒙过剩的蠢猪。”

  这位侦探很清楚,他们之所以能够绑架曼斯坦就是用的这个手段。佩特拉先出马迷住他,而后与他建立了短暂却灿如星火的性关系,这才设计了这次绑架行动。曼斯坦当然算不上德国男子汉当中最迷人的典型范例,但佩特拉心中的妇女解放意识却比西方国家的通常标准更强烈。“巴德尔美因霍夫”和“红军派”中最凶狠的角色都是女人。也许就如同一些心理专家的诊断,这是对德国男性心目中贤妻良母就应当是温柔贤惠精通厨艺信仰虔诚的思维做出的反应,然而面前的这个女人却是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残忍恐怖的杀手。曼斯坦的家人收到的第一批残肢就是曾经大肆侵犯过她的那些部位。病理学者在报告中指出,此后曼斯坦还苟延残喘了十天时间,供这名年纪尚轻的女士听着他连连惨叫、目睹他血肉模糊取乐。

  “噢,你亲手动刑的,对不对?我猜冈特恐怕对你的情欲应付不过来了,是不是?你和曼斯坦待在一起总共——多少?在绑架他之前,你一共跟海尔·曼斯坦共度了五夜春宵吧?那段情节也不错吧,我的小心肝儿?”这名德国侦探看得出来他的侮辱赢了一局。佩特拉曾如花似玉,可目前已美丽不再。她就好比一朵从枝头剪下来的花儿,放了一天之后,已经没有生命力了。她面如菜色,两眼套著黑眼圈,体重至少下降了八公斤。她的双眼喷射出挑衅的利光,但转瞬即逝。“我猜你一定很享受这段情缘,把自己奉献给他,让他‘为所欲为’。他总是跑回来找你一定让你痛快极了。你并不只是折磨他,对不对?这不可能只是逢场作戏。海尔·曼斯坦是个眼光不错的花花公子,他身经百战,只会频繁地跟技巧高超的淫荡女人交往。告诉我,佩特拉,你那些性技巧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你是不是事前跟冈特——或者别人操练过呢?当然都是以革命正义的名义干的,或者说称之为革命的同志友谊,是不是?佩特拉,你是个不值钱的母狗。连妓女都讲道德,可是你一点道德都没有。”

  “还有你挚爱的革命大业,”这位侦探冷嘲热讽道。“呸!就是这种大业吧。被全德国的人民排斥的滋味好不好?”闻听此言,她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不过还是不能让自己释怀……“怎么了,佩特拉现在怎么不说豪言壮语了?你总是大谈自己对自由民主的见解,难道不是吗?现在德国人民获得了真正的民主,是不是让你有点失望——而且大家都憎恨你和你们那些败类!告诉我,佩特拉,被人排斥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完完全全地被唾弃。你自己也清楚事实如此。”这位调查官又补充了一句。“你明白这可不是谈笑,你和冈特曾经从你家窗子里看见过街上那些人示威,对不对?还有一次示威活动恰恰在你们住的那座公寓下方举行,对不对?看到那一幕你都想了些什么,佩特拉?你和冈特就这件事交谈过吗?你当时是不是说,这肯定又是反革命诡计?”这位侦探摇摇头,身体探过去,逼视著佩特拉那双空洞无神、了无生机的眼睛,享受着这一得意的时刻,如同佩特拉以前所做的那样。

  “佩特拉,你说啊,你想怎样解释公民票选结果?那可是自由选举,你当然也知道。你过去为之坚持、为之奋斗、为之杀人的理想——居然彻底错了,一无是处!哦,倒还不算一无所得,是不是?起码你还跟威尔海姆·曼斯坦恩爱过。”这位侦探反身仰靠在椅子上,点了一根小型雪茄。他把烟雾喷向天花板。“目前,佩特拉?但愿你爱上这间幽会小屋,我的小心肝儿。只要你还活着就绝不可能离开这里。没有机会,佩特拉。哪怕你将来老到离不开轮椅了,谁也不肯可怜你。哦,不。大家只会记得你恶贯满盈,然后说服自己必须把你留在这里,跟那些无恶不作的畜生做伴。没有指望了。你至死都会待在这座建筑里,佩特拉。”

  闻听此言,佩特拉·哈丝勒博克的脑袋突然震颤起来。一时间她想说些什么,瞪大了双眼,但是转瞬之间就按捺住了自己。

  这位侦探非常健谈,他继续说:“顺便告诉你,我们没有找到冈特的线索。在保加利亚我们几乎抓个正著——晚了三十个小时没逮著。要知道,俄国人已经开始把有关你和你朋友的资料提交给我们。还有关于你们在训练营里待的那几个月的情报。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冈特依然在逃。我们认为他目前应当在黎巴嫩,恐怕和你们的老朋友藏匿在老鼠洞里。就要轮到他们了。”这位侦探告诉她说:“美国人、俄国人还有以色列人现在是荣辱与共,你难道还没听说这个消息?这是本次协议的组成部分。难道这件事不是太奇妙了吗?我想将来可以从黎巴嫩逮到冈特……运气好的话,他还会做出拒捕或者其他愚蠢的举动,那么我们便能带张他尸体的照片给你看了……照片,对了!我差点忘了这回事!”

  “我带了点东西给你看看,”这位侦探宣布。他把一卷录像带塞进一部放像机,然后打开了电视。稍过了一小会儿,画面才稳定下来,开始播放一段显然是一位外行摄影师用手提摄影机拍摄的录像。画面是两名身着相同的粉红色紧身连衣裙的小姑娘,肩并肩坐在典型德国公寓里的一块具有代表性风格的地毯上——屋内的东西件件皆摆放得有条不紊,甚至于桌上的杂志都码得整整齐齐。而后开始有动静了。

  “过来,艾瑞卡,过来,乌舒尔!”一名女人的声音催促著,两个小姑娘抓住咖啡桌爬起身来,脚步跌跌撞撞地跑向那个女人。摄影机的镜头追随着孩子们尚且蹒跚不稳的步伐,看着孩子们扑进了那女人的怀抱。

  “妈妈,妈妈!”她们一齐呼唤著。侦探关掉了电视。

  “她们已经会说话、会走路了。是不是不可思议?她们的新妈妈非常爱这两个孩子,佩特拉。喔,我想你可能挺愿意看看这些情况。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这位侦探按了一下一个隐匿的按钮之后,一名警卫出现把拖枷戴锁的犯人带回牢房去。


  她的牢房是个毫无温情的小卧室,四周是喷了白色涂料的砖墙。房间里没有朝外的窗子,坚不可摧的钢铸牢门上只留下一个窥望孔和一个进出餐盘的浅槽。其实佩特拉不知道,在牢房的天花板附近有一块砖外表看似砖头,其实嵌著一块小小的塑料板,红色光和红外线都可以穿透,里面安装着电视摄影机在监视全屋。佩特拉·哈丝勒博克一路走回牢房,始终保持着泰然自若的神情,直到背后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时她的镇静态度彻底崩溃了。   而后她的精神开始垮了下来。

  佩特拉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瞪着地板——地板同样涂成了白色——开始眼睛实在睁得太大,内心也惊恐万状,以至于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只顾凝神思索著自己的生活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这怎么可能是真的,内心有个角落自信地几近于疯狂地呼喊道。她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奋斗——全都一去不复返!冈特,找不到了。一对双胞胎女儿,丢了。革命大业,一败涂地了。她的一生,毁灭了。

  这次提审她,德国联邦刑警其实只是为了取乐,佩特拉心里很清楚。他们从来不曾严肃地审问她,好从她身上刺探情报,不过这也事出有因。她哪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情报可以提供给他们呢。他们把从东德斯塔斯总部找来的档案副本拿给她看。昔日那些友爱的社会主义兄弟曾经掌握的有关她的情报——远远超过了她预想中的数量——现在都在西德人的手里。姓名、地址、电话号码以及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的记载,甚至包括一些连她自己都已经忘怀的旧事,还有连她也不知情的关于冈特的事情。这些全都落在西德联邦刑事警察的手里了。

  彻底结束了。大败而归。

  佩特拉先是摀住嘴巴不肯哭出声来,而后才开始泪如雨下。甚至连她的艾瑞卡和乌舒尔那一对双胞胎宝贝,她亲生的骨肉都被夺走了,她们是自己坚信未来必胜信念以及自己对冈特的爱的具体证明啊!现在她们只能流落在陌生人的公寓里学步,对着陌生人叫妈妈,那是一名德国联邦警察的妻子——他们只告诉她这么多。佩特拉一声不吭地哭了半个小时,她知道牢房里肯定安装了麦克风,这个该死的小笼子让她难以入眠。

  一切都一去不回了。

  生活——难道在这里?她第一次同时也是惟一一次到操场上和其他囚犯一起锻炼身体时,警卫不得不把扑打她的两名囚犯从她身上拽开。她依然记得,当警卫把她送去治疗伤病的时候,她听到这些囚犯尖叫着——婊子、杀手、禽兽……将来她得在这里生活四十来年,独自一个人,永远是独自一人,熬到最后发疯,熬到身体渐渐衰弱、腐朽。在她看来,生活就意味着生命力,她对此非常坚信,谁都不会同情她。那名德国侦探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没人怜悯,没有朋友,销声匿迹而后被人彻底遗忘……只留下仇恨。

  她平静地下定了决心。她依照全世界各地所有囚犯的方式,也暗中设法搞到一片有刃的小铁片。事实上,她获准每个月可以刮一次腿毛,于是借机从剔毛的仪器上弄下来的。她将刀片自藏匿处取出,然后从褥垫上扯下褥面布——也是白色的。这条褥垫和其他人的毫无区别,厚度大约十厘米,表面覆蓋著厚实的条纹布料。褥垫的外框是一圈布料,里面塞上一些绳索样的支撑物,而后和褥面布密密实实地缝在一块,以便增强边缘地带的耐用性。她动手拿刀刃把褥垫的滚边割下来。她用了整整三个小时、还流了不少血才把褥垫的滚边割下来,因为剃刀的碎片实在太小,好几次都割伤了她的手指,不过她终于弄下来一条两米长的临时绳索。她将绳索的一端打了个绞索套。而闲著的一端则绑在门上方的电灯卡座上。她必须站在椅子上才能完成这个工作,不过无论如何,她迟早也得站在椅子上。她努力了三次才把那个绳套打好。因为她不希望把绳索留得太长。

  当她把绳索的长度调整满意之后,就一刻不停地继续动手。佩特拉先是脱掉外衣和胸罩,而后背朝大门跪在椅子上,把自己和椅子的位置调整好,再把绞索套到头上,拉紧。接下来她伸手把小腿拎起来,用胸罩把小腿固定在门和后背之间,她不想临阵脱逃,她必须表现出英勇豪情和献身精神。她既没做祈祷,也没有为自己唱挽歌,就用双手推开了脚下的椅子。她的身体下落了五厘米,那条临时绞索拉住了她下落的势头,开始绷紧了。就在这时,躯体开始反抗自己的意志。被绑起来的双腿挣扎着,挣脱开那条把双腿固定在后背和金属牢门之间的胸罩,但在双腿挣脱束缚的同时,反而微微把佩特拉向门里推得更远了,于是脖子上绞扼的力量更加紧了几分。

  这份痛苦让她大为惊骇。绞索先是勒折了她的咽喉,接着滑到下巴那里。她瞪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白色砖墙,此时一阵恐惧袭上心头。思想意识毕竟还是有限度的,她可不能丢了性命,她不愿意走,不愿意——

  她的手指急速抓住喉咙。这个做法其实错了,手指拚命想插进褥垫边儿制成的绞索里,但绞索实在太细,已经深深地勒进了她颈部的细嫩肌肤里,哪怕一根手指也插不进去。她依然继续挣扎,她明白自己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机会,之后脑部就会因为缺血而失去意识……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视线开始受影响了。连远方砖墙的砖缝她也看不清楚了。她的手仍然在努力自救,反而刺破了颈部的表皮血管,血液流淌出来,但是绞索因此更加滑不溜手,更加勒进她的脖颈里,进一步阻扼了颈动脉的血液循环。她张大了嘴巴,努力想尖叫起来,不,她不愿意死,不愿意——她需要有人来帮忙救她。难道谁都听不见她的叫喊吗?难道谁都不肯来帮助她吗?太迟了,还剩下两秒钟,也许只有一秒钟,也许都不及一秒钟了,她一息尚存的意识还在暗想,如果能把绑住双腿的胸罩挣脱开就好了,那她就能站起来,再……

  那名侦探注视著电视屏幕,他看见佩特拉的双手向胸罩方向胡乱抓着,无力地摸索著胸罩上的挂钩,最后双手垂了下来,又抽搐了几秒钟之后终于不动了。就差一点,那名侦探想。差一点就能救下自己的性命。真可怜,她以前也是个可爱的姑娘,却选择了谋杀和折磨人的道路,她同样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不过最后一刻似乎改了主意——这样的人难道不全一个样吗?哦,也未必全都一模一样——这个例子只不过又一次证明了残忍的人最终都很懦弱,不是吗?

  毫无疑问。

  “这台电视出毛病了,”他说完就关掉了电视。“最好找一台新的来密切关注犯人哈丝勒博克。”


  “大约要花一小时才能换好,”警卫负责人说。   “已经算非常迅速了。”这名德国侦探从录像机里掏出录像带,刚才他就是用这部录像机播放了那段动人的家庭生活画面。他把这卷录像带连同另一卷一起放进了公文包。他锁好公文包,站起身来。虽然没有露出笑容,但神色中却饱含着满意。联邦参议院和议会没有通过一条简单有效的执行死刑的法令,这并不是他的错。这当然是因为纳粹暴行,那些该死的刽子手。可哪怕是刽子手也未必都是白痴。他们并没有把超级公路autobahn,德国的高速公路。都拆毁,难道不是吗?当然没有。正因为纳粹曾经处死过百姓,现在就废除了死刑——其实处死的百姓中有些人原本就是普通的杀人犯,当时任何一个民主政府都会处死这样的杀人犯。假如说有人是罪有应得,注定该死,那么佩特拉·哈丝勒博克就是这种角色。把别人折磨至死,自己上吊自杀。这位侦探算计著二者也算扯平了。威尔海姆·曼斯坦谋杀案从一开始就由他负责。邮件把曼斯坦的生殖器寄回家的时候,他也在场。他亲眼目睹了病理学家验尸的全过程,并参加了被害人的葬礼。他记得当时自己的脑海中始终无法清除那些可怕的惨状,于是恐怖得难以入睡。也许现在他终于可以睡着觉了。正义的步伐走得太缓慢,但终归来临了。幸运的话,她那一对可爱的小女儿长大成人后将会成为体面的公民,谁也不会记得她们的亲生母亲是谁,以及她们母亲的所作所为。

  这名侦探走出监狱直奔自己的车子。他可不希望当人家发现佩特拉的尸体时,自己居然出现在监狱附近。本案到此结束。

  “嗨,兄弟!”

  “马文,听说你枪玩得不错啊,”戈森对这位朋友说。

  “算不上大本事,兄弟。我年纪不大的时候就开始学开枪了。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就靠枪找饭吃呢。”

  “你比我们最优秀的射击教练打得还好,”这位工程师指出。

  “你们的枪靶比兔子个头大多了,而且又不移动。见鬼,以前我经常用点22枪打移动靶位。如果你必须打中想要吃的东西,那么打中瞄准好了的东西自然就更容易了,小伙子。那颗炸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马文·拉塞尔问。

  “时间浪费不少,没什么成果,”戈森答道。

  “也许你可以拿那些电子零件做个收音机,”这个美国人提了个建议。

  “也许还能做点更有用的东西呢。” 第八部分:最后的立足点

  向西飞行总是比向东飞行要轻松得多。西行时一天的辰光被拉长了,而东行时一天的时数被缩短,相比之下,人类的身体比较容易适应一天多几个小时的情况,再加上美酒佳肴,行程于是更加心旷神怡了。“空军一号”上有一间具有多种用途的、宽敞的会议室,今天高级政府官员和一些记者团之中挑选出来的代表在这里共进晚餐。食物像往常一样鲜美极了。也许“空军一号”是世界上惟一绝不供应冷冻快餐的飞机。机组乘务员每天要采购新鲜的食物,饭菜多数情况下是在六百节时速、八英里海拔的高空飞行中准备的,已经不止一位厨师在服完兵役之后成为乡村俱乐部或是豪华餐厅的主厨。曾经为美利坚合众国的总统煎炒烹炸,这一笔写在任何厨师的个人简历上都足够靓丽。   这次的葡萄酒是从纽约运来的,是特别醇香的夏布利葡萄酒1,众所周知福勒总统不喝啤酒的时候,就喜欢这种葡萄酒。这架改装的747专机的腹部装载了整整三箱。在一道道菜进出这间房间的时候,两名身穿雪白外套的士官负责将所有进餐者的酒杯斟满。席间气氛无拘无束,大家谈话的内容都不会留下记录,谈的都是深奥但不重要的话题,不过还是最好当心点自己的言行,否则往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里用餐了。

  “那么,总统先生,”《纽约时报》的记者问。“你认为这项协议要过多久才能贯彻执行呢?”

  “就如我们所说的,开端平静无波。瑞士军方代表现在已经到耶路撒冷视察各方面的情况去了。国防部长邦克正在会见以色列政府官员,以推动美国军队进驻这一地区的进程。可以料定,两个星期以内,一切将真正的运行起来。”

  “那么当地不得不迁居的居民怎么看待这个问题呢?”《芝加哥论坛报》的记者就这个问题继续问。

  “确实会给他们带来诸多不便,但是他们的新居将在我们的帮助下飞速兴建起来。以色列已经要求申请银行贷款,用于采购美国建造的活动房屋,他们即将获得这笔贷款。我们还会出钱替以色列人兴建一座建造活动房屋的工厂,以便他们能继续修建活动房屋。成千上万的居民即将迁往新居。离开家园多少会有些难受,但我们会让迁居过程尽可能少些烦恼。”

  “与此同时,”莉兹·埃利奥特插话道,“我们可不能忘记生活质量并非只是有瓦遮头这么简单。和平也有代价,但收益一样非同小可。那些人即将体会到生平第一次真正安全的滋味。”

  “对不起,总统先生。”那名《论坛报》记者扬了一下手中的酒杯说。“我提这个问题并不是想故意挑刺。我想大家都同意这次协议是天赐的好运。”围坐在桌边的人都纷纷点头。“但协议如何付诸实施确实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而读者很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给以色列人迁居将是其中最艰难的一部分,”福勒心气平和地答道。“以色列政府同意迁居自己的人民确实值得我们赞赏,所以我们必须竭尽全力通情达理地减低这次搬迁行动给以色列人民带来的痛苦。”

  “哪些部队将会派驻到以色列维护和平呢?”另一名记者问。

  “你问起这个问题我真是很高兴,”福勒说。确实如此,此前一个问话的记者忽略了最显而易见的一个潜在障碍——以色列一院制的议会肯批准这份协定吗?“也许你们已经清楚,我们最近重建了一支新的陆军单位,即美国第十骑兵团。这支部队已经在佐治亚州的斯图亚特堡完成重建工作,而且在我的命令下,国防后备舰队现在已经调集起军舰尽快将这支部队运送到以色列。第十骑兵团是一支拥有卓越历史的知名部队。这是一支西部片已彻底忘怀的黑人部队之一。幸运的是”——其实这事跟运气没有丝毫关系——“首任指挥官将是一名美籍非裔,马瑞恩·迪格斯上校,他是一名出色的军人,毕业于西点军校,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光辉背景。这是派驻的地面部队。而空军方面,我国将派出整整一支F16战斗轰炸机联队2,再加上一支机载报警与控制系统分遣队3,以及普通的后勤保障人员。最后,以色列同意让我军在海法港建立永久性基地,这样我军在东地中海地区几乎无时不刻都能保证有一支海军武装战斗群和一支远征军随时待命,支援所有其他军种。”

  “但是当前我们面临经费的削减——”

  “国防部长邦克提出重建第十骑兵团的构想,而老实说真希望我可以宣称这是我本人的想法。至于其他方面的经费,哦,我们会设法用国防预算的余额解决。”

  “总统先生,这真的有必要吗?我的意思是说。在这种预算竞争的情况下,特别是

  1Chablis,加利福尼亚州一种混合佐餐白葡萄酒。

  2Wing,空军中比空军大队高又低于师的军队单位。

  3AWACS,一种由飞机携带的军事监视系统,可以远距离跟踪大量敌机。

  国防方面的预算,我们真的必须——”

  “当然是必须的,”旁边的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打断了这个人的问话。你这白痴,埃利奥特的表情露出这个意思。“以色列国防有相当严重的安全顾虑问题,而承诺要保护以色列的安全是我们签订此次协议的必要条件。”

  “上帝啊,马蒂,”另一名记者低声嘟囔著。

  “我们将从其他领域补足这笔额外的经费,”总统说。“我很清楚自己再次回到了关于我们究竟应当怎样偿付政府花费这个基于意识形态差别的争论上,但我认为我们已经论证过政府的这笔花销一定物有所值。假使我们不得不小小地提高一点税额以便维持世界和平的话,美国人民一定能够理解并支持我们的举措,”福勒不带感情地下结论道。

  记者们全都把这句话记录了下来,总统又要提出另一个增税提案。以前曾经出现过“一号和平股息”和“二号和平股息”。这可是第一次征收“和平税”,其中一名记者嘲弄地微笑着想。这个提案肯定能在国会里一帆风顺而轻松过关。她的微笑还有另一重因素,她注意到总统凝视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时的眼神,以前她就对此有点生疑。罗马之行出发前,她曾经两次打电话给莉兹·埃利奥特,而两次从埃利奥特专线电话听到的都只有电话应答机的声音。她本可以顺籐摸瓜继续查查内情。莉兹·埃利奥特家位于卡罗拉马路以外,她本可以在这幢城市房屋周围布设监视哨,记录她多久在家里睡觉,多长时间不在家。但是,这事其实跟她没关系,难道不是吗?对啊,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总统身边没有妻子,他的妻子早已去世,只要他言行谨慎,而且只要他的私生活不会干扰他处理政府事务,那么他的私生活怎样对公众就没有任何重要意义。这位记者认为自己恐怕是惟一注意到这个隐秘的人。算了吧,她心想,假如总统与国家安全事务顾问相处得那么亲暱的话,兴许是件好事呢。且看这次的《梵蒂冈协议》究竟能进行到怎样的地步吧……


  亚伯拉罕·本·雅各布准将在办公室屏除了一切干扰,阅读著整个协议文本材料。他这个人平时并不容易举棋不定。他知道是多疑的心态给他带来了这些多虑。在他的成年生活中——以他而言十六岁以后就算成年了,那是他第一次为国而战——整个世界一直是个简单得超乎寻常的所在:只有以色列人和别人。而别人大多是敌方或者潜在的敌方。非常少见的几种别人成为了以色列人的合作伙伴,也许还能成为朋友,不过向以色列表示友好大多只是对方单方付出情谊。阿维曾经赴美执行过五次“对付”美国人的行动。当然,所谓“对付”只是相对而言。他从来没有故意危害美国利益,他只不过希望了解一些美国政府已经掌握了的情报,或者得到一些美国政府手里有而以色列正好需要的东西。当然,这些情报从来不会用来对付美国,到手的军事硬件也决计不会,然而美国人可不太高兴自己政府的机密被别人拐走,这一点倒是可以理解。不过本·雅各布将军绝不会因此而感到愧疚。他的终生任务是保卫以色列,而不是讨别人喜欢。美国人当然也很清楚这一事实。美国人偶尔会跟摩萨德分享一些情报。通常都是在非常不拘小节的情况下透露的情报。而在某些极其鲜见的情况下,摩萨德也会把情报透露给美国人。彼此全都很有教养——事实上,就好像彼此竞争却也拥有共同对手、共享一片市场的两家公司,有时候彼此也肯合作,但绝对不肯完全信任对方。   现在美以关系又要变化了,看来也是不得不变。美国现在要把自己的部队派遣到以色列,来维护以色列国防。美国因此必须部分负责保卫以色列国家安全——其实相应的,以色列也得负责照顾美国人的安全(这一点美国的媒体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份责任就该由摩萨德来承担了。彼此交换情报的渠道必须比现在更加宽广。阿维并不喜欢这一点,尽管此时此刻国内简直是一片欢腾,但以色列决不能把自己的机密都告诉美国,特别是那些由他所雇用的情报员费尽心机、通常还要流血牺牲才弄到手的珍贵情报。不久之后,美国国会将派遣一名高级情报官代表前来研究合作的细节。他们肯定会派瑞安来,这是理所当然的。阿维开始动笔记录几件事。他需要尽量多地找一些有关瑞安的资料,以便在和美国人协商时能尽量对自己一方更有利。

  瑞安……真的是瑞安成功地推动了这件大事开始运转起来吗?本·雅各布心想,这里有个令人困惑的情况。美国政府已经否认这是瑞安的功劳,可是有一样,瑞安在福勒总统和那个国家安全事务婊子伊丽莎白·埃利奥特面前都不受宠。有关埃利奥特的资料很清晰,当她还在本宁顿大学任政治学教授的时候,就曾经以机会均等、思路平衡的名义,邀请了一名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代表到课堂上宣讲他们对于中东地区的看法!当然,她的表现还不算最坏,阿维提醒自己,她好歹还不是瓦尼莎·里德克雷弗,那个女人曾经把一支AK-47冲锋鎗高高举过头顶跳舞,只是这个婊子所谓的“客观性”已经延伸得过分了,她居然礼貌地倾听曾经在马阿罗特屠杀以色列儿童、在慕尼黑屠杀以色列运动员的凶徒代表讲话。就像美国政府大多数官员一样,她早就忘记何谓原则性了。但瑞安不是这种人……

  协议确实是瑞安的手笔,他的情报线人说的不错。福勒和埃利奥特绝对琢磨不出这样的想法。借助宗教作为和谈关键因素的创意他们俩一辈子也想不出来。

  他重新回到协议的问题上,再次提笔记录。以色列政府怎么任凭国家沦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我们必须战胜……

  那么容易,难道不是吗?以色列的美国朋友们惊慌失措地打来电话和电报,一副要弃船逃跑的样子,就好像……

  然而怎么可能出现别的情形?阿维扪心自问。无论怎么说,《梵蒂冈协议》毕竟已成定局。几乎已成定局,他心底暗想。以色列人民已经开始发作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人民的情绪将会非常激昂。理由太简单了,很好理解:

  以色列实打实地退出了约旦河西岸地区。虽然部队人马仍然原地不动,这一点倒是和美军在德国与日本仍然部署了部队的情况很相似,但西岸地区已经变成了巴勒斯坦人的国家,已经解除了以色列军事管制,由联合国担保这一地区的边界安全,恐怕就像是颁发一张加了外框的、精美的羊皮纸证书,本·雅各布心想。真正的担保其实应当来自美国和以色列政府。沙特阿拉伯和环波斯湾的其他兄弟国家会出资协助巴勒斯坦人复兴经济。而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同样有了安全保证——以色列绝大多数军队都将屯军此地,他们拥有规模浩大、易守难攻的大本营,同时拥有随意巡逻的权利。而耶路撒冷城本身已经化身为梵蒂冈的领地。通过选举选出一名市长——他很怀疑目前坐在市长位子上的以色列人究竟能否留住这个位子……怎么就留不住呢?他问自己,这位市长是不偏不倚的那种人——完全可以由他来处理民事行政管理的事务,而国际事务和宗教事宜就交给三大宗教人士组成的三人小组负责。瑞士的一个机械化军团将负责确保耶路撒冷的地区安全。阿维原本可能对这样的安排不屑一顾,但是以色列部队曾经以瑞士军队为楷模加以效仿,而且日后这些瑞士人应当和美国那个军团一同训练。而美国第十骑兵团应当算是水平一流的正规军。这些事情协议上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纸上写的东西往往如此。

  但是在以色列的大街小巷,已经开始爆发了狂暴的示威活动。成千上万的以色列公民将要背井离乡。已经有两名警官、一名士兵受伤——伤在以色列自己人的手里。阿拉伯人不挡任何人的路。沙特阿拉伯人所成立的一个独立委员会努力解决把哪块土地分配给哪个阿拉伯家庭的问题——当初以色列人没收这块以前也许是阿拉伯人土地的地区时,已经把土地归属问题搞得一塌糊涂了,而且——但这不是阿维该头痛的问题,他为此简直谢天谢地。毕竟他的名字是亚伯拉罕,不是圣人。

  大事能成吗?阿维很是疑心。


  这份协议不可能实现,卡提心底暗想。一听说各方已经在协议上签字,他就一下子开始恶心起来,足足受了十个小时的罪,如今又拿到了协议的文本资料,这让他觉得自己离死神不远了。   和平?那么以色列必然还要存在下去了?如此说来,他的献身精神有什么意义呢?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牺牲在以色列枪林弹雨中的自由战士还有什么价值呢?他们英勇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卡提奉献终生的事业究竟是什么呢?不成功,毋宁死,卡提心底暗想。为了奋斗他已经放弃一切。他原本可以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娶一房妻子,生几个儿女,拥有房产和舒心的工作,也许就是医生、工程师、银行家或商人之类的角色。但凡是自己的头脑为他选择的、值得投入的工作,他都具备足够的才智获得成功——可是不行,他已经选定世上最艰苦的道路。他的目标是建立一个新国家,为同胞创造一个家园,赋予他们应有的人的尊严。他的使命是引导同胞,击溃侵略军。

  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那才是他梦寐以求的目标。任何人都可以看出何谓不公正,但是惟有扭转不公正的现状,才能让人民深深地怀念他,把他视作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人,哪怕只是稍稍改动也好,哪怕只是为一个不大的国家也好……

  那件事不是事实,卡提心底承认。要想完成这项使命就意味着公然挑衅大国的权势,挑衅美国人和欧洲人,他们把自己的偏见强加在他古老的祖国头上,而敢在虎口捋须的人在人民的记忆中绝不可能是个小人物。假如大事得成的话,他将成为伟人中的一员活在人民的记忆里,毕竟是时势造英雄嘛,而英雄一定是千古留芳的人。可现在是谁留芳千古了呢?是谁战胜了什么——或者是谁战胜谁了呢?

  这件事绝不可能,指挥官心底暗想。然而正当他浏览协议上单调乏味、措辞准确的语句时,他的胃却提醒他还有另一件事。巴勒斯坦人民,这个高尚无畏的民族,是否会被这种丑恶的行动诱入歧途呢?

  卡提站起身来,回到私人浴室里再次呕吐起来。当他弓身面对水池呕吐的时候,心中有一个角落告诉他,这就是答案。过了不一会儿,他直起身子,又喝了一杯水清除口腔里的那股恶臭,然而另一股滋味却很难轻易驱除。

  冈特·博克待在对街由自己的组织经营管理的另一个密点里,收听着德意志浪潮广播电台的德语版海外节目。虽然博克的政治观念和德国政府不同,此时又漂泊海外,他也绝对不会忘记自己是个德国人,他固然是位德国社会主义革命者,但毕竟是个德国人。广播里报道说,他真正的家园今天又是一个和煦温暖的日子,晴空万里,恰是牵着佩特拉的手在莱茵河畔徜徉的好日子,而且……

  一则新闻简报几乎让他的心停止跳动。“已宣判有罪的女谋杀犯佩特拉·哈丝勒博克于今天下午被发现在牢房里上吊自杀。佩特拉·哈丝勒博克是在逃的恐怖分子冈特·博克的妻子,她在柏林被捕后,其残杀威尔海姆·曼斯坦罪名成立,因此判处终身监禁。佩特拉·哈丝勒博克现年三十八岁。”

  “德累斯顿足球俱乐部重振雄风,其骄人的成绩令许多观察家大吃一惊。在前锋球星威利·谢尔率领下……”

  博克置身于房间内的一片黑暗之中,双眼瞪得好大。他甚至没有力量去看闪著微光的收音机调台钮,他的双眼只看到了大敞四开的窗户,直勾勾地盯着夜空里的繁星。

  佩特拉居然不在了?

  他明白这消息肯定是真的,他实在太清楚这是个真相,以至于心底想说这是不可能的都做不到。事实上,可能性实在太高了……简直是在所难免。从表面上看是自杀!当然,巴德尔美因霍夫组织的被捕成员也都是如此,从表面上看他们无一不是自杀,据报道说有个人向头部开枪自尽……他居然打了三枪。“是枪要了他的命”这句话成了当时西德警界的一句笑谈。

  博克心里明白自己的妻子一定是被那些人有预谋地杀害了。他那娇媚的佩特拉不在了。最忠实的朋友,最真诚的同志,他情之所系的爱人离去了。冈特心里明白,这个死讯原本不至于让他受这么大的打击。在他意料之中还有其他命运可以选择吗?那些人当然必须杀掉她。因为她是连接着历史的关键人物,同时也是一个连接着德国社会主义未来命运的危险的关键人物。杀了她之后,他们才能确保新德国的政治稳定性,兴建他们的德意志第四帝国。

  “佩特拉!”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她何止是政治人物,何止是革命分子。她面容的每一处轮廓、她那青春躯体的每一道曲线都镌刻在他的心中。还记得等候一双女儿出生时的情景,还记得她刚刚生出艾瑞卡和乌舒尔之后,映入他眼帘的微笑。这一切都已一去不复返了,就好像她们全都离开了,全都从他身边被抢走了。

  这时候可不能独自一个人待着,博克穿上衣服走到对街。他很高兴地发现卡提还没睡,只是面无人色。

  “出了什么事,我的朋友?”这位头领问。

  “佩特拉死了。”

  卡提的表情中露出伤心入骨的神色。“出了什么事?”

  “报道说,佩特拉被人发现死在自己的牢房里——是上吊。” 他的佩特拉那优美的脖颈上紧紧地勒著一道绞索,博克的心中这才产生出迟来的震撼。这幅图景实在太痛苦了,令他不敢去想像。他目睹过被绳索勒死的情形。佩特拉和他曾经用绞索处死过一名阶级敌人,他们俩专注地观察著敌人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而后变得一片死灰,然后……这幅图景让人情何以堪。他怎么能容许自己看到佩特拉落到这副样子。

  卡提忧伤地垂下头。“愿真主赐福给我们亲爱的同志吧。”

  博克强忍着才没有皱起眉头。他和佩特拉谁都不信教,但卡提是出于好心才做了这番祷告,然而祷告也不过是几句废话罢了,起码表示了他的慰问与友善——还有友情。现在博克很需要友情,所以他忽略了这不相干的祷告,只深吸了一口气。

  “今天真是重创我们事业的糟糕日子,伊斯梅尔。”

  “比你心里想到的程度还要糟糕,这见鬼的和约——”

  “我明白,”博克说,“我明白。”

  “你怎么看这件事?”世上卡提还能信任的事物之一就是博克的坦率。冈特待事向来客观。

  这个德国人从头领的桌上取了一支香烟,在台式打火机上点燃。他不肯落座,而是宁可在屋里缓慢地踱著步子。他必须四处走动走动,心底暗想他还活着,同时命令大脑必须客观地思考这个问题。


  “必须认识到这步棋实际上只是一个规模更大的计划中的一部分。当俄国人背叛了全世界的社会主义之后,他们就着手发动了一系列事件,主要目的是代表资产阶级巩固他们对全世界绝大部分国家的主宰力量。我原以为苏联推行这种改革只是一种智慧的战略手段,好为本国获得一些经济援助——要知道俄国民族非常落后,伊斯梅尔。共产主义他们根本就撑不下去。当然,共产主义是一个德国人的首创。”他加上这句话时脸上露出一副苦相(马克思其实是个犹太人,他圆滑地忽略了这一细节)。博克略停顿了一会儿,接着用冷静客观的分析家的声音评论著。谢天谢地有这样一个机会能让他暂时关闭个人感情世界的大门,像一位革命老前辈那样阐发意见。   “可是我所料不对,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战术性撤退,而是彻底的背信弃义。苏联的激进改革分子取得了策略性胜利,甚至比东德改革分子还要彻底。他们和美国恢复了和睦友好的关系也没有一丝作假。他们想出卖纯洁的意识形态以便赢得暂时的财富,没错,然而他们的计划中根本就没有重返社会主义制度的打算。”

  “美国呢,他们提供援助是有代价的,美国强迫苏联拒绝继续扶持伊拉克,并减少给你和你阿拉伯弟兄的支援,最后让你只得依从他们的计划,于是以色列得以一劳永逸地保全下来。显然待在美国的以色列游说团密谋想着耍这个花招早有一段时间了。但让局势彻底转变的是苏联的顺从态度。现在我们面对的敌人不单单只有美国,而是一个指爪遍及全球的阴谋集团。我们没有盟友,伊斯梅尔,我们只有孤军奋战了。”

   “你是不是说我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博克的双眼一时间迸发出耀眼的神采。“假使我们现在止步不前的话——他们的有利条件已经足够丰富了,我的朋友。假如我们继续退让一步的话,他们肯定会借助当前局势穷追不舍,直到我们全部落网才肯罢休。目前你和俄国人之间的关系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但更糟糕的情况还在后面。再往后,俄国人还会跟美国人、跟以色列复国主义分子通力合作呢。”

  “谁曾想美国人和俄国人居然能——”

  “谁也没想到。除了那些促使美苏和解的人,那些主宰美国政治的精锐分子以及他们收买的走狗,纳莫诺夫和他手下的马屁精们,谁曾想到这一步呢。他们都具有卓绝的智慧,我的朋友。我们早该料到有这一天,可是我们没有先见之明。你没料到这种事会在这里发生,我也没料到欧洲会出这种事,是我们俩自己的错啊。”

  卡提心底暗想,这些正是他需要倾听的分析,但胃部的反应却向他宣告心里的感受完全不同。

  “要想挽回败局,你有什么主意?”头领问。

  “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两个非常不可能缔结友情的国家和二者所结成的联盟。我们必须想方设法破坏二者之间的联姻。根据历史经验,同盟关系一旦破裂,结盟双方的关系将更加恶化,彼此的猜疑甚至比结盟前更为严重。怎么才能破坏他们的联盟呢?”博克耸了耸肩。“我还没有想出来。需要给我一些时间……机会就在那里,应当就在那里。”他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让他们意见不合的潜在机会并不少。跟你我之辈感受一样的人还有不少呢,许多留在德国的人就和我的感受一模一样。”

  “可你说过第一步是从美苏之间入手?”卡提问,像往常一样,他再次被这位朋友迂回的表述方式吸引住了。

  “美苏的冲突是我们最后必须达到的目标。假如能设法直接由这一步入手的话,当然太好了,只不过机会似乎不大。”

  “或许未必像你想像的那么不可能,冈特,”卡提自言自语,几乎没意识到自己的低语已让对方听到了。

  “对不起,我没听清?”

  “没说什么,日后我们再谈这件事。我累了,朋友。”

  “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伊斯梅尔。”

  “我们一定替佩特拉报仇雪恨,我的朋友。那些人一定要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行!”卡提向他的朋友许诺著。

  “谢谢你。”博克走了出去,两分钟后他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收音机还开着,正在播放古典音乐。这时,他那沉甸甸的感觉又袭上心头,可是他居然流不出眼泪。博克心中只有熊熊怒火。佩特拉之死对他固然是痛入骨髓的个人悲剧,但更加悲哀的是他理想的整个世界都被人抛弃了。妻子的死不过是更深刻、更严酷的社会弊病的又一病征而已。如果完成这次大业,他会叫全世界偿还他们谋杀佩特拉的血债。当然这一切都以革命正义的名义进行。

  卡提难以入眠了。令人惊讶的是,失眠的部分原因竟然是因为心中有愧。他记忆中同样有佩特拉·哈丝勒和她那娇柔身躯的影子——当时她还没和冈特成婚——想想看她已经不在人世,有人发现她吊在一根德国人制造的绳索上……她是怎么死的?难道是新闻报道中说的那样自杀?卡提相信有可能。他们太脆弱了,这些欧洲人。智慧,但是脆弱。他们明白何谓奋斗的激情,但他们并不明白何谓隐忍。他们的优点在于眼界比较宽广。这来源于他们往往生活在大都会的环境之中,也大多受过高等教育。卡提和自己的手下往往过于关注眼前的问题,而这些欧洲同志则能够更加透彻地分析更广泛的问题。此时此刻居然依旧可以保持清晰的思路,真是让人大吃一惊。卡提和自己的手下始终把这些欧洲人视作同志,但一直没有平等相待,认为这些人在革命事业中不过是半瓶子醋,知道些皮毛而已。这一看法真是个失误。欧洲人面对的革命环境从来都比卡提他们的环境更加严峻,因为卡提和他的同胞所处的环境中现成就存在着有如汪洋大海一般的不满情绪,让卡提能够从中招募新生力量。他们的奋斗目标之所以不及卡提等人成功,则是因为客观环境的严峻,而不是因为缺乏智慧,或者奉献精神不足。

  博克可以成为一名超级行动军官,因为他目光非常敏锐。

  那么现在呢?卡提自问。这倒成了问题,这是一个需要时间好好谋划才能解决的问题,不可以草率回答。他应当为此好好睡上几天……一个星期可能更好,这位头领一边向自己保证,一边努力沉入睡眠状态。


  “……我获得特别许可、以无上的荣幸有请美国总统。”   议会里聚集一堂的全体议员仿佛一个人似的从人满为患的议事大厅席位上一齐起立。坐在第一排的是内阁成员、参谋长联席会议成员和最高法院法官,他们也起身相迎。旁听席的包厢里还坐着其他人,其中就有沙特阿拉伯和以色列两国大使,这是他们记忆中第一次肩并肩坐在一起。电视摄影机摇动着镜头,拍摄这间不同凡响的房间,它既创造过历史也创造过丑闻。掌声在大厅里此起彼伏,直到大家的手掌拍得通红才停下来。

  福勒总统把讲稿摆放在讲演台上。他转过身来和众议院发言人、参议院议长以及他本人的副总统的罗杰·德林一一握手。在此刻欢欣鼓舞的气氛中,没人会对德林最后才到的问题发表评论。而后,总统开颜一笑,向聚集一堂的人们挥手致意,于是纷杂的掌声又响了起来。福勒动作的所有保留节目一一上阵,挥一只手、挥两只手、与肩同高的挥手动作、高举在头上的挥手。福勒注意到,两大党派居然都对他的动作做出真诚的反响,这真是不可思议。他在众议院与参议院内叫嚣得最狂热的政敌也正在热情洋溢地大肆鼓掌,他知道这些人的举动出自真诚。人人都大吃一惊的是,国会里真正的爱国主义精神依然存在。最后,他挥手要求大家安静下来,掌声这才不情不愿地渐渐平息。

  “我的美国同胞们,我走进这间议事厅是为了向诸位汇报最近发生在欧洲和中东的事件,并向美国参议院呈上两本协议文件,我希望这两项协议能够获得你们迅速而热情的支持。”又是一阵掌声。“美国将根据这些协议,和诸多国家开展亲密合作——有些是可信的老朋友,有些是可贵的新朋友——共同在某一个地区缔造和平,这一地区曾经对维护整个世界和平建功立业,但众所周知当地的和平却总是难以实现。

  “我们可以翻阅整个人类历史,也可以追溯人类精神的进化过程。人类所有的进步,照亮人类脱离野蛮生活的道路的璀璨光辉,所有为这一刻祈祷过、梦想过、渴望过、努力过的所有伟大而善良的人们——这一刻、这一契机、这个事业巅峰将成为人类纷争史上的最后一页。我们达到的并非起点,而是终点。我们——”掌声再次打断了总统的演讲。他稍许生出一丝恼怒,因为他没有料到讲到此处居然有人打断。但福勒还是明朗地微笑着,挥手请大家静下来。

  “我们跑到了一个终点。我很荣幸向诸位汇报,美国已经在正义和平之路上成为领头人。”掌声又起。“美国正是最适合的和平领导人,情况原本应当如此……”

  “话说得有点过分了,是不是?”卡茜·瑞安问。

  “是稍微有点儿。”杰克坐在座位上哼了一声,伸手去拿酒杯。“宝贝,这种事原本就有自己的游戏规则,跟歌剧有自己的演出规范一样。你不得不遵照这些模式去演。而且,它可是重要——见鬼,是一个巨大进步,和平再次绽开了笑脸。”

  “你什么时候还要走呢?”卡茜问。

  “不久以后,”杰克答道。

  “当然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一些代价,然而历史要求推动它的人必须担负起相应的义务,”福勒在电视上说。“维护和平是我们的职责。我们必须派遣美国人马去保卫以色列政权的安全。我们宣誓一定要保护这个地域狭小但英勇无畏的国家,为他们抵挡所有来犯之敌。”

  “他们的敌人到底有哪些?”卡茜问。

  “迄今为止,叙利亚对这份协议不满,伊朗也是如此,至于黎巴嫩方面,哦,从任何意义上说黎巴嫩已经当不起国家这个词了。只是在地图上有这样一个地点,在那里人们会丢掉性命。利比亚以及所有恐怖组织也是如此。让我们操心的敌人毕竟还是有的。”喝光了杯中的酒之后,瑞安走到厨房又把杯子斟满了。杰克心里暗想,这样的美酒要浪费了那真是遗憾。像他这样胡乱狂饮,倒不如还是喝点……

  “同时还要付出一些财政代价,”当瑞安回到客厅时,福勒正说到这里。

  “又要提高税额了,”卡茜气愤地说。

  “哦,你原先预料该怎么样呢?”当然其中有五千万美元代价是因为我不好。在这儿花个十亿,到那儿再花个十亿……

  “这项协议当真可以改变世界吗?”她问。

  “应该是吧。那些宗教领袖究竟真是坚信自己口口声声说的那些东西呢,还是只不过是些放狗屁的骗子,我们只好拭目以待了。宝贝,我们所做的一切只是让他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把那个问题变成‘原则性’而已。”过了一会儿,瑞安又接着说。“要么他们就得言行一致地按自己的信仰行事,要么他们就会暴露出自己其实只是个骗子而已。”

  “那么……?”

  “我想他们不见得是江湖骗子。我认为他们肯定忠诚于自己一直以来所宣传的教义,他们只能这样做。”

  “那么过不了多久,就没什么有真正意义的工作让你完成了,是不是?”

  瑞安听出她的声音里充满著渴望。“这个我可不清楚。”

  总统的演讲结束后,接下来是电视评论节目。反方发言人是犹太拉比索罗门·曼德雷夫,这是一位最热情洋溢——还有人会说是激情似火——的以色列支持者之一,一位纽约长者。稀奇的是,他从没有真正访问过以色列。杰克也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于是记下几条笔记,明天应当寻找一下其中的缘故。曼德雷夫是一个人数不多但工作卓有成效的以色列游说团的领袖。他差不多是独自一个人公开赞许——那么,这倒也可以理解——圣殿山上发生的枪击事件。这位拉比留着一副络腮胡子,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看似西装的衣服,还戴了一顶黑色的亚莫克便帽yarmulke,犹太男子或男孩戴的一种无边便帽。


  “这是背叛以色列的罪行,”听到第一个问题后他说。他能平心静气地据理力争真是令人不解。“美国居然迫使以色列让出自己合法拥有的土地,这就出卖了犹太民族拥有祖先流传下来的这块土地的真实权利,而且严重危害了这个国家的国土安全。以色列公民要在枪口的逼迫下离开家园,就像五十年前发生过的一幕惨剧。”他像是在预言一个凶兆一样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现在请稍等!”另一名评论员情绪非常激昂。

  “上帝,这些人还激情似火嘛!”杰克评论道。

  “二战浩劫中我的家人全部丧生,”曼德雷夫说,他的话语仍然很理性。“之所以兴建以色列政权,其目的无非是给犹太人民一个安全的容身之地。”

  “可是总统正要派遣美国部队——”

  “美国还曾经派遣部队到越南去过呢,”曼德雷夫拉比指出。“那时候我们也曾许诺保护他们的安全,那里也签订过协议。以色列惟一的安全应当是在自己的队伍保护下、围绕在可以自保的疆界之中。而美国的所作所为就是威逼以色列接纳一份条约。福勒切断了运送给以色列的国防设备,还说这是‘传递信息’的一种手段。是啊,这个信息美国人发了,以色列也收著了:要么你就屈服,要么就切断军备供应。这就是真相,我有证据,而且我也愿意在参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上作证,以证明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下恐怕大事不妙,”杰克悄悄地说。

  “助理国务卿斯科特·阿德勒亲自传达这些通知的同时,中央情报局副局长约翰·瑞安也跑到沙特阿拉伯去吹牛皮。瑞安向沙特国王许诺美国肯定能逼迫以色列就范。做这种事本来已经够糟糕的了,而阿德勒又是个犹太人,却要他做这种事情……”曼德雷夫摇摇头。

  “这家伙真是消息通天啊。”

  “他说的是真的吗,杰克?”卡茜问。

  “不全对,但我们在当地的所作所为原本是机密行动。而且我出国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应该很多。”

  “我也只知道你不在国内——”

  “可是你并不清楚我去什么地方了。不要紧,他可能会引来些谣传,不过应该不碍事。”

  示威在签约后第二天就开始了。示威人群已经不顾一切了,这是他们无望的最后一搏。两个领头人原本都是居住在俄国的犹太人,不久前刚刚才获准离开那个明目张胆地对他们表示毫无好感的国家。来到他们惟一真正的家园之后,他们获准在约旦河西岸定居,这块巴勒斯坦领土是以色列在一九六七年的“六日战争”中,用武力从约旦人手中夺过来的。他们的活动房屋建在当地特有的成百上千个岩石小山坡中的一个上——以美国的标准看,这屋子实在太小了,但对曾经居住在俄国的百姓而言却是奢华得不可思议。这东西在他们看来新奇而陌生,但这毕竟是自己的家了,而家园是人们誓死保卫的地方。他是安纳托利家的儿子——他自己把名字改为纳森——已经成为以色列正规军里的一名军官了。大卫的女儿也是这种情况,前不久他们才刚刚抵达以色列的土地,这一切仿佛是劫后余生一样难能可贵——而现在人家又告诉他们,必须离开自己的家园。又要离开家园了吗?近来他们的生活里已经充满了打击。而这个打击让人再也无法忍受了。

  整整一条街上的活动房屋里居住的全部是来自俄国的犹太人,所以安纳托利与大卫不费吹灰之力就成立了一个当地的居民组织,并对有关事项作出了妥善的安排。他们为自己找了一名正统犹太教的拉比——这是他们的小社区里惟一缺乏的人物——为大家提供宗教的引导,然后在一片旗海和一部神圣的《希伯来圣经》的引导下,开始向以色列议会方向游行。哪怕在这么狭小的国家里,吸引媒体的关注也还是要花点时间的,但此次游行具有这样的特色,因而媒体无可避免地为之吸引。当汗流浃背、筋疲力尽的游行队伍走到游行终点时,全世界都知道他们进行了艰苦跋涉,也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目的。

  以色列议会并不是世界上所有议会中最肃穆的地方。议会成员中的男男女女有极右分子,也有极左分子,中庸派只能分得弥足珍贵的一丁点空间。居然就在狄奥多尔·赫茨尔 Theodor Herzl(1860—1904),出生于匈牙利,犹太复国主义的创始人。的黑白照片下面,人们的嗓门照样经常提得很高,拳头也经常挥动或者狠狠地擂在现场无论什么东西的表面上。他是一名奥地利籍犹太人,十九世纪中叶他提出的犹太复国主义理想,就是希望为饱受欺凌与虐待的犹太民族建立一个安定的家园,这正是以色列的立国方针。这些议员的表现是如此疯狂,以至于许多观察家难免大惑不解:这个国家差不多人人都是后备军人,也因此众男女的壁橱里都放著一把自动武器,怎么这些议会议员在情绪激烈的争吵过程中,居然没有被人一枪击中而炸成一团颤抖的血肉呢。狄奥多尔·赫茨尔对目前的情景有何感受谁都猜不到了。议会的争吵实在激烈得惊心动魄,政府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经常两极分化,这才是以色列的一大祸患。几乎每个宗教支派都有自己的一片教区,因此在议会中都能有自己的代表。照这个公式推算,相比之下,法国那通常是由支离破碎的派别拼合起来的议会看来好像还颇为有条不紊呢。以色列政府在整整一代人的岁月里一直做不成拥有条理分明的国家政策的稳定政府。

  示威群众再加上众多其他人等,在议会开始就是否通过协议的问题进行辩论之前,提早一个小时就来到了议会门前。政府仿佛——很有可能——就要垮台了,这些刚刚来到以色列的犹太公民派出代表去寻找他们能找到的每一位议员。赞同他们看法的议员也跑出门来,发表情绪激烈的演讲,公然抨击这些条约。


  “这我可不喜欢,”莉兹·埃利奥特注视著办公室的电视评论道。以色列人疯狂的政治怒火实在出乎她的预料,于是她打电话把瑞安叫来,听取他对当前局势的看法。   “可是,”这位中央情报局副局长同意道,“这种情况哪是我们可以控制得了的,难道不是吗?”

  “你还真给我帮大忙了,瑞安。”埃利奥特的写字台上放著一份投票表决的结论资料。以色列声名最著的民意调查公司对五千人进行了问卷调查,结果表明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支持这项协议,百分之四十一表示抵制,剩下的百分之二十一意向不定。这个比例大体和议员们政治力量的比例相吻合,右翼分子的人数比左翼分子稍多一点,而那些举棋不定的中间派则通常分割成几个小团伙,所有的人都在等著这一方或那一方出个好价钱再决定自己的取向,以便提高自己在政坛上的地位。

  “几星期之前,斯科特·阿德勒就已经预料到有这番变化。我们知道以色列政府立场不太坚定。看在上帝的分上,最近这二十年以来它何曾立场坚定过呢?”

  “不过如果以色列的总理无法处理……”

  “那么就退回去执行B计划。你想给以色列政府施加压力,是不是?那么你的心愿肯定能实现。”这一情况没有得到充分考虑,瑞安心想,不过事实上,即便考虑得很充分也未必有所帮助。以色列政府三十年来已经成为了政治行为处于混乱状态的典范。政府猜想如果这项协议既成事实,那么以色列议会肯定会批准它,于是提前签署这份协议。并没有人征询瑞安在这一问题上的看法,不过他认为自己的看法很公正。

  “大使馆的政治官员报告说,造成这次左右两派力量制衡的原因可能就是我们的朋友曼德雷夫所操纵的小群体。”埃利奥特说起这件事,设法镇静一下心绪。

  “或许是这样吧,”杰克表示同意。

  “真是可笑!”埃利奥特咆哮起来。“那个愚蠢的傻老头连去都没去过那里——”

  “大体是宗教信仰方面的事。我查证过,非要弥赛亚Messiah,犹太人所期待的救世主。降临人间,他才肯回到以色列。”

  “老天!”这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惊叫起来。

  “就是这样,你算明白了。”瑞安大笑,对方向他做了个厌恶的表情。“你瞧,莉兹,此人拥有自己的宗教信念。我们也许觉得他们有点古怪,但美国宪法要求我们不仅要容忍,还得要尊重他们。这是在我们这个国家做事的行事原则,想起来了吗?”

  埃利奥特对着电视机挥舞著拳头。“可是这个疯狂的拉比把一切都搅得一团糟!难道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吗?”

  “举个例子?”杰克平静地问。她的态度何止惊恐而已。

  “我还没想出来——也许……”埃利奥特的话音渐渐弱下来,给这位来宾留出了答话的机会。

  瑞安向前探著身子,等到吸引了对方的全部注意力时才开口。“埃利奥特博士,你想寻觅的历史上的先例就是:‘难道没有人能帮我甩掉那个惹是生非的教士了吗?’现在,如果你是有话想告诉我呢,就让我们明明白白地敞开了讲好不好?你是不是想提议,要我们去干扰一个友好的民主国家的议会呢,还是想要我们在美利坚合众国境内触犯刑律?”瑞安停顿了一下,这时她的双眼越发紧紧地盯在瑞安身上。“埃利奥特博士,哪个都不可能。我们得让人家自己拿主意。如果你居然想告诉我要去干涉以色列的民主决议过程,总统很快就会拿到我的辞呈,假使你是想叫我们去伤害家住纽约的那个小老头的话,请记住,这样的念头已经至少可以归结成两项阴谋。我身为一名普通公民——这一重身份虽然远远低于我们国家政府官员的角色——肯定会向执法机关报告这一可疑的暴力事件。”瑞安做完这番声明之后,立刻招来了埃利奥特怨毒的注视。

  “见鬼!我哪里说过——”

  “你恰恰陷入了政府部门最凶险的漩涡里,女士。开始你认为,让世界变得更加美好的愿望可以取代我国政府应当严格执行的行事原则。你心里生出这样的想法我也拦不住,但我可以告诉你,中央情报局绝不会卷入这件事,只要我还在这里就没门儿。”这番话听来太像训斥,但瑞安感到需要有人训斥她了,她居然生出最凶险的念头。

  “我哪里说过这种话!”

  狗屁。“好极了,你既没说过也没想过,那就是我会错了意,请原谅。权且由以色列人自己去决定是否批准条约好吗。以色列政权是一个民主政府。他们有权自己决定去留。我们有权推动他们走向正确的道路,告诉以色列人我国延续援助的程度取决于他们是否赞成这次协议,不过我们无权直接干涉他们政府的决议过程。即使‘你’恰好身居美国政府要职,有些事情你也不能越界。”

  这名国家安全事务顾问勉强微笑了一下。“感谢您就恰如其分的政府政策发表了如此高见,瑞安博士,就到这里吧。”

  “谢谢您,埃利奥特博士。顺便提一下,本人的看法是顺其自然。纵然在电视上看到这些麻烦,议会最终还是会批准这项协议的。”

  “为什么呢?”埃利奥特强忍着没有发出鄙夷的嘘声。

  “但凡从客观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都会发现这两项协议其实有利于以色列。以色列人民但凡有机会领会这些信息,就势必能意识到其中的妙处,而后就会把自己的想法传达给自己的民意代表。以色列当真是个民主政权,依常规而言,民主政权做事都很精明。看历史,你明白的。民主政治在世界上广受欢迎是因为它真的能够起作用。如果我们惊恐万状,莽撞地采取行动的话,只会把一切都搅得一塌糊涂。假如我们任凭民主议程按照应有的规则去运行的话,可能就会出现正确的结果。”

  “可能?”

  “生活中哪里有什么事有十足把握呢,世上只有可能性。”瑞安解释道。这个道理怎么就不是人人都明白呢?他心里真纳闷。“然而和袖手旁观相比,出手干涉导致失败的可能性恐怕更高一些。通常来说,索性不采取任何措施反而是明智之举。这次事件就是如此。权且任凭他们自己的制度体系去经营吧。我认为他们的制度能起作用,我就是这个意见。”

  “谢谢你的评估,”她一边说著,一边转过身去。


  “一如往日,荣幸之至。”   埃利奥特直等到听见房门关闭上的声音,这才回转过来望着房门。“你这自负的笨蛋,我真想为此拆了你那把骨头,”她赌咒发誓。

  瑞安回到停在西区长官专用车道的汽车里。这回当真是有点太过火了,伙计,他心底暗想。

  不,不算过火。当她居然开始产生那种想法时,你就得及时地把她错误想法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政府人员心中所能产生的念头里以那个念头最为危险,他看过这种例子。有些华盛顿特区的政府工作人员生命中就曾经发生过类似恐怖的事情。他们投身于这座城市的时候往往满腹雄心壮志,可时隔不久,那些美好的心愿就在一个实质上潮湿闷热的环境中蒸发了。有人称之为被社会规律俘虏了。瑞安把它看做一种环境污染,是华盛顿的气氛侵蚀了人的灵魂。

  那你怎么能免疫的呢,杰克?

  瑞安心里思考着这个问题,丝毫没有留意到当他们向河边开去的时候克拉克借着后视镜正审视着他的眼神。他居然能如此地不合流俗的原因在于,他从不屈服,一次都没有……也许他也曾屈服过呢?有些事也许他本可以处理得更加成功。也有些事的最终结果并不尽如人意。

  你没有什么不同凡响的地方。你只不过自以为与众不同罢了。

  只要我敢于面对这个问题和答案,那么我就能不受邪恶侵扰。

  没问题。

  “因此?”

  “因此我能制作出许多武器,”戈森答道。“不过一个人不成,我需要帮手。”

  “那么保密的问题呢?”

  “这个问题很重要。我必须估算出一切有可能发生的意外。估算之后就明白我究竟需要达到怎样的精确度。无论如何,我至少明白在某方面需要有人帮忙。”

  “举个例子说?”头领问。

  “例如炸药。”

  “可是你最精通这方面的知识啊,”卡提驳斥道。

  “头领,这项工作需要高超的精确度,以前从来没有哪次情况迫使我们必须面对这样的精细工作。例如普通的塑胶炸弹就不合用,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塑胶炸弹具有可塑性——外形会有所改变。这次我要使用的炸药块必须坚硬如磐石,要加工成千分之一毫米大小,炸药块的形状必须经过精确运算来决定。理论部分的内容我可以理解,不过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能吃透。我宁愿把精力都投到重新制备这快核材料上……这样……”

  “怎么说?”

  “我坚信自己可以进一步改进这颗炸弹的性能,头领。”

  “改进?用什么方法呢?”

  “假使我最初阅读过的那些书没写错的话,那么这种武器不必再制成炸弹,完全可以改装成一个启动装置。”

  “启动什么东西的装置呢?”卡提问。

  “启动热核聚变炸弹,启动氢弹啊,伊斯梅尔。这颗炸弹的爆炸当量可以把原有当量乘上十倍,也许能乘上一百倍。我们可以用它来摧毁以色列,最起码也是很大一块国土。”

  这位头领喘了几口气没有说话,心里暗自在消化这条信息。等他开口的时候,他语气温和:“可是你需要帮助。到什么地方去找最好的帮手呢?”

  “冈特在德国可能还有一些有价值的关系。如果可以信任的话他倒是可以,”戈森补充说。

  “这事我考虑过,我们可以信任冈特。”卡提向他说明了信任的原因。

  “我们有没有把握说这个消息是真的?”戈森问。“我和你一样不肯轻信巧合,头领。”

  “德国一家报纸上有一张照片,这个消息显然错不了。”一家德国小报设法取得了一张栩栩如生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尽情地呈现出佩特拉悬梁自尽之后恐怖之至的惨状。佩特拉腰部以上全部裸露著,这样的图景更是确保了这份报纸的畅销。一名恐怖分子、一个谋杀犯居然以如此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在德国男性心目中实在是太刺激了,怎么抗拒得了这样的诱惑呢,德国男性之中还曾经有一个人被这个女人阉割过呢。

  “问题并不复杂,只不过必须尽量减少知情人的数量,否则的话——对不起,伊斯梅尔。”

  “不过我们需要有人帮忙。对,我很清楚,”卡提微微一笑。“你说的没错,该是跟朋友讨论我们计划的时候了。你提议在以色列引爆这颗炸弹吗?”

  “还能在哪儿呢?制定这种计划的人不该是我,但我猜想——”

  “我还不曾考虑过这个问题呢。每次只完成一件事,易卜拉欣。你准备什么时候起程去以色列呢?”

  “下星期前后。”

  “我们权且等一等,看这次协议究竟要干些什么,”卡提说。“开始动手研究你的工作吧。这件事开头不可太急。首先你必须确认自己需要些什么。到那时,我们会尽量安排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设法满足你所有的需求。”


  仿佛既成永恒了,不过在政治术语之中所谓的永恒完全可能是五分钟到五年不等的任意长度的时间段。仅以这次而言,重要大事不到三天时间就发生了。示威者的队伍又扩充了五万人,他们汇集在以色列议会门前。这一股新生力量是由经历过以色列历次战争的退伍老兵领导的,新来的队伍支持这份协议。警察努力把这两批情绪激动的人群分隔开,因此虽然门前爆发出更多的咆哮、挥舞著更多的拳头,但是示威者之间居然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暴力冲突,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相反,他们只不过不辞辛苦地对着彼此喊叫,比谁的嗓门大。   内阁在闭会期里再次召开会议,阁员们只得忽视窗外的喧闹,同时也非常关心窗外的喧哗。以色列国防部长在本次讨论过程中居然不声不响,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只等到有人向他提问的时候,他才开口承认美国答应要额外运送来的军事装备确实很有用处:加送四十八架F16战斗轰炸机;首次提供给以方M2/3型布莱德雷战车、地狱之火反坦克导弹;再加上美国正在开发中的创新性坦克炮技术。美国人还要在纳杰夫兴建一座高科技训练中心,其规模可以和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欧文堡国家训练中心相媲美。美方将支付大部分的修建费用,在此第十骑兵团始终要扮演以色列部队“假想敌人”的角色。以色列国防部长知道美军在国家训练中心受训之后的成绩如何,美国部队正是因此达到了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最高的专业水准。依他判断,有了这些新型军备设施和训练基地,以色列的国防力量将可提高五十个百分点。此外,他还补充说明了美国空军的F16战机联队以及坦克兵团的事情,这两项都明白地写在《协作防卫协议》的一条秘密附录里,在非常时刻他们都将单独接受以色列指挥——所谓非常时刻也由以方界定。以色列外交部长特别指出,如此优厚的条件在美国是史无前例的。

  “这么说来,签订了这两项协议,我国的国家安全究竟会削弱,还是会增强?”以色列总理问。

  “稍微能增强一点儿,”国防部长承认道。

  “那么,你肯说明这个事实吗?”

  国防部长掂量了一阵儿,他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坐在首席的那个人。当我要竞选总理席位时,你肯支持我吗?他的眼睛问。

  总理大人点了点头。

  “我会向百姓发表演说,这些协议还是能勉强忍受的。”

   他的演说并没有把所有人的情绪都安抚下来,但反协议的示威者里至少有三分之一听信了他的话离开了议会。以色列议会里至关重要的中间派观察著各种局势,他们摸摸自己的良知,终于下定了决心。这两项条约最终以微弱优势获准生效。美国参议院甚至还没有找到机会使协议内容在陆海空三军委员会和对外关系委员会获得批准,这两项条约就已经开始付诸实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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